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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生(小说片段节选)BY莨辰◆
“所以,爸,我妈到底是咋个死的?”
在和爸生活的十八年里我问过他三次,每一次他都踌躇,都顾忌,都欲说还休,却还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子,好像很不在意。我奶奶最见不得他这副模样:“婆娘死了,跟我死了只鸡一样。”
她冲着我爸一阵嚷嚷:“听到没有?还你不把你娃儿教好点!以后二百里火葬场哪个要你两爷子!”
全当耳旁风,我爸唯一的乐趣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发呆,神游物外。他简直是根大烟囱,一天一包烟,后来奶奶劝,劝得精疲力竭涕泪交加他才勉强两天一包。不止如此,他好像对什么都不在意,除了我刚上小学那会儿,因为打架被班主任拿竹条抽出了几道手板心血痕,他操着家伙跑到学校,扬言要让班主任全家下半辈子住医院的事情。那次风波架没干起来,班主任被免职了,而后来我打架只要不出事,老师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概是我爸不好惹的缘故。
记忆中,在我面前,就那一次,我爸就那一次狠狠威风了一把。除开,我做错事,他是不怎么在意的,只一个耳光扇过来,不解释,不道歉,只叫我明白做错了,要想为什么,然后要改,不容辩解,不准委屈,不像奶奶,会把文革当年上山下乡大串联的宏伟事迹搬出来滔滔不绝。这个耳光过后,此页就翻过去,来日不追究,不记账,是爽快的了结。
“教啥子教!小娃儿嘛,以后就懂事了。龙城人教不得!不然,彼此吃亏。”
他回答奶奶这句话时声音异常冷峻自信,仿佛洞穿了个中所有利害一般。可他绝对不会精明到这种程度,不然那年他就不会明知自己要吃亏,却还是不顾一切投入到反对青衣江开发的行动中了。
青衣江开发的消息,一九九五年在民间不胫而走,到两千年变成政府公示墙上的白纸黑字。提起此事我爸就怏怏不乐,九七年的时候还扬言:“他们要是敢动青衣江,我就敢闹到政府大门口去让他们下不来台!”奶奶听到,白了他一眼,呵斥道:“闹闹闹!净晓求得闹!你自个儿还想闹上天?”
说完这话没多久,奶奶就因为中风找我爷爷去了,到底没来得及阻止我爸。
第二年,他真就和以前同在趸船拉货的二三十个工人兄弟闹到了政府去。联名书,静坐,甚至到后来的游行,各种方式都被他们轮了个遍,就差没提榔头去砸政府的窗子。他那时的狂热劲一反常态,各种活动他都冲到最前面,最后游行他的口号喊得最大声,明明脸色惫极却还是雄赳赳气昂昂,一副要踏平万里河山的气魄。就算后来警察拿着大喇叭开着警笛高调入场,游行队伍都四散奔逃了,他依旧面不改色心不跳地大步向前,狰狞地忤视警察,像藐视牛鬼蛇神一样。结果当然是他被抓紧拘留所教育拘留。而我只好去姑妈家借宿。
“你老汉儿,说话做事不计后果,以前是现在也是,狗改不了吃屎!活该被关着——关不死他!”姑妈无奈又生气,随即又笑弯了眼,眸子像盛了两碗热粥,“没事儿,先在你姑妈家住着,你那么乖。”
“姑妈,我爸干啥子要这样?”
姑妈拿起一个柚子,剥得迅捷有力,不抬头,只轻描淡写地应道:“你爸,爱护环境。”
不,或许那时候她是故意装作轻描淡写,因为她的回答紧张而局促,说话时眼睛里还闪着光。
我爸出来那天我和姑妈去接。他驼着背,步子疲缓,耷拉着眼皮,眸子闪烁着不安,不安里裹着愧怍。
看见我们,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那时候他害怕了,这害怕他没能藏好以致被我窥伺到。他的双腿因之而打颤,想退,想跑,想躲,可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动不了,稳稳当当地杵在原地,好像他前后都隔着不可视的屏障般,动辄粉身碎骨。他到底在怕什么呢?他是怕姑妈吗?不,他更像是在怕我,不容争辩也不无证明,他一定在怕我——这也许就是人们传说的父子间的心灵感应。
在那小心翼翼的怕之下是一点侧目之情,以致他看我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小怪物。而我也扎在原地,只是我没有回应我爸的凝视,纵目到他身后那幢晦暗而阴森的建筑上——雨水在它白瓷砖上留下的褶色长痕,张牙舞爪地攀爬在建筑的四面八方,麻雀在屋顶的避雷针上,他们正如同我对待我爸那样,意识到注目却不予以回应,只是冷漠孤高地自我欣赏,然后一群炭黑色的乌鸦扑簌飞来,发出乌云般阴暗凄冷的叫声,那群禽鸟顿时一片混乱。乌鸦的叫声让我起了层鸡皮疙瘩——建筑都无情,比如这幢拘留所,它好像杀了我的父亲,而现在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一个和我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男人——他风尘仆仆,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你也不该老这样子,凡事想到娃儿。”姑妈咳了一声,把沉默打破,可打得不够用力,像窗户只破了半边,“你也长点心,这次三个月,是教育你。幸亏你们人不多,要是再严重,一年两载都不够你待。”
我爸依旧不说话,后来好不容易开口,却是要打发姑妈先回去,他则带着我跑到一条小街喝酒。姑妈不在,他轻松了许多,到饭店坐下,他斟满两小杯酒,把一杯递到我面前,朝我挑眉。
我白他一眼。
父亲凑近我,近乎恐吓地说:“不听你老子的?”
说着抬手要扇我巴掌,我下意识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