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阎若璩《尚书古文疏证》第十
何焱林
阎文
第十：言论语孝乎惟孝句今误点断
书有句读，本宜如是，而一旦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从之者。论语书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汉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是以书云为一句，孝乎惟孝为一句，友于兄弟为一句，晋书夏侯湛昆弟诰：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潘岳闲居赋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是其证也。伪作君陈篇者，竟将孝乎二字读属上，为孔子之言。历览载籍，所引诗书之文，从无此等句法（姚季恒立方曰：古人引用诗书未有撮取读书中一字先为提唱者）。然则载籍中亦有孝乎惟孝句法耶？余曰有之，仲尼燕居，子贡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何按《礼记·仲尼燕居》作“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礼夫礼，非此等句法耶？伪作古文者，不又于句读间现露一破绽耶！
按钱尚书谦益家藏淳熙九经本点断句读，号称精审，亦以孝乎惟孝四字为句。先是张耒淮阳郡黄氏友于泉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张齐贤承真宗命撰弟子赞曰孝乎惟孝，曾子称焉。太平御览引论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唐王利贞幽州石浮图颂曰：孝乎惟孝，忠为令德，梁元帝刘孝绰墓志铭曰，孝乎惟孝，与武陵王书曰：友于兄弟。则知改从君陈篇读者，自朱子始。
又按，素问帝曰：何谓形？歧伯曰：请言形，形乎形。何谓神，歧伯曰：请言神，神乎神，灵枢经歧伯曰：上守神，神乎神。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时乎时，不再来，汉桂阳太守周憬碑铭辞曰：君乎君，寿不訾，扬子法言有习乎习，杂乎杂，辰乎辰，才乎才，晋董京诗有麟乎麟，并此句法。又以此置末句者，则公羊传贱乎贱者也。尔雅释训篇微乎微者也，春秋繁露夫有贱乎贱者矣，夫有贱乎贱者，则亦有贵乎贵者矣。
又按：梅氏鷟亦谓君陈篇上窃国语令德孝恭之文，下辑论语惟孝友于兄弟等语，以颇重复，遂去孝乎二字，若为释书者之辞。试思凡引书云，书曰之下曾有自为语气者乎？即如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竟断书云高宗四字为句，文理尚通乎？朱子集注不闻致疑，总缘压于古文耳。某尝谓：朱子固受校人之欺，此其一尔。
又按：论语所引书未知的出何篇，伪作者窜入君陈篇中，亦有故，盖见郑注礼记坊记云，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意其人为周公子伯禽之弟，必孝且友，故以二语实之，又嫌太突，不便接君陈，特裝上惟尔令德孝恭一语为赞，下方泛论孝之理，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即以本题尹兹东郊，从政字生下，凑泊弥缝，痕迹宛然。
何按：
古人无标点符号，古书连写，成为阅读障碍之一，然古人也有补救办法，即常用“之乎也者矣焉哉”七字作断读。昔人有“之乎也者矣焉哉，用得恰当是秀才”之说。阎氏此条，即以句读作文章。
阎谓：
书有句读，本宜如是，而一旦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从之者。论语书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汉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
何按：
此是阎若璩此条之主要论据，是主干，其他例证不过枝叶。
关于《论语·为政》“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究当如何点断？
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今人点作如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
何晏注《论语》在所谓梅赜献《书》前，当然不会受“梅赜”之影响。
今人另一断读为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何晏引“包咸曰”今人亦有断读为：“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于兄弟，善於兄弟。”
㈠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孔子引《书》语作答，“《书曰》孝乎！”以提其纲，然后作解释，此为《论语》重要句法之一，即本章《为政》亦多用。如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而后在与樊迟问答中，始释其义。
孝乎断读，非今人妄加，而是孔子所为。本章有一大段论孝，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此即句例。前已说明，前人常以之乎也者等断读，此即以孝乎断句。
㈡百行孝为先，由孝始可及悌。亲老尚且不孝，何悌为？故下文说：惟孝，友于兄弟。两者并举，两者皆重要，但有前《书》语“孝乎”为纲，虽则并列，仍以孝居首，但不失其悌。此是就闲居而言，为“是亦为政”张本。
㈢《书·君陈》：“惟尔令德孝恭”，子何以不言“书曰孝恭乎”？此正切孔子不仕。恭对上对君而言，孔子意在表明不仕，若言恭，必涉出仕，何以言齐家亦为为政之说。然则，在家可不恭乎？在家孝、友即为恭。
㈣如从阎氏断读：书曰孝乎惟孝，则文气已断，文意已尽。即孝为一切，以下皆不必说，皆无话可说。为政无非两点，对上与待下。如是，“是亦为政”便无着落。
于此可见，阎氏既未深谙《论语》行文之法，亦未通晓此句之意。民谚有曰抓住黄牛便是马，阎若璩之谓歟？
朱熹《论语集注》：“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为政也。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书》，《周书·君陈》篇，书云：‘孝乎者，言书之言孝如此也。’”
《书·君陈》：“王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
孔安国注：“言其有令德，善事父母，行己以恭。”“言善父母者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
孔颖达疏“令德，在身之大名。孝是事亲之称，恭是身之所行，言其善事父母，行己以恭也。《释训》云：‘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父母尊之极，兄弟亲之甚，缘其施孝于极尊，乃能施友于甚亲。言善事父母者必友于兄弟，推此亲亲之心，以至于疏远，每事以仁恕行之，故能施有政令也。”
蔡集传：“言君陈有令德，事亲孝，事上恭，惟其孝，友于家，是以能施政于邦。”并引孔子曰：“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
综上论之，安国注，颖达疏，蔡集传，皆平允执中，的是善解，惟阎氏之论偏颇。
乎字既是断读之常用字，亦疑问、感叹之常用字。如汉包咸注，何以不能断读为“‘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用今语述之，即“‘孝吗？惟有孝。’赞美大孝之词。”其实，这是古今习用的修饰方式，即设问，自答，以营造气氛，加重语气，强调主旨，如前所引《论语》：“曾是以为孝乎？”即以阎氏所引梅鷟称此文“下辑论语惟孝，友于兄弟等语。”不也以“惟孝”，“友于兄弟”断句乎？梅又云“即如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竟断‘《书》云高宗’四字为句，文理尚通乎？”阎氏之言，过也。《论语》之句与梅氏所言，句式固不同。虽则如此，何以不能如此断句？“《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如今人说：“医嘱老张，休息三年不外出。”有何不通？毛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有人断读为“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有何不可？
阎所引《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时乎时，不再来。”何以不能断读为：“时乎！时不再来！”千载难逢之机，稍纵即逝，可奈何哉！千秋以降，浩叹“时不再来”者，其人几何？！时机时机，契机在时。周憬碑铭辞曰：“君乎君，寿不訾。”亦何不可断为“君乎！君寿不訾。”岂止此，阎氏所举诸例，用为感叹，强调，皆可自乎字断读。
余曾说过，例非规，不必行文皆从其例。况阎氏所引之例，皆“博极群书”，杂采旁搜，真煞费苦心者！其引郑注《礼记·坊记》云云，更是挖空心思，捕风捉影，深文周纳。幸而清廷未用其为吏，否则酷吏列传中，多一名人也！
《君陈》乃堂堂之文，岂阎氏所能撼动？即擅造伪《书》者，亦只望洋兴叹云耳！
何焱林
阎文
第十：言论语孝乎惟孝句今误点断
书有句读，本宜如是，而一旦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从之者。论语书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汉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是以书云为一句，孝乎惟孝为一句，友于兄弟为一句，晋书夏侯湛昆弟诰：古人有言，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潘岳闲居赋序：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此亦拙者之为政也。是其证也。伪作君陈篇者，竟将孝乎二字读属上，为孔子之言。历览载籍，所引诗书之文，从无此等句法（姚季恒立方曰：古人引用诗书未有撮取读书中一字先为提唱者）。然则载籍中亦有孝乎惟孝句法耶？余曰有之，仲尼燕居，子贡曰敢问将何以为此中者也？子曰礼乎，礼夫礼（何按《礼记·仲尼燕居》作“礼乎，礼。”），夫礼，所以制中，礼夫礼，非此等句法耶？伪作古文者，不又于句读间现露一破绽耶！
按钱尚书谦益家藏淳熙九经本点断句读，号称精审，亦以孝乎惟孝四字为句。先是张耒淮阳郡黄氏友于泉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张齐贤承真宗命撰弟子赞曰孝乎惟孝，曾子称焉。太平御览引论语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唐王利贞幽州石浮图颂曰：孝乎惟孝，忠为令德，梁元帝刘孝绰墓志铭曰，孝乎惟孝，与武陵王书曰：友于兄弟。则知改从君陈篇读者，自朱子始。
又按，素问帝曰：何谓形？歧伯曰：请言形，形乎形。何谓神，歧伯曰：请言神，神乎神，灵枢经歧伯曰：上守神，神乎神。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时乎时，不再来，汉桂阳太守周憬碑铭辞曰：君乎君，寿不訾，扬子法言有习乎习，杂乎杂，辰乎辰，才乎才，晋董京诗有麟乎麟，并此句法。又以此置末句者，则公羊传贱乎贱者也。尔雅释训篇微乎微者也，春秋繁露夫有贱乎贱者矣，夫有贱乎贱者，则亦有贵乎贵者矣。
又按：梅氏鷟亦谓君陈篇上窃国语令德孝恭之文，下辑论语惟孝友于兄弟等语，以颇重复，遂去孝乎二字，若为释书者之辞。试思凡引书云，书曰之下曾有自为语气者乎？即如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竟断书云高宗四字为句，文理尚通乎？朱子集注不闻致疑，总缘压于古文耳。某尝谓：朱子固受校人之欺，此其一尔。
又按：论语所引书未知的出何篇，伪作者窜入君陈篇中，亦有故，盖见郑注礼记坊记云，君陈盖周公之子伯禽弟也，意其人为周公子伯禽之弟，必孝且友，故以二语实之，又嫌太突，不便接君陈，特裝上惟尔令德孝恭一语为赞，下方泛论孝之理，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即以本题尹兹东郊，从政字生下，凑泊弥缝，痕迹宛然。
何按：
古人无标点符号，古书连写，成为阅读障碍之一，然古人也有补救办法，即常用“之乎也者矣焉哉”七字作断读。昔人有“之乎也者矣焉哉，用得恰当是秀才”之说。阎氏此条，即以句读作文章。
阎谓：
书有句读，本宜如是，而一旦为晚出古文所割裂，遂改以从之者。论语书曰：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三句是也。何晏集解引汉包咸注云：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
何按：
此是阎若璩此条之主要论据，是主干，其他例证不过枝叶。
关于《论语·为政》“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究当如何点断？
魏何晏注、宋邢昺疏《论语》今人点作如是：“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
何晏注《论语》在所谓梅赜献《书》前，当然不会受“梅赜”之影响。
今人另一断读为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於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何晏引“包咸曰”今人亦有断读为：“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友于兄弟，善於兄弟。”
㈠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孔子引《书》语作答，“《书曰》孝乎！”以提其纲，然后作解释，此为《论语》重要句法之一，即本章《为政》亦多用。如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而后在与樊迟问答中，始释其义。
孝乎断读，非今人妄加，而是孔子所为。本章有一大段论孝，如“子夏问孝，子曰：‘色难。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曾是以为孝乎？”此即句例。前已说明，前人常以之乎也者等断读，此即以孝乎断句。
㈡百行孝为先，由孝始可及悌。亲老尚且不孝，何悌为？故下文说：惟孝，友于兄弟。两者并举，两者皆重要，但有前《书》语“孝乎”为纲，虽则并列，仍以孝居首，但不失其悌。此是就闲居而言，为“是亦为政”张本。
㈢《书·君陈》：“惟尔令德孝恭”，子何以不言“书曰孝恭乎”？此正切孔子不仕。恭对上对君而言，孔子意在表明不仕，若言恭，必涉出仕，何以言齐家亦为为政之说。然则，在家可不恭乎？在家孝、友即为恭。
㈣如从阎氏断读：书曰孝乎惟孝，则文气已断，文意已尽。即孝为一切，以下皆不必说，皆无话可说。为政无非两点，对上与待下。如是，“是亦为政”便无着落。
于此可见，阎氏既未深谙《论语》行文之法，亦未通晓此句之意。民谚有曰抓住黄牛便是马，阎若璩之谓歟？
朱熹《论语集注》：“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定公初年，孔子不仕，故或人疑其不为政也。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书》，《周书·君陈》篇，书云：‘孝乎者，言书之言孝如此也。’”
《书·君陈》：“王若曰：‘君陈，惟尔令德孝恭，惟孝，友于兄弟。”
孔安国注：“言其有令德，善事父母，行己以恭。”“言善父母者必友于兄弟，能施有政令。”
孔颖达疏“令德，在身之大名。孝是事亲之称，恭是身之所行，言其善事父母，行己以恭也。《释训》云：‘善父母为孝，善兄弟为友。’父母尊之极，兄弟亲之甚，缘其施孝于极尊，乃能施友于甚亲。言善事父母者必友于兄弟，推此亲亲之心，以至于疏远，每事以仁恕行之，故能施有政令也。”
蔡集传：“言君陈有令德，事亲孝，事上恭，惟其孝，友于家，是以能施政于邦。”并引孔子曰：“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
综上论之，安国注，颖达疏，蔡集传，皆平允执中，的是善解，惟阎氏之论偏颇。
乎字既是断读之常用字，亦疑问、感叹之常用字。如汉包咸注，何以不能断读为“‘孝乎？惟孝！’美大孝之辞。”用今语述之，即“‘孝吗？惟有孝。’赞美大孝之词。”其实，这是古今习用的修饰方式，即设问，自答，以营造气氛，加重语气，强调主旨，如前所引《论语》：“曾是以为孝乎？”即以阎氏所引梅鷟称此文“下辑论语惟孝，友于兄弟等语。”不也以“惟孝”，“友于兄弟”断句乎？梅又云“即如子张曰，‘《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竟断‘《书》云高宗’四字为句，文理尚通乎？”阎氏之言，过也。《论语》之句与梅氏所言，句式固不同。虽则如此，何以不能如此断句？“《书》云高宗，谅阴三年不言。”如今人说：“医嘱老张，休息三年不外出。”有何不通？毛词“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有人断读为“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有何不可？
阎所引《史记·淮阴侯列传》蒯通曰：“时乎时，不再来。”何以不能断读为：“时乎！时不再来！”千载难逢之机，稍纵即逝，可奈何哉！千秋以降，浩叹“时不再来”者，其人几何？！时机时机，契机在时。周憬碑铭辞曰：“君乎君，寿不訾。”亦何不可断为“君乎！君寿不訾。”岂止此，阎氏所举诸例，用为感叹，强调，皆可自乎字断读。
余曾说过，例非规，不必行文皆从其例。况阎氏所引之例，皆“博极群书”，杂采旁搜，真煞费苦心者！其引郑注《礼记·坊记》云云，更是挖空心思，捕风捉影，深文周纳。幸而清廷未用其为吏，否则酷吏列传中，多一名人也！
《君陈》乃堂堂之文，岂阎氏所能撼动？即擅造伪《书》者，亦只望洋兴叹云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