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过去慈寿堂给祖母请安，正碰见宝坻来的萍表妹与额娘陪着老太太打叶子牌，我虽不会打，却也不烦看，饶有兴致看她们玩儿了几盘，便又叫丫头拿了针线、绣绷一类的物件来，一边看，一边手上也不闲着。老太太今日手气好，连赢了十几两碎银子，小辈儿顺势讨饶，老太太也道累了，笑着叫人撤了桌。许是人上了岁数，便同小娃娃愈发像了，老太太下午多用了两小块蟹壳黄，这会儿便说胃里涨得很，不肯用晚膳。我与萍表妹便只好左一个右一个，陪着祖母老人家游了一趟园子，约莫半个时辰，才将老太太哄了回去）
（夏日溽热，熬到傍晚，金乌西落，才图得一点儿清凉。我惦记着园子里养的那一池子睡莲，便让表妹陪祖母回去，我则折身往园子里去。绕过堆砌的太湖石，走过老槐底下的浓荫，方瞧见一池子淡紫橘黄，这可是郁郁葱葱的夏里，为数不多的几点颜色了）
（晚风细细拂来，吹得桃腮窄痒，和风一样细的，是一缕极淡的香，不从一池子睡莲来，而是从我手上的雪香扇上来。不待我细细分辨，这股香到底源于木雕的小扇坠，还是水调和龙脑末涂过的扇面，便被墙头扑棱棱单飞出去的鸟吓了一跳。初生的月亮原是位羞答答的小娘子，从墙头慢慢儿露出脸儿，又拉来一缕尺八远的水袖似的云，娇羞羞遮住半张秀面。不待我细看，明眸善睐的月亮便被一道晃晃悠悠、极不稳当的影儿，不解风情地尽数挡了去。因天色暗，又背着光，瞧不很真切，慌忙往后退了一步）是谁？
（人还未瞧清，几句零碎的小调倒先听了个分明，未免满腹狐疑，细细的柳叶儿因风拂皱）姐姐？

（夏天有无数好，全在傍晚。白日里那些聒噪的蝉声、烦闷与粘腻，待天光一暗，落阳很孱弱，沉没山头一半，净变作衣领处一点香汗，贴着碎碎发丝：这没什么呀。换下纱裳，着个小衫，热巾子擦了，即畅畅爽爽）
（今次却不同往常，未着小衫。更替的偷偷，是件改短的男袍。青云纹饰，很合我；唯不大喜欢，发髻灰秃秃那条缎带。抿嘴对镜，手忙脚乱将唇上胭脂一抹，擦得不见，又吭吭两嗓子，粗着音儿试了试）呔！给爷爷拿两坛酒来！
（芸哥儿悄悄笑，推着搡着要我赶快走罢，来不及阿玛回家。嗔她一眼，令其好好在榻上躺着扮演，又嘱咐了小厮牵马至后院，这才取得皮鞭子，匆匆跨得飞尘满街）
（我见到，灯火初亮。游人若龙，摩肩接踵。很近。与轿子里头，掀帘一窥太有分别。小贩叫卖乃至他们粗俗的呼吸，扑在脚下蹄前。我勒了缰绳，让云骢放缓步伐。慢慢荡着，忐忑又紧张，直往巷尾那家花楼去：早打算盘了）

（我不能喝，很不能喝。等酒酣耳热一厢完，脸上还有一点热，马靴下的步子，也挺虚浮。但我是谁？能怕！很坚持地，小臂爬上墙头，露出秀气的顶髻，与这张歪了小胡子的面庞。不愧是满人家的格格，便没有—— 打个酒嗝，便没有本姑娘做不到的事儿。眼睛亮晶晶，内心很受鼓舞，撑坐上来。匀一汪傻笑，竟也忘了赶回屋里，好替一替榻上僵等的芸哥儿）
（草丛像有蛐蛐，窸窸窣窣地唱。我位置高远，离浅白的月亮很近：夏天，总是黑的晚些。愈加不惧，支了颊来，也伴着虫鸣，哼得两句不成谱儿的小调）
（舒服。抻一抻久卧懒动的筋骨，仰头去数星子。两颗、三颗，不对，这颗数过了，便是四颗。数过了么，怕是目眩了罢，到底难胜此力呀。不然，我怎么一低眉，揉清之间，仿佛见到了？惟肖。是一把雪香扇，二十四根骨太大，能衬文人骚客，且佩她一身娇娇大方。只是这扇后的黑眼珠儿，经清凌凌月光一照，内中连惊带怪，委实不大愉悦）
嘘。怎么不陪着（话里因跃下的身形一搁空儿，待站稳拍了拍灵台，好散迷瞪）老太太睡下啦（又是笑吟吟，看她两重影儿）晚膳，阿玛可问我了？

（这厢定睛一瞧，原是我家这位好姐姐，再仔细打谅，眉尖儿舒了又紧——这穿的都是甚么？那脸上的，是胡子么？正是金乌西落时候，阴凉一寸一寸爬上墙，她便很不客气地坐在墙头，顶髻歪歪垮垮，几缕松松散着，如雾如烟，眼中滟滟流着光，宛然即是念白的小旦，念的是脆儿生的京白，手脚也很利落，收放自如，一跃便下了墙）
（嗔怪瞪她一眼，随口胡诌了个）唔，问了，阿玛说让你回来便去祠堂跪着呢
（啪。我将扇打开，再合上，再打开，往复几回，最后将扇虚掩了半边脸儿，不无嫌弃的，像避着甚么味儿）脸怎么这么红？一身的味儿
（旁的倒也不必问，今日已非头一遭，想也知道，正主儿在这儿，那这会儿正着凉困乏、埋头大睡的，不是芸哥儿又是谁。说罢，也不应她，转身便要走，不经心一瞥，正瞥见她右边脸上的一抹胭脂红，薄薄的夕阳和极淡的月色里，更是有色有香的一抹艳。驻了步，往她跟前亭亭一立，将扇合上，扇骨一挑她下颌，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揩，再于鼻下闻了闻，柳叶儿紧了又紧）嘶，你这是去哪儿鬼混了？

俨然是大家闺秀的妹妹和少条失教的姐姐，哎！

（到底，我这姐姐，是没个姐姐样子。方还神里神气，随风张牙舞爪的发丝，这会儿也随着我脸，懊恼地垂丧下来，软软服帖，挂在了颊边）
这么狠心的？啊呀，头晕脑涨——
（她不搭理我，我仍嘻嘻乐，怀揣三分忐忑，努力秉持着姿仪、不叫东倒西歪大神勾了魂，跟着她往前。到了乱丛假山旁，晓得不是向祠堂走，浅浅吁了口气，吞下一半吊着的胆。园子里头，露水上凝的冷劲儿一涌，真真消受不住。她摇曳的旗袍子底，一双绣鞋跟儿若隐若现，牵我循着，眼见要进廊下。又由人停下脚，蒙蒙扬头、被吃了豆腐。未及反应，伸袖一拨，逮住她的扇，不怯气地想，莫失了做年长的脸皮）
自然是，我们大人该去的地方呀。
（挺一挺腰板，迫使瞳仁儿不斜：谁知这样瞧来，是有着对眼儿般的愣。倏地一分眸子，涣开来，眨巴眨睫。松开握着扇的手，向前一扑，正倒在温柔肩头，一窝颈畔）
（撒娇撒痴，小声嘟囔）你长大了（缓蹭一蹭，是少女脂粉的甜腻）我就带你去！

你别是个变态

我来回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