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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发云:冬天的礼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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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礼品
                                              胡 发 云
 
  1
一出生,你便注定了
  属于另一个世纪
  洁白中,我俯看你
  你也在俯看我吗
    我对冬天有一种特殊的眷恋。
  冬天使你对温暖更敏感。因为冬天,小屋变得亲切温馨,炉火像一首让人心旷神怡的诗,童话或传说变得格外动人。还有雪花,它能在一夜间将混乱、肮脏、喧嚣的世界化作一片纯净与安宁。
儿子是冬天来的。
    
在他到来之前,他妈妈问我,孩子叫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小鹿。
   
也是一个冬天,我被囚禁在一间又暗又潮的小屋里。铁窗棂外,是一堵与世隔绝的高墙,它将天空割开,只留一狭条给我。没有太阳也没有月亮。一个又一个晚上,我像中世纪般在烛光下读书、写作或与几个面目恍惚的人对话……用两种全然不同谁也听不懂谁的语言。
我常常凝望烛泪在蜡炬四周凝成的一缕缕温柔晶莹的曲线,如浪花,如云丝,如女人的发波……我常能听见一个女人在高墙外浓重的夜色中大声地、肆无忌惮而又苍凉地呼唤我的名字。于是,我便将那些如浪花,如云丛,如女人发波的温柔晶莹的烛泪捏成了一只小鹿,一只温柔晶莹的小鹿,托一位善良的看守偷偷带出去,交给高墙外的那个女人。
    
我想,在那漫长的严寒中,这只小鹿一定带着温暖的烛光,给她讲过许多故事。
   
又是一个冬天,我自由了,扛着被子,提着我的书回到家里,那个女人正在家中等我。尽管她不知道我在哪一天回来,但她相信我会回来,正像她在那段日子中常在钢琴上奏的《索尔维格之歌》中所预言的那样:“冬天早过去,春天不再回来,夏天也将消失,一年年的等待。但我始终深信,你一定能回来,你一定回来。”
    
我回来了,她也在我的小屋中永远留下来了。
    
那时我几乎身无分文,还依然被安着一个荒唐的罪名,但小屋很温暖,那只温柔晶莹的小鹿与我们日夜相伴,等待着它的真身到来。
   
他终于要来了。她回到古城西安去迎接他。她是在西安长大的。
    
西安有她原来的家。
   
1980年2月4日,小鹿来了。一张简短的电文将他的第一声啼哭带给了我。我并无做父亲当老子的荣耀感自豪感,我只觉得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和一个人建立了一种亲切而特殊的关系,我们将长久地在一起生活,我们都需要对方,并给对方带来爱与温暖。
我来到他身边。他和她并躺着,她泪汪汪地笑,他宁静地闭着眼睛。
很久很久,他睁开眼,陌生而好奇地看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明净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星星,从遥远的夜空中凝视我。
    
我计算一下,当他成为一个20岁的男子汉时,正是一个新世纪开始的时候。
    
这是未来世纪送给我的礼品。



1楼2009-01-23 00:39回复
    2
      面对你天使般明净的眼睛
      我不得不时时处处地小心
     这是上帝给你的两面镜子
     来照耀我的灵魂
     
    这个朝夕与我们相处的人,对我们所经历的一切,对我们曾经生活过数十年的这个世界,对那些污浊、谎言、怯懦、强暴、追寻、期冀,各种各样的痛苦各种各样的欢欣却全然不知,似乎也毫无兴趣。于是当我与他对视的时候,会有一种宗教般的震慑……
    在我与别的人,包括许多高贵的人对视时,都没有过这种感觉,我清楚地知道他们的弱点、缺欠甚至是罪孽,并以此作为对自身宽容放纵的借口。然而,他是纯净的,他还将称你为“父亲”。在中国,“父亲”是权威、尊严、不可辩驳的真理。
    在经历了漫长的被监视被审查的生活后,我发现我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审视者。
     
     我格外谨慎起来,比原来被监禁时自觉得多,我害怕这双眼睛会变得冷漠而轻蔑,我害怕一个称你为“父亲”的人会对你说出两个字:虚伪。
    这个一切都不能自理,柔弱得如同一块新鲜豆腐的小人儿,像一个圣子一样,让你诚惶诚恐,他用他黑星星一般的目光,洗涤你的心灵。
    我为他煮牛奶,刮果泥,换尿布,在小小的脸盆中沐浴或抱他到阳光中去,半夜三更爬起来吹着口哨为他把尿……这不是施舍,不是恩赐,更不是为了将来某一天可以蛮横地说:“你是老子养大的!”并以此来禁绝他的独立意志。
    我希望接近他,理解他,希望能永远坦然地与他对视,不必掩饰不必躲闪。
    “看不够。”她说。
    我们总是久久地、久久地看他。因为我们自觉得可以毫无愧怍地看他,我们不希望有躲避他的目光的时候。


    2楼2009-01-23 0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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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我们像两个男人一样
        在街上散步
        我们看见了各自的世界
        你把手插在裤袋里,你不要我牵
       为了保卫这种权利
       你再也不穿没有口袋的裤子
       
      和童话并存,并且比童话更强大的,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贫困、疾病、拥挤、噪音、孤独与冷漠……
      因为他,我不得不更深切地感受与体验这一切。
      在他引领我重返童话的单纯美的同时,也交付给我困窘、焦虑与不安。
      我们需要为自己与他的生存而劳动。我们不能光靠童话活着。于是他不得不每天早早地从温暖的或尿湿的被子里爬起来,顶着冬日的寒风或秋日的细雨,与她一起去挤班车,挤公共汽车;他不得不发着高烧,在医院一个队又一个队地等候,等待领几粒药丸或是在屁股上扎一针;为了躲避蚊虫的袭扰,他在闷热的蚊帐中度过一个又一个酷暑之夜;他喝过许多瓶掺过生水的牛奶,也见过许多并不像图画那么美丽和善的面目……在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常常过着远离我们的生活。有时是某一个陌生的老奶奶家,有时是一座空旷的、有许多小床和小栅栏的幼儿园。
       
      每次我送他离家,他都很忧郁,很沉默。但他不爱哭,我对他说,生活就是这样。
       
      到了目的地,我和他告别,他不哭也不喊,最多只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绢来抹抹眼睛。他说,你早点来接我。于是他开始了六天的独立生活。
      那一天傍晚,我抽空去看他,幼儿园静静的,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他们的爸爸妈妈从他的眼前一个一个接走了,他又开始了他孤独的黄昏和夜晚。我远远的,一眼就看见他独自一人,小小的,坐在楼顶平台的栏杆后面。我冲上楼去。他的左脸肿着。他染上了腮腺炎。我抱着他,对他说,咱们回家去,再也不在这儿住了。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文学……
      他要给在北京的妈妈挂电话,我把那架红色的塑料电话给他,企望他能听见些什么。这次他没再进入童话,用少有的大嗓门哭喊,我要打大电话……第二天,我和他一块儿去照了一张像,给她寄去,她回信说,小鹿长胖了许多。
      我们夜晚的童话继续了。当我再讲到那些单纯美丽的故事时,我常常能看见他被囚在一方木栅栏中,或被缚在一位老太太家的桌腿旁,脏脏的小手拿着一根生菜梗在嘴里嚼着……
       
      这使我有一种罪孽感。我惭愧我们让这一位朋友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还给他讲那么多的童话,但我们无法让他在童话中生活……
       
      他渐渐大了。他常常叫我胡发云。从幼儿园回来,楼下远远地传来他大声的呼唤:胡——发——云。
       
      于是我探出窗外,像老朋友那样挥挥手。
      我从来没有老子的感觉。是我给了他生命呢,还是他延续了我的生命?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偶尔,我还会兀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怎么屋子里多出一个人来?这家伙是谁他是从哪儿来的?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我接触过所有的人,都是有由来的,都是在与我接触之前就存在着的,唯独他例外。


      5楼2009-01-23 00: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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