有时候,迹部会怀念曾和他一同散步、赏花的人。
他立在花丛中,清风推搡着鲜花撞上他的衣摆。彼时迟迟之日,鸟啼蝉鸣,暗香涌流,明朗的日光为他披上了一层亮色,灿烂又温暖,只有发梢还存着冷冽的深蓝光泽,把人从恍惚中抓回到现实。
“......侑士啊。”
在迹部景吾十二岁那年,迹部家主——也就是他的父亲,亡了。
母亲终日郁郁寡欢,在不足一月的一个夜晚也随着她视为神明的男人去了。迹部家一时之间地位相当尴尬,它从人人畏惧的猛虎变成了一块鲜肥肉食,人人都想来分一杯羹。只是苦了尚且年幼的迹部,跟着仅存的几个忠心人,苦苦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偌大家业。
有一日,一张邀请函寄到了迹部手里,是佐藤家的家主邀请他共进晚宴。迹部看着这张邀请函,生生捏碎了茶杯。
这多半是场鸿门宴,然而,他不得不去。
猎人怎会容忍即将入网的猎物逃离。
酒桌上推杯换盏,精美小巧的杯盘碗碟,虚假的动听之语,一切都令迹部恶心。然而他不能像父亲还在时任性地耍赖,随时逃跑出去做自己爱做的事情。他只能同样微笑、应承、附和,假意推脱着给人倒酒或别人给自己倒酒,然后把酒一饮而尽。
酒至半酣,两人脸上多少都出现了汗液和薄红之色,迹部借口自己想去如厕,再洗漱整理一下,便暂且退了席。除了狭小的房间,外面就是同样狭窄的长廊,令迹部有些头晕。他扯下了领带,解开了领口,漫无目的又急促地走着。他并不想去如厕,那只是借口,他只是想逃离。
前方忽然传来了隐隐的脚步声,迹部心道不好,现在自己的模样见人岂不是招惹笑话,传出去更是要让迹部家的名声打折扣,那些本就嚣张者怕是会更加无忌无惮。心急之下,他躲进了邻近的一间屋子,紧紧拉上了拉门,并贴在上面等到脚步声远得要听不见才直起身子。
这时,他才发现屋子里还有人。背对他而坐,面前的地上摆着圆镜和妆盒。这人该是之前在上妆,他进来了便就放下了。只是一直没有回头。
是个佐藤请来的歌舞伎罢,这老头,倒是有兴致,真叫人——
恶心。
迹部在心中冷笑,却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歌舞伎来。
墨黑的长发挽成了精致的发样,在略暗的光下镀上了一层暖黄的柔色。大红的和服,金绣花叶葳蕤生光,宽宽松松的领口露出一截雪白的颈子来,看上去比羊脂玉更滑腻更柔软,比丝绸更柔顺更有质地。他的背是挺直的,是即使被层层布料遮挡也掩不了的线条流畅。迹部目光灼灼,紧盯着那人,直到那人似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微微转过头来,头上的首饰轻碰发出清亮的脆响。仅仅只是一个侧脸便足以令人呼吸一滞。虽然迹部立即就发现了这是个男人。天鹅绒羽一般柔和的线条,但他的脸庞要更轻盈、更细腻,他微垂着眼帘,让人能看清他鸦羽一样的眼睫。红的胭脂涂在白的眼角,略略向上挑起,充满着诱惑意味,动人又暧昧。
然而,他的目光却是完全不同、甚至是与之相反的——锋利——只有这个词能够形容,像是滚烫的铁一瞬间浸入冷水中滋滋作响,像是冰雪淬出的刀锋,落在人身上,明非七月却如遭百鬼夜行。
一张绝色美妓的脸,一套花魁的华服,还有足以蛊惑任何人心的表情。
但一名歌舞伎——即使是最为绝顶傲慢的花魁,也不会有这种眼神。
“你——”迹部想要开口问他话,对方却笑了笑,福了福身向外走去,把迹部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在门口稍稍停留,手指了指外头,然后就把门又拉上走了。
待对方出去,听着脚步声已远后,迹部紧绷的肩终于松了下来,他伸手探入衣中摸了摸后背,一片湿凉。他终于得以确定,今晚是场实实在在的鸿门宴。
迹部张开了手,手心里放着一张小小的纸条,是那人与他擦身而过时塞给他的,上面写着几个指示方向的动词。迹部猜测着这张纸条的含义——这上头的第一个词和他刚刚指的方向可是相反的。
不管这人是什么人,都可惜了。
迹部想,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按着纸条上走,走到的是卫生间。而另一个方向,迹部又回到那房间门口时深深地向那头望了一眼,然后回到了席上。他整理好了仪容,又是那个容貌俊美、风度翩翩的公子了。
又是一轮奉承和劝酒,只是进行了一半就被人打断了。来人轻轻敲着纸门,声音低沉又清爽。
“谁?”
“我是被白井先生叫来助兴的。”来人缓缓拉开拉门,入目的是一张低垂着眉眼无比乖顺的脸,正是刚刚那个歌舞伎。
白井是佐藤的秘书,和他多少有点血缘关系,是他的心腹,所以佐藤放心地让那人进来了。
“你叫什么名字?”
“单字一个‘侑’。”
名为侑的美人给佐藤倒上了酒,佐藤顺势搂住了对方的腰。迹部在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顺便在心底暗暗嘲笑,虽然这人不是佐藤请来的与他设想的不同,但接下来的事情怕是和他想的八九不离十。
然而,迹部的戒备仍没有放下,尽管他看到了侑眼中一瞬的不耐与厌恶。
真有意思。迹部想,但他没有笑。
夜,已经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