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老的聲音枯冥,這是大旱第三年。
圍在火塘邊聽他敘故事的孩童少了大半,他們或是睡在屋裡,或是睡在土下甕棺里了。
「庖犧王天下,定八向,知吉兇。」
乾裂的唇仍在扯動,顫音彈舌,讓他乾渴的嗓子不堪重負。火光照亮那張溝壑深重的臉,暗褐色皮膚上赤影斑駁跳躍,勉強算得上生機,畢竟蕭索。他年過四十,病痾纏身,明年恐怕已踏不上祭台了。即便如此,他亦是族中最年長的智者,擔負著道盡傳聞異詞的責任。這份渺遠,遠在孩子們所能想象之上。
靜夜中,卻有個聲音說:伯,我想聽咼的故事。阿麽說我們都是咼腸所出是嗎?
長老沙啞的喉嚨發出久違的兩聲笑。他熟悉這個孩子,允浩——其父姜虺當年領著族人一路從高原南下遷徙而來時,他還是嬰娃。烈山氏以共融化干戈,終避免了雙方會屍殍大河的衝突。放棄草原與馬背,耕作農事,短短幾年,姜虺讓整族再不愁食物,因而「尤」公的聲名遠播。雖姜姓同源,但與田耕已久的烈山氏子孫不同,姜虺那族孩子們,骨子裡仍是頭蒼狼。
長老名夋,不知是否與他那條拖著的跛腿有關。這些年尊稱他伯的孩子們多了,自己也漸漸忘懷真名。
為了答解允浩稚氣的問話,夋拾了枚岩片,將「咼」之意給勾勒出來。他聽說西邊氏族有人在歸整這些約定俗成的圖畫,如若能成,則古昔不必再僅倚一張口。他逝後面對先人,面對未來得及追述的洪荒,多少可省些愧意。
夋緩緩撫著地上的划痕。那幾道渦旋便是來處嗎?他幼時也曾眨著同樣黑亮的眸這般疑惑。而如今,他便似當年將他抱在懷中的巫長一樣對著爛漫的孩子們低喃:你們阿麽道得不錯,咼即母,因而祖姓萬不可忘。伯也不知何時隱隱明白了有些事不可多講,他悟過了,雙唇便得緊閉,臣服於某種已可有所預見的趨勢。而這算不得不當,萬般只為生存。想到此處,他再度張開嘴告訴他們:要活著,孩子們,只有活著的人才可講故事。
「死往何去?」
這個問題,允浩懷揣很久了。他見大人們將幼兒屍首裝進甕缸里,從哭喪到漸漸麻木。就在今早,隔壁剛出生的孩子一口氣都沒能喘,便因太虛弱而夭折了。母親拖著剛生產完仍如同蛤腹的肚皮去埋葬她的孩子,將通紅的軀體置在平日儲食物的陶罐中。她自己也過分孱羸,以致於都無力在罐底鑿孔,允浩便去幫忙了。他問婦人:靈魂真的可以從小洞中回來嗎?婦人說會的。可允浩覺得她的神情分明是連自己也不相信這話。
未成年的孩子不可葬進祭台邊的墓坑,甕棺只能斜插進屋子周圍。允浩有時睡覺前,會躺床上盯著水平視線的坑壁發呆,想那些靈魂會不會從甕底鑽出來,像他每次出門樣沿著外室的坡道一溜跑到地上去。他已經十歲了,會捕鳥、獵小獸、砍牛的肩胛做骨耜、用磨棒脫栗殼,但他仍有許多與吃飽飯沒什麼關係的問題,似乎連知曉甚多的長老也答不上來。世上有比伯更智慧的人嗎?伯說有。在遙遠的西方大荒,群山謂靈,那兒有一群人,巫覡,他們禮神通神事神,不績不經,有布帛服;不稼不穡,有穀物食。
死往何去,巫覡可以答,伯如是說。
提起巫,長老有更多的碎語要吐露,但於允浩來說他只關心一件事:既然巫覡智週萬物,可登離天最近的高地聞神祇,那麼他們見過洪荒之初的龍嗎?
聽聞西北方有人黃發青眼,因而就稱自己是龍的後裔。允浩不服,他問阿爸龍在哪兒,阿爸指給他看墓坑那片厚土,說在歸處。
葬必北首,那是神地。
夜闌更深,伯不再絮叨,半闔著眼徬彿要睡著,孩子們也三三兩兩散了。允浩不想回去,他仰頭抻著舌頭,涼夜似乎能帶來幾分濕意,但隨著津唾分泌,喉嚨里總會更加乾癢。他的視線從舌尖往上移,星空絢耀,比羲氏最漂亮的姑娘還美,卻為什麼不曾憐憫憐憫目下這片焦土呢?
星斗在天成像,在地成形,都是密不可傳的。允浩只知南邊有祝融氏,族長稱火正,擅長推步,負責確定整個炎農的年首。每當播種時節到了,南邊就會一路傳來消息嚎呼「大火昏見」,便可耕種;待一段日子後,又有消息傳來「大火昏狀」,便可豐收。然而今年,約莫快到時間了,卻無人再誠心為春祭做準備,糧窖的儲物無可多浪費了。聽阿爸說南邊的狀況比他們更糟糕,大面積稻穀無一幸免,已不得不勻粟種給他們。粟雖耐旱,如今條件下種植風險仍極大,於是採摘更頑強的野生粟成了首選。
大火是漫天星河裡的哪顆,允浩不知,然無論哪顆,仰望之中,都令他感到其下的萬事萬象不過米粒之珠。他以前總認為自己長大後要像阿爸一樣便足以頂天立地,現在卻發覺這天太高了。
他的迷思悠遠得近乎魔怔,忽而胸口一熱,被毛茸茸的身軀蹭了個來回。
「杓!」
狼眸應聲轉過來,背著火光閃動古井無波的神采。它是姜虺離開草原時唯一帶走的恩賜。鞍馬勞倦中,伴侶難產身亡,因而允浩尚不會吃奶就會與狼崽子拱嘴了。如今草原的怒風不再,方圓千里,杓是孤狼一隻。
允浩將它溫熱的毛皮一捋,附耳說了幾句悄悄話。
翌日,允浩是在床上醒來的。過深的地穴因沒有灶火供暖,清晨時分尚有寒意。他睡眼惺忪看見阿爸忙碌的背影。身為族長的姜虺如今焦心勞思,沒太多時間管顧孩子,允浩倒也能自給自足。待他進出幾趟後,縮在獸皮毯里打小呼嚕的孩子已完全醒了,頂著亂糟糟的頭髮一咕嚕跳下床。姜虺提醒他今日任務是去羲氏幫他姉弟家新蓋的窖穴抹草泥,允浩心不在焉應答了兩聲,忽地聽見外頭傳來一連串牛哞,果然,夾在萎靡的狗吠中格外明顯。
「阿爸——」允浩興奮地要央求什麼。
「不允。」
姜虺打斷他的念頭,繼續清點谷粟。犦牛有二十幾頭,每頭側腹左右都綁著糊過濕泥燒硬了的藤筐,可載一石多。知他們要到下游去,允浩牽著牛尾巴還在做最後的爭取,這可比去羲氏盯著他那兩個剛會自己抓食吃的雙胞胎弟弟有意思得多。聽見吵鬧,隊伍中有個已坐上牛背的孩子垂眼望過來,說是孩子其實不妥當了,他前幾天剛成年,只因旱情為要,成年禮還未辦罷了。姜虺自然也感受到這視線,心下一沈。臨魁這孩子隨他父姜羭紇,早熟陰鬱,彼時四歲就懂得將他們這群南下的外來者視為他敵。相較之下,允浩只小幾歲,卻稚嫩太多。人總要有所綢繆的,不可謂不令人心憂。姜虺俯身,一手就將允浩撈起來搭在肩上,往屋裡抱,卻聞見不遠處有個聲音來勸:便讓允浩隨去吧。臨魁像這麼大時,早隨他阿爸擔當事責了。
「夋,殆乎不類也。」
允浩見有人來說項,趴在阿爸肩頭越發撒痴。周圍青年們也哈哈哄笑:就挈小子去吧!
夋知男人心有忌諱,為不與農氏起罅隙,久來行事多有隱忍,但有些東西恐怕迎得避不得。姜虺與長老對視一眼,皺了下眉,終究拍了拍允浩屁股,一把將孩子托到牛背上,隨後長長吆喝起出發。允浩欣喜地摟住牛頸上胅起的小駝峰坐穩,還張著嘴喊臨魁阿哥要打聲招呼,後者不顯不露地笑了下。始終盯著這邊動靜的杓耳尖一動,矯健的四爪輕巧跟上,形影不離。
牛隊浩蕩東行,一道道衝溝橫亙在殘塬上,昭示著河流乾涸前唯一可循的行跡。允浩知道阿爸早便與少典氏一同商量過了,若昏起再過幾日,農事仍舊輪空,便不得不考慮遷徙。如今狀況比不得姜虺當年南下隨意,安居久了,一族百戶如何調動是個大問題,更況路途昧昧,當下誰人有庖犧之能定向呢?利弊兩難著實步步維艱。此番走訪亦是探風。
隨之梁峁起伏,允浩默默在心裡數著穴屋的鼓包。伯教過他的,左右交次舉足為一步,二十五戶為一里。待日後長大,到了得離開尤氏建立自己部族的時候,他至少得知曉如何佈置格局。
行十數里,前方林中突然奮起一聲嗥叫。龐然暗影掃開闊葉,竟奔向牛隊來。牛群驀地受驚,撅蹄子一頓轟擠。姜虺等人慌忙指揮隊伍散開,有反應快的已拽住牛角下坡。土地幾乎三震三抖,眨眼功夫那巨物的面目已清晰,居然是只落單的納瑪象,且其身後緊追著三五大漢。眼見要糟,當首的那人飛石索砸向巨獸後腿,成功將它絆了絆。被激怒的納瑪象這才止住俯衝,調頭來仰鼻高啼。足有兩人身長的一對象牙左右橫掃,較細的針葉樹便應聲被截斷,栽向地面,狹窄的空間內頓時一迭連震響,塵土飛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