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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黑的夜色安静地笼罩着整片天幕，亿万不灭星辰蒙着薄薄一层雾气，在空中连成一条蜿蜒的铁道。天上月亮羞涩地露出小半张脸、温温润润的光线并不十分明亮，地下人烟稀少的岛上也算不得灯火通明，上下呼应，这环境就不算亮了。狛枝凪斗站在黯淡的星光下，笑容颇有些无奈意味。
“当心着凉。”
凉风习习，这环境对病人可不算好。他于是就反手脱下自己的外套——常穿的那件军绿色大衣，努力用单手把它披在身边的少女身上。
“……谢谢。”少女将他给予的外套裹得紧了些，微微仰起头，星光下可以看到她脸颊上飞起的几分羞赧的微红，看上去苹果一样可口。她投来的目光轻而柔软，眼底是两片澄澈的星空与海洋。
他有些自惭形秽地低下头去，想要避让开她的目光，突然听见她柔软的声音响在耳畔。
“狛枝君，你喜欢这个世界吗？”
他楞了一下，抬起头看她，却只看到了她的背影。她微微仰头望着星空，轻轻地探出手去，似乎想要摘下一串星子做顶桂冠。
他没能回答。
“我想，应该是不喜欢的吧。”她的声音轻得似乎要被风吹走，“总是充满危险的世界，总是给你带来不幸的世界，总是夺走你重要的人的世界，总是伤害你的世界……不喜欢也是很正常的。”
他做不出反驳，也无法附议。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世界，赋予他残酷的幸运才能，夺走他在意的一切，也许下一刻就莫名其妙的有生命危险，却始终让他活着、挣扎着的世界。
“虽然我从程序变成人类的时间还不长，但是我也稍微对这个世界有所了解……真的是个残酷的，艰辛的，难以捉摸的，但是，又非常美丽的世界。”
她转过身来了，歪着头微微仰视他，铅粉色的瞳孔里满是温柔的波澜潮水，一眨就满得要溢出来。她的嘴角衔着难以形容的柔软微笑，让他想要捂住自己跳动的心脏后退。
“我，非常喜欢哦。”
她张开双臂原地转了一圈，又背过手去只望着他，眼神专注得仿佛要透过他表层的伪装直看到脆弱的心底。
“因为是在这个世界，我才能和大家相遇，能从一个普通的程序变成能站在大家身边的人类。因为是在这个世界，我才能留在狛枝君身边，更接近你一点，更了解你一点，能够像这样被你注视着，和你并肩前进。
“所以我想，能不能让狛枝君也稍微喜欢这个与我们相遇的世界一点呢。
“让狛枝君来照顾我这件事，也是我对罪木同学要求的。果然，就像我想的一样，狛枝君似乎不太懂怎么照顾人呢。”
他终于找到了他知道如何回答的话题，连忙道歉：“抱歉让你失望。我这种人是没有那样的才能的啦，换成罪木同学会更合适的，不如一会晚餐时候就和她说一下这件事……”
她却似乎没听到他的建议，径自说了下去。
“我啊，一直都想知道，狛枝君到底不会照料自己呢。如果是自己一个人的话会好好吃饭吗，能保证每顿的营养吗，知道怎么养病吗，生病的时候会乖乖吃药喝水睡觉吗，之类的。如果让狛枝君来照顾我的话，应该就能看出你平日是怎么对待自己的了吧……我是这么想的。”
她低下头，语气也变得低落起来。
“但是果然，一团糟呢。我，非常生气哦。”
“我很抱歉……七海桑、我……”他连忙讪笑着想要安抚她，可下一秒她抬起头来，脸上的认真和愤懑却让他推脱的话说不下去。
“我很生气哦，狛枝君总是自虐一样过分地贬低自己，看轻自己，完全不懂得要怎么照料自己，只依靠着幸运的才能胡乱活下来，肆意做着会伤害到自己的事……让人担心的不得了，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微蹙着眉，表情认真又悲伤，让他感到心底一怮。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开口解释了：“七海桑，你不需要为了我这种人担心这种小事的。而且本来一年的时间也快要过了，我们不如……啊痛、”
他的话还没说完，冷不防被她牵起右手把食指塞入口中狠狠一咬。她咬的很用力，似乎是想让眼前的人疼痛流血的程度。听到他呼痛也没有停下，第二下，第三下，一次比一次重，然后她终于抬头，望着他因疼痛而略微扭曲的表情。
“你看。你明明会痛，就像你和大家一样会受伤会流血这件事，你明明知道，为什么一直视而不见？
“伤害自己很快乐？伤害的人是自己就不算犯错不用愧疚？伤害自己也不会有人担心？你为什么总是理所当然的这么想，把我、我们的担忧都视而不见？”
他似乎被她认真得近乎激动的表情吓住，一时默然无语。
“我知道你一直想说一年之约要到了，可你为什么不问问我到底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你自己的心又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她伸出手贴在他胸口，仿佛在感受他的心跳，想要敲开那里紧闭的门窗露出柔软的部分，“现在，什么都不想，只问问你的心。呐，狛枝君，至少现在，拜托你认真的告诉我……你喜欢我吗？”
你喜欢我吗？
我是没资格说出那个答案的。这种事情自己再清楚不过。他闭上眼睛，在心底深深地叹息。结束了，这漫长温暖得难以承受的折磨，今天过后，他再也不必担心因为自己的幸运她遇到什么痛苦的事了，无论是绑架还是病痛都不会再去打扰她。他睁开眼睛，想要开口说出违心的答案。
“我……”
她的表情很认真，甚至有几分潜藏的惶恐胆怯，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放下所有的防备主动询问这件事不可能不害怕的吧，尤其是作为人类不过两年的她。但她还是那样平静地望着他，期待着，毫不退缩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口中的气流变换了几次，最终还是没能凝结成形，只随着他的叹息慢慢退去了。许久他听见自己的心声在耳边低而清晰的响起。
“……七海桑这样的人，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但是比起我这种人，你一定能找到更适合你、更好的人的。所以……”
他听出了自己声音里的那几分艰涩，忍不住在心里嘲笑着不自量力的自己。对话已经难以进行下去，但是总要有人提出来的，那个人理所应当是这样的自己。这样想着，他斟酌起下一句话……然而在那之前，少女已经丢开手中的纸袋一个熊抱扑进他的怀里。
“可是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比狛枝君更好、更合适的人了呀。”
少女微微踮着脚凑近他的耳边轻声低语，柔软的声音如同小虫一样钻入他的耳朵，细微的痒。四月末夜晚的风半凉，他身上只剩下那件白色T恤本该觉得微冷，但怀里的女孩仿佛一个温热的源头，紧抱着他把额头妥帖地放在他的肩窝里，让他觉得什么热流沿着神经流淌蔓延至全身，随即每一处都温热起来，这温热似乎要冲出眼眶。
“像我这样的人……”他的声音脆弱得不堪一击。停顿了一下，忍住一点要流露出来的哽咽声音，“……真的可以吗？”
我这样的人。配这样希望的七海桑。
“就因为是这样总是看着我的狛枝君，总是守护我的希望的狛枝君，才让我这么想要靠近、想要了解，想要多看着你，陪你一起看着这个世界的希望重新成长起来，想要和你一起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走下去。没办法看到你被不幸伤害的样子，被绝望打垮的样子，否则就担心难过得不得了……”
她的声音闷闷地在他的胸前响起，仿佛他声音中的脆弱也感染了她，让她的声音也变得悲伤而阻塞起来。
“我不明白啊，这种心情算是恋爱吗？想要和狛枝君一直像这样在一起的心情，可以算是恋爱吗？这样的我，仅仅曾经是个程序的我，有资格像这样站在你身边吗？”
“我也很害怕啊，无论是突破人和程序的界限的事，还是学着拥有自己的感情去喜欢一个人的事。但是你一直都在我身边支持鼓励我、让我走过来了。所以我能够像现在这样，不断向着你的方向前进着。如果这种时候连你也放开我的手的话，我又应该怎么办呢？”
“我一直在等着你啊，什么时候可以抛开不幸，真正的向我靠近。就算眼下不可以，也不知道要花多久才可以，但是我可以一直等下去的。所以，拜托，不要放开我的手，可以吗？”
他僵硬地沉默着，仿佛失去所有语言能力一样的钉在原地。手脚应该如何摆放呢？开口应该和她说些什么呢？下一刻是应该抱紧她还是推开她呢？这些念头浑噩地盘旋在他的脑子里，只觉得自己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的，缓缓触向她的肩头。
“可是，如果我这样的人……给七海桑带来不幸的话……”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支离破碎的溢出来。
可她只是抱得更紧了些，双手揪住了他衬衫背后的衣料。
“我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即使要承担不幸也愿意留在你身边的人，这样的人，是有的哦。就算身边会发生不幸的事，就算是有不幸存在，只要一直相信着希望前进，未来和结果，也都是可以改变的。因为有那些更加重要的理由存在着，我才更要留在你身边……我已经，这么决定好了。”
“我之所以拜托罪木同学让狛枝君来照顾我……也是有一点这个原因。”
她松开紧抱着他的双臂倒退两步，可以明晰看清彼此瞳孔里对方倒影的程度。随即拉过他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让他感受那里蓬勃的心跳。
“虽然仅仅曾经是程序、还不是很明白这种感觉的我，也还是想让狛枝君知道，生命是这样，即使能爆发出强大的生机和希望，本身也还是这么弱小、纤细、容易熄灭、需要精心照料呵护的东西。不仅仅是苍白的数字或者爆发的不幸，而是像这样真切的，温暖的感觉。我和狛枝君，现在，就都生存着，都是这样的存在。”
“都是这样、可以改变未来的存在。因为你把这一切教给我，所以我如今可以这样告诉你。”
她闭上眼睛，弯起嘴角微笑。
“所以我很高兴哦，狛枝君学着照顾我，是不是不只象征着又向我走近了一步，或者学会照顾他人和自己，还有稍微理解一点‘生命是需要精心呵护的’这件事呢。”
一周多以来他每天都留在她的房间里。从一开始的不知所措只知道在她额头上敷热毛巾和喂药，到不用她说一声也知道她想要喝水或者想要坐起来玩一会游戏。食物和水都是小泉送来的，而这段时间他几乎没出过门，连睡觉都是趴在她的书桌上小憩。
这样温柔、又非常脆弱的人。
“我希望……即使有一天这个脆弱的身体不能再支撑我陪伴你一直走下去，你也能够珍惜自己，爱护自己，向着希望的方向继续前进、”
他的手突然捂住她的嘴打断了她的话。
“……不要说。”
他的神态里有几分急切和焦虑，似乎她要说出口的是些让他恐惧的灾祸，为了阻止那些不幸的事情发生一定要阻止她继续说下去似的，“那种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就算是我这种人，也会想要全力看着、保护你的希望啊。”
“……好。”她弯起眼睛，盈盈一笑，“那就不说这些，我们来放天灯吧？”
“天灯？”他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望向沙滩上被她丢在一边的那个纸袋子。
她把它捡起来，从里面拿出一个压平的天灯，灯纸包裹着铜丝和竹条，撑开灯体后在四周和底部系上了控制线，最后在里面装填了燃料。随即她又单手从纸袋里掏出不知什么时候买的打火机试图点火，但似乎刚刚扔在沙滩上受了潮，打了三次都灭了火。
看着她蹙起眉径自和打火机较劲，他无奈地从她手里接过打火机用衣服擦了擦潮气，随即小心翼翼地探进灯身里点燃浸了酒精的棉花。她抱着红色的灯，静静看着灯身里点亮并逐渐明丽灿烂起来的金红色火光。
孔明灯上横向排列着一行字。
【希望狛枝君身体健康，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