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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
待打更人走得远了,一抹乌黑沿厚重的宫墙一闪而过,一片安宁中飞鸿不惊,滴水不漏。
门开得悄然无声,冷月遥遥相望过来,黑漆漆闷沉沉的色泽。可若是见了这塌上之人,饶是月神也要惊上一惊。
那人睡得沉,鼻息在这状似静谧的空气里流淌得安安稳稳。
来人身轻如燕,落地无声,一把匕首在清清冷冷的月色里暗暗泛着寒光。
“回去告诉你家主子,让他派几个有点意思的来。就你这么点儿底子也敢来行刺,整得好像我们家殿下欺负人似的。“
突然响起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有伴随着声音慢吞吞才亮起的灯火,说话之人的面庞在幽幽几点灯火之下模模糊糊看不大清,只依稀可辨几根银丝如雪。
听音辨位,他自觉不慢,剑锋出手也不过刹那,可未等他握上剑柄,肩上竟已结结实实挨了一剑。
眼前白花花一片,来人正想挣扎着起身奋力看清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就被提着领子拽拉起来:“别那样看着本将军,不过区区一剑而已,没喂毒,不似你们家主子专干那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张口欲骂,领子上箍着的力道又重几分,“告诉汉斯,想要希卡普的命,先问过我杰克的剑,真有本事就上一趟玲珑山请几个水墨阁的高手过来,再来打他那谋权篡位的如意算盘!“
待那人连滚带爬地走得远了,他才不情不愿地转回去朝那塌上瞥了一眼——闹了这么半天,塌上头别说声响,连点动静都听不见。
杰克哼了一声,白眼一翻,抱着臂,靠墙便睡。
夜长无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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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螭王府。
凌晨破晓,天侧半白,一黑影贴墙而过,一路血迹斑斑。闪进府内,直挺挺瞧见一人,面如寒霜,不怒自威,不由得瑟瑟然跪倒:“奴才该死。”
那人不语,耳畔万籁俱寂,只听得早雀低吟,夜鸦浅唱。良久才听见那人声音,听在耳里,犹如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岂有此理!你前些日子里连杀三人的劲头上哪儿去了?同是使剑的,怎么到了杰克那里,竟走不过一招!“
“殿下饶命!白虎将军有天神之力,岂是我等凡人可匹敌的……”
汉斯没给他机会说完:“来人,带下去——我留你何用。“
“殿下饶命!殿下!殿下!!“
听得那烦人的声音渐渐得远了,汉斯负手而立,长长一叹:“传大总管韦斯顿。“
“殿下,“屏障后传出颤悠悠一声,只听得人寒毛直竖,“老奴在此已恭候多时了。“
汉斯转头,只见屏障前立着一人,身形矮小,弓腰驼背,人如其声,也是颤悠悠的,不由得再叹:“总管大人,这江湖上,当真就没有能奈何得了他希卡普的人了么?“
韦斯顿对他深施一礼:“殿下不就是那人么?区区希卡普何足挂齿,这东宫青龙之位,是早晚都要易主的,殿下若要除去希卡普,将军府的杰克才是您心头大患呐。“
“哼,“汉斯冷哼一声,“你刚才也听见了——他们都不把杰克当凡人了!“
韦斯顿幽幽道:“便就是白虎将军杰克也不能时时刻刻守在希卡普身边,总还是有空子可钻的。听说不足月将军府上便有喜事,那时他二人总会疏于防范的——只怕就是这样,也没那么容易得手,一来希卡普心思缜密;二来,殿下,“韦斯顿抬眼,目光炯炯,“这天底下,恐怕真无人知晓这白虎将军有多厉害。“
这伯克万里河山,人尽皆知的武功最高之人,白虎将军当仁不让。不单说伯克,东至泰阳,南至莫图鲁尼,西北至苏格兰高地,单单提起这名号都让人忌惮三分。据说白虎家武功有专人培养,因材施教,传男不传女,又有神器白玉虎符泽被其府,将军府便是世世代代征战沙场,守伯克一方天下太平。
文有君治国,武有将安邦,本是天下大幸。
汉斯拧着眉:“论平日里衣食住行,希卡普行事之谨慎防范之周全无人能及,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杰克便救得了他。“
得,问题又绕回来了——“便没有武功可与杰克相抗衡之人了么?“
“总还是有的。”韦斯顿笑道。
汉斯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玲珑山水墨阁,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汉斯略一沉思:“备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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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珑山。
云雾缭绕,人困马乏,一行人马于崎岖山路间缓缓而行。
“什么时辰了?“
听得马车内传来冷峻人声,韦斯顿恭声答道:“回殿下的话,刚过了午时。“
“我半个时辰前问你,你也说刚过了午时。“
大总管呼吸一滞,笑也瘫在了脸上,果真听得马车内冷笑如冰锥,“莫不是大总管如今老糊涂了,连日头也不会看了?“
“殿下息怒,“韦斯顿忙不迭陪着笑答道,“今日山上雾大,见不得日头。“
车里哼了一哼,没了动静。
“走到哪儿了?”
不等韦斯顿这口气出完,汉斯在车内又问。
“殿下莫急,过了前面山头就是。”韦斯顿又陪着笑答,虽然他家主子也看不见。
安安静静走了一阵,转过弯去,只见山间云雾缭绕,影影绰绰,草木皆像笼了一层淡淡白光一般,一眼看去,有如误入仙境——苍山远远,溪涧潺潺,草木深深,白雾漫漫。层层叠叠枝丫石木之上,隐约可见一墨色石门,古朴厚重,肃穆庄严。
汉斯大喜,正要催马快行,清清灵灵一个声响在耳畔:
“大人请留步。”
“不用管,走你们的。”听到这声音,汉斯心一烦,摆手便道。
只听得外头乒乒乓乓一阵乱响,好容易没了动静,马车却一动也动不得了。
汉斯心下疑惑,自马车里出来,只瞧见一个瘦瘦弱弱的女子,黄裙蓝袖,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环顾四周后汉斯不禁一惊——他的那些七七八八个侍卫,加起来竟也不敌眼前这小小一个丫头。
这小小一个丫头见他出来了,朝着他微微一福:“大人见谅,水墨阁的规矩素来如此,大人走到这里便不可再走了。留下您要的东西的字条,若水墨阁接得了,过些时日,大人府上自然收的到东西。”
汉斯冷冷一笑:“少废话,要你们阁主出来见我。”
“大人这就是异想天开了,”眼前少女依旧笑得让人如沐春风,好像手底下躺倒的这些侍卫都不存在一般,“莫说阁主大人,就是我们少阁主,我们都没那个福气见上一见。”
更别说你了。
汉斯展剑冷笑:“若我硬要见呢?”
少女眉眼一凛,细细一柄长剑自袖中抽出,银光流淌如水银泻地:“请!”
汉斯只瞧见一片流水一般闪闪发光直晃得他眼晕,瞬息之间那丫头已虚晃了三十六剑,剑剑凌厉,绵绵不断。
汉斯长剑出鞘,黑漆漆一柄剑,幽幽如玄铁,直冲那眼花缭乱一片银白过去,只听得兵刃之声不绝于耳,往来招式瞬息万变,非目所能及。
那少女突然跃开一步,脸色煞白地瞧着他:“你使毒!”
“无毒不丈夫。”汉斯悠悠笑着,朝着悄没声息绕到那少女背后使绊子的韦斯顿赞许地点点头,“小丫头,乖乖带我去见你们阁主,你说不定还能捡回一条小命。”
少女摸了摸自己后颈——方才那里只微微一麻,而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却都已冷的好似冻住了一般,不由得咬牙切齿恶狠狠瞪他一眼,却又无可奈何道:“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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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三人踏入正殿,那少女便是一个踉跄,早立在一旁看起来已等候多时的白衣女子连忙上前扶住:“雪儿你怎么样?”
白雪微微抬起头来,本就如雪的肌肤更是苍白了几分。待她看清眼前的人,不觉一惊:“护法大人,属下没能拦住……”
“别管那些了,”亚丝翠眉宇深锁,“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白雪将头摇了几摇:“只是冷。”
亚丝翠一探她手果然冷得厉害,眉头更是拧得紧,四下看看招手道:“贝儿,带雪儿去思过塔找大医师,就说我让的。”
闻言,一个黄衣少女疾步走出,揽过浑身发抖的白雪,心疼之色写于脸上,却在听到亚丝翠命令时蹙了眉:“护法大人,思过塔的话……阁主吩咐过,三年之内大医师不得见人。”
“有我呢怕什么!”亚丝翠斜她一眼,“出了事我担着。”
安顿好白雪,亚丝翠终于缓缓扭过头来瞧着汉斯,汉斯迎上她目光,却不由得一骇——
这哪里是常人的眼睛!
自那双海蓝色眼睛的深处,一场风暴正蓄势待发,暗云铺天,疾风盖地,雷霆乍惊,电火霹雳,汉斯就这么单单被她瞧着,竟如脚上生根一般动弹不得。
亚丝翠一步一步朝他走过来,每一步落下,他耳边都似海风呼啸巨浪滔天乱石崩云惊涛裂岸,单单是气势,自己便已输了个干净。
“挑个死法,我成全你。”
如地狱之火炼了千百遍的声音,听在耳里,有如死神召唤。
亚丝翠步步逼近,汉斯已隐隐瞧见了她手中利斧的寒光,口上却如生了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翠儿,来即是客,莫要坏了礼数。“
走廊里传来细细碎碎人声,珠圆玉润,极其悦耳,廊子似是拿整块玉石修筑而成,声音敲打在上头,倒真是应了那句“大珠小珠落玉盘”。
而听在汉斯耳里,这轻飘飘的一声却是救了他的命。
亚丝翠那排山倒海的气势不情不愿地收了一收,飞快一拂袖,汉斯甚至未瞧见她出手,她便已封了他奇经八脉各处穴道。
亚丝翠拧巴着眉头朝说话之人看过来:“你管他叫客?“
走廊尽头出现一人,蒙着面纱不见其眉目,只模糊瞧见一袭蓝衣,可就凭这身段这音色,也必然是人间罕有。
那人似是笑了:“可若由着你胡来,这水墨阁正殿不知又要扫多久才扫得干净。”瞧了汉斯一眼,又道,“解开他吧。”
亚丝翠眉梢一吊,一步滑至那人跟前:“那怎么行?他若是对你——“
“有你在我怕什么。“
隔着面纱也能感觉到那人目光里闪烁的流光溢彩,亚丝翠不情不愿别过脸去,不情不愿挪回去,不情不愿解了他穴道。
身上一轻,汉斯反手就是一把银针洋洋洒出,根根上了十乘十的力道,且那势头,分明就是冲着那蒙面女子去的——若他没有猜错,能让这使斧的龙姬如此听命的,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不会半分武功的冰姬了。
亚丝翠眸色一沉,一手扼住他咽喉,另一手张袖朝那飞散的银针笼去,瞬息之间已尽数收回掌中,再看汉斯却又是阴森森一笑,另一把银针也已尽数飞出,亚丝翠随手一掷,先前的银针自掌心根根飞出,银针两两相自空中叮当作响。
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汉斯何苦如此挣扎?
那个老头子!电光火石之间,亚丝翠不及细想,骇然朝艾尔莎遥遥望去,却为时已晚,一柄短箭打着旋儿直袭艾尔莎面门——
“当心!”
韦斯顿发誓,自短箭出手,这蒙面的女子连头发丝都不曾动一下——
他猜她甚至连面上表情都没半分变化,双手负于背后,就那么看着——
可那支短箭硬生生在距她眉心半寸处失了力道,毫无生气地落了地。
他发誓她连动都没动一下。
亚丝翠了然,汉斯骇然。
到底是没忍住,亚丝翠一拳招呼在了汉斯脸上:“给我放规矩点儿,别给脸不要。”
艾尔莎这次没说什么,只蓄着笑静静看着,待汉斯抹干净了嘴里的血,才施施然道:“殿下也该玩儿够了,先请入座说说你的正事吧。”
汉斯正要说话却被亚丝翠一柄利斧堵住了嘴,只见艾尔莎身形摇曳,款款落座,自斟了一杯清茶,嗅着茶香慢慢品着,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盏,慢条斯理道:“敢问殿下,太子殿下可该死?”
“挡我路者,死。”亚丝翠移开斧刃,汉斯森然道。
亚丝翠冷笑出声。
艾尔莎摇头:“殿下此言差矣,太子非但未挡殿下的路,反而将来对殿下大有裨益,若是留着此人……”
“废话少说,”汉斯不耐烦打断了她,“早听说水墨阁的单子漫天要价,说吧,你要多少钱才肯接这单生意?”
话音未落,一股森森的寒意自对面的蒙面女子身上蔓延开来,艾尔莎不动声色叹息一声:“恐怕要让殿下失望了,殿下这单生意,水墨阁不接。”
“不接?”汉斯大笑,“区区一个希卡普就把你们吓成这样?水墨阁的名声难道都是刮风逮来的吗?!”
“放肆!”亚丝翠利斧影动,眼看就要招呼到汉斯脸上,艾尔莎抬手拦下,对汉斯依旧笑意盈盈道:“恕水墨阁无能,殿下请回吧。”
汉斯还正要说什么,突然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直钻入心脾,顷刻之间便已须发出霜,不觉大骇,又瞧眼前的两人皆没事一样,心中暗骂此地邪门,狠狠瞪了艾尔莎一眼便拂袖而去。
待他走得远了,亚丝翠愤愤然一甩袖子:“这种人一万次都不够死的,你干嘛对他这么客气?”
艾尔莎垂眸轻笑,替亚丝翠斟一杯薄酒递到她唇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她眨眨眼,“对于将死之人,我一向十分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