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雷阵阵。雨势渐大。密集的雨声落在砖瓦上。发出滴答的声响。
梁宸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何想何思。一旁的窗户半开。清凉的风灌进来惹得他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可他并不在意。甚至是开心的。这让他觉得自己还好端端的活着。
咳嗽声在忽大忽小的雨声中渐渐停歇。
梁宸睁开眼面无表情的看着跳跃的烛火。眼眸里却闪过一丝苦涩。
他想起三年前的今天。大雨滂沱。雷声阵阵。
他掰着日子等着那人凯旋归来。最后等到的却是不见尸骨的棺木。
百年前一统中原。立朝为北陈。
北陈旌旗插遍中原。却留下草原十三部百年来的隐患。
草原十三部总在秋末冬初劫掠北疆城镇。十三部铁骑过处寸草不留。
中原与草原的矛盾积累百年。早已不可调和。
终于在安朔元年秋兵戎相见。数十万兵将在临安镇外短兵相接。
那一战历时五年。中原人的血草原人的血染红了临安外的青衣江。
那一战成全了许多人。镇国公世子方远得封骠姚校尉。校尉秦然官拜大司马。
那一战也牺牲了很多人。骠骑将军曲以郴。名将后人苏昱。
以及裴世安。
文武双全有勇有谋的裴世安不仅战死沙场。更是不见尸骨。
梁宸心中自是有恨。
也只剩下恨。

“咕咕…”
半开的窗外扑棱进一只淋湿的黑鸟。熟门熟路的落在梁宸面前的桌案上。歪着头用有神的眼睛盯着他。
梁宸伸出指骨分明的双手从黑鸟脚上的竹筒取出纸条。竹筒密封得很好。纸条半点没湿。
白净的手缓缓展开两指宽的纸条。梁宸的目光也从黑鸟身上落在纸条上。看了半响便将纸条凑近烛火燃成灰烬。而后取了一支纤细的毛笔写了一张纸条卷过放进竹筒里。拍拍黑鸟的脑袋道：“去吧。”
清冽的声音包含着复杂的语气。
梁宸无意识的摩擦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他送给裴世安的。后来又随着棺木拿了回来。
就好像他还在自己身边。
元竹。黄泉路上等三年。我们一起过奈何桥。

远离梁宸的另一处地方。
黑鸟经过长途跋涉终于飞到了这里。
修长的手指取出纸条展开。字迹清秀的写着：将至。
“裴一。看什么呢”路过的裴十四见裴一拿着纸条便问。大眼睛弯成新月。少年清朗活力的声音响起。
裴一闻言淡嗯。
他是裴世安的暗卫。之前一直保护主子安危。自眼睁睁看着主子死在面前后他便该自伐谢罪。裴世安却命他回金陵护卫梁宸。暗卫不得违抗主子命令。只是从此他便寡言冷漠起来。
裴十四习惯他这样也不介意。耸耸肩便离开去做自己的事。
半个月后。北疆临安。
一列商队正排队过临安的城门。商队由一个大肚子商人领头。领着几个仆人和十几个护卫。后面装载着几辆丝绢茶叶。
大肚子商人姓唐。是中原草原一路有名的茶商。大家都给个面子称他唐老爷。
驻守城门的守兵基本都认识。照例一番询问又得了不少的银两后便挥挥手放了行。
出了临安镇便是一片无人区。沿路有不少被劫掠过荒废至今的村庄。再之后便是广袤的草原。
“大人。此行保重。”向来油滑的唐兴此刻正恭敬的对着面前相貌平平的一个护卫行礼。语气颇有些担忧。
护卫倒是一笑：“此行一去。若成。可保北陈边境百年无忧。”
他没有说若败会怎样。大家心知肚明。
言毕护卫便领着一群人往茫茫草原深处走去。
只留下唐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一直到只剩一个黑点。
唐兴转身往回走。大声的唱念着：“
沧浪之水清兮
可以濯我缨
沧浪之水浊兮……”

第二章
草原深处的王庭。
年轻的阿尔斯楞——草原的雄狮着迷的看着面前俊美的男子。那个第一眼便征服他的男子。
男子拥有一双迷人的深邃眼眸。琥珀色的眼睛时常令人沉迷其中不自知。高挺的鼻梁下是粉嫩的薄唇。
“孟和。三年了。辽阔的草原可以见证我对你的情谊。你还是不愿意成为我的王夫和我一起驰骋在草原上追逐恶狼吗。”阿尔斯楞近乎恳求的语气并没有换来男子温柔的眼神。
孟和啊。他的永恒。这是他决不会放手的光。是他存活于世的意义。
孟和眼睑微垂。翘长的睫毛微微抖动。他一如既往的面无表情。语气冷淡却不生疏：“王。您应该关心的是今年如何度过漫长的冬季。”
阿尔斯楞苦笑。三年前那一战十三部到如今都没有恢复完全。他也不敢放任孟和回到北陈。如今的草原十三部是饿瘪的雄狮。想咬住猎物的喉颈。却浑身无力。
不过北陈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他这样想着。心情便好了些。再次看向孟和。却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他清楚怎样才不会惹他厌恶：“两年内与北陈必有一战。孟和。我希望你能帮我。毫无保留的帮我。”
孟和行了一个草原人的礼。低沉的嗓音总让人莫名安心：“是王将我从狼嘴下救回来。我自当奉献我的生命。”
营帐外忽然传来小兵的传报：“吾王。芪族传来消息。阿木尔领袖昏倒在营帐外了。”
“去吧。孟和。我知道你在练中原人的武功。但你要记住。你是一个草原人。不论是人还是心。”阿尔斯楞扬起笑脸。仿佛没有听见传报的内容。他的体格不小。这样笑起来莫名的憨厚。总是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孟和低头弯腰倒退出营帐。出去后便挺直身体向远处走去。背影是如此的挺拔。
阿尔斯楞笑看着他的背影：
你总归会是我的。

王庭百里之外的一处小丘。
梁宸站在较高的山丘上。抬头望着满天的繁星。闪亮的星星汇聚成一片星河。倒映在他清澈透明的眼底。
裴一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映满星光的眼睛。那是他主子拼命也要保护的人。本该在金陵做一个闲散的世子爷。却呕心沥血三年只为报仇。别人不知道他却是知道的。世子的身体越发的虚弱。如今不过外强中干罢了。
都说殉情是懦夫的行为。可如果活着没有了盼头。还有什么意义呢。
裴一远远的看着他。心底叹气。世子大概又在想以前的事了。
梁宸的确在想以前的事。
他想起十五那年生辰裴世安拉着他爬上金陵的凌云阁阁顶。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金陵城。同时也是离星空最近的地方。
他靠着裴世安。仰望着倒垂的星空。闪亮的星星近得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
“阿宸。我要去参军。去北疆。去和勇猛的草原人对战。”十七岁的裴世安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有光。那光是他向往的边疆与战场。是他渴望的战斗与鲜血。
梁宸沉溺在光里。偏头看着他。语气一如往常的欢快：“裴裴一定会成为大将军。带着万千的草原俘虏光荣的回来。”
那时的你会是天下的英雄。
那语气里隐秘的失落没有被发现。裴世安在梁宸生辰的隔天便离开金陵去往北疆。从此再未回到金陵。
收回思绪。梁宸不得不考虑目前最迫切的问题——他们迷路了。
草原十三部并非铁板一块。尤其三年前的大战消耗太多太多。十三部族早有不满。
其中最不满的便是芪族族长阿木尔。阿木尔年逾半百。向来主张以和为贵。三年前的大战他也未曾亲自去北疆。一来年纪过大。二来他素来贪生怕死。
梁宸联系他的时候他正遭受儿子恩和的叛变。
两人很快进行了交易。阿木尔不知这位来自北陈的大人是何目的。他只需提供找到王庭的线索。而他会从这位北陈的大人那里得到他需要的武器。
草原十三部以游牧为主。王庭的营帐时不时的变化位置。这次王庭要往更深处去。
然而阿木尔没来得及给那位大人留下线索便晕倒了。他没有败给叛变的恩和。却无力抵抗病魔的来临。
失去线索的梁宸也不知茫茫草原该往哪个方向走。思量半天只能原地休整。

第三章
梁宸领着众护卫在草原里转悠了十天。
他们彻底迷了路。
久未打理的众人看上去都有些狼狈。只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迷了路。只以为王庭离临安就是这么远。
梁宸招来裴一。共同商议接下来的打算——他们找不到王庭也找不到回临安的路。
草原虽不至于像沙漠那般干渴而亡。但一样的危险致命。成群结队的恶狼便让他们损失了两个护卫。
“不能执着于找王庭了。世子大人。回去吧。否则我们都要死在这里。”裴一难得的有些不忍。他清楚报仇是梁宸活下去的指望。可他不能放任他白白送死。那也是主子不允许的。
梁宸对裴一向来比旁人多了一分耐心。闻言垂眸不语。久到裴一以为他不会开口。
梁宸依旧没有看他。他侧身看向远处。几乎没有起伏的草原可以让他看到很远的地方。那里有洁白柔软的云。他说：“你知道吗。安朔元年正月的时候我来过北疆。”
裴一不知为何世子会提起三年前。他也只管一言不发的听着便是。
“元竹他领我登上城墙。指给我看一望无际的草原…”
那时候的裴世安年纪廿二。却已屡建战功。成为了骠骑将军。他一身玄色盔甲。眉目间尽是意气风发的神态。
他无暇顾及至交千里迢迢跑来北疆的缘由。迫不及待的领着梁宸登上城墙。指着城墙外的草原。张扬的语气毫不掩饰他的雄心壮志：“阿宸。你看见了吗。墙外的村庄是我北陈的土地。村里的百姓是我北陈的子民。百年来却***原的蛮子不断的侵扰进犯。总有一天我会将他们赶到草原深处去。叫他们再不敢进犯我北陈分毫。叫他们明白我北陈旌旗立处。不可侵扰！”
那天的日光透过层层乌云照耀下来。反射在他的盔甲上。整个人看起来神圣不可侵犯。像一把剑。势不可挡的斩破草原十三部。
“所以。哪怕是为了元竹的愿望。我也不会放弃。你说我们会死在这里。你觉得我会在乎吗。”
在梁宸心里。裴世安是他唯一的光。没有了光。他便还是以前那个生活在黑暗中的梁宸。
无所谓生。无所谓死。

裴一闻言并不觉吃惊。这便是梁宸。撞破脑袋也不会回头的梁宸。
裴一向着梁宸弯腰施礼：“裴一愿前去探路。”
不知方向的寻找只能靠人去碰运气。好在也可根据些微的线索判断何处适合牧羊居住。否则这草原还不知要转悠到何时去。
除去梁宸共二十个暗卫。先前遭遇狼群失去两个。如今只剩十八个暗卫。两两为组。带着黑鸟信鸦朝四个方向离去。
梁宸等剩下十个暗卫原地休整。
裴十四凑近梁宸。大眼睛弯成新月：“世子。我这里还有些干肉脯。您要吃吗。”
梁宸闻声转向一旁。眼前是个皮肤白皙的男孩。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透露着对世事的纯真。梁宸看向他献宝般的拿出一布包干肉脯有些好笑。却没有拒绝他的好意。随意捻了一块入口慢慢嚼着。
裴十四很是高兴：“世子。他们都说你脾气好。我还不信呢。原来真的这么好啊。”
裴十四是个孤儿。被裴家捡回去训练成暗卫。但他生性开朗。天大的事到他这里也成芝麻点大的事。何况裴家的暗卫们大都很照顾他。尤其是面冷心热的裴一。
种种缘由之下。裴十四便成了暗卫里的奇葩。技能都会一点。人情世故都不太懂。
他自暗卫出师便随裴一在北疆收集情报。因此未曾见过梁宸。只在暗卫们那里听说世子是个脾性温和的人。
这些日子的相处裴十四也认可了这一说法。跟北疆大吏的公子很不一样呢。那就是个妥妥的纨绔。上怕老侯爷。下欺小百姓。
梁宸失笑不语。
裴十四却看得有些发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