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个艳阳天。
执明在城门口长拜,将王印举过头顶叩降。望着策马而来红衣似火的青年,他忽然不可自制地一笑,眸光氤氲间,过去的阿离逐渐清晰起来。
他知道自己不是洒脱的人,学不来与过去一刀两断的果决。
他也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好君王。一如今日阿离率瑶光大军兵临城下,却不费一兵一卒,就只是一个眼神,便换得他大开城门俯首称臣。
天权的子民在咒骂昏君无道。
天权的臣子在慨叹王上终究是扶不起的阿斗,愧对列祖列宗。
小胖在他身边叹息:王上,他已经不是你的阿离了。
可执明仍是在笑。
是那种很灿烂却清寂的笑意,明媚却薄凉得没有温度,仿佛下一秒钟就会泣不成声。
良久,马蹄声终于停了,慕容离利落地下马走到他面前。恍若昔年,只是执明成了被人俯视的那个。
一时万籁俱寂。
执明在众目睽睽之下像模像样地深深俯首,分明凝重的话语却因着他故作轻快的语气显得格外好笑:“亡国之君执明跪献天权王印,愿瑶光王善待我天权子民。”
这大概是执明此生第一次恪守礼法了吧,慕容离想。换做以前,执明应该早就冲过来抱住他,笑着说你终于回来了。
可是啊,连小胖那么笨的人都知道回来的不是阿离了,他还怎么欺骗自己呢。他的阿离已经走了,如今回来的,是瑶光新王慕容离啊。
“天权郡侯平身。”
慕容离薄唇微启,一语之间已将对执明的安置昭告天下。此后,中垣大陆再无天权国,只有天权郡。
“谢王上。”执明不是傻子,改口得也算干脆,只待慕容离的侍卫收了王印便谢恩起身,便退避到一旁,让慕容离率大军进城。
“郡侯不与孤一同入城、共商国是吗?”慕容离凤眸轻扫,依稀仍是旧时的谪仙公子。如果忽略方夜半出鞘的长剑,倒也算是对亡国之君的礼遇。
“……微臣遵旨。”执明一眼看到方夜脸上的寒意,终究是识相地把那句“阿离” 咽了回去。
一别数载,现下执明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慕容离的目光紧紧锁住身侧小心引路的玄衣青年。那是执明,可那也不是执明。至少,那不是他所熟知的执明。
他的执明是天权娇纵轻狂的王,不是现在畏首畏尾强颜欢笑的臣属。
慕容离蓦然伸出手去,将那一截皓腕死死扣住,执明一愣,面上没来由地掠过一丝慌乱。他从未想过阿离那双骨节分明的手也会有这般气劲,下意识就要向后退去,却又顾忌着如今的身份,骤然顿步。
“执明郡侯。”慕容离更进一步与执明对视,所距不过半寸,近到执明能够切实感觉到他微凉的气息,“你是在不甘么?”
执明闻言垂眸,眼中明明灭灭看不清光影的轮廓,良久,他才终于抬头望过去,强自勾起一个如初见时般爽朗的笑容道:“阿离说笑了。我早说过,阿离想要什么,便纵是这天权国土,我也会双手奉上。”
阿离——这熟悉的称呼,许久不曾听闻了。
执明的语气十分轻佻又真挚诚恳,就好像对自己如今的境遇浑不在意一般。昔日对慕容离的承诺他未曾忘记,也一诺千金地兑现了。
“……便是你不双手奉上,孤也能轻易取之。”慕容离睫羽微扬,唇角勾勒起一个清冷疏离的笑意。
中垣各国,他最后才攻天权,既是为着昱照山天险,亦是为着最后亲自了却昔日的荒唐。但一路走来,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能力。
“阿离的话,自然是如探囊取物了。”执明陪笑道,手腕在轻微地挣脱失败后便不再尝试,任由慕容离握着做出仁德的模样。
往日只认为城门近在咫尺,今日一步步走来,执明竟觉着王宫离自己很远,远得看不见路和前方。
他设想过无数次与阿离执手同行,现今却只觉凉意丛生。
可……终究是要到的。
华丽奢靡的天权王宫,在经历了前任主人十数年的嫌弃厌烦之后,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新主人。
慕容离端坐在王座之上,俯视着汉白玉石阶上默然肃立的青年,那刺目的笑容让他没来由地呼吸凝滞。
依例,执明还需对慕容离行三拜九叩之礼以示臣服。对此,瑶光的文臣武将乐见其成,天权旧臣则掩面不忍再观。
执明恍若未觉,砰然跪地,一边叩首一边高声吟唱着随口赋成的诗句。
第一拜。
“一拜三叩首,前尘尽付,往事几回枕寒流。”
第二拜。
“再拜三叩首,于今仇雠,顾念风华未肯休。”
第三拜。
“三拜三叩首,明朝归去,且共昱照堪白头!”
三拜九叩大礼成,执明不待慕容离叫起,兀自大笑着起身,拔下头上蟠龙金簪,在周围将士倏起的护驾声中,在慕容离错愕的目光里,反手决然地刺入了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