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国有明
引子
大明朝天启四年，大金国天命八年，坐落于辽东最南端的复州卫，黎民百姓如同往昔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似风平浪静的复州卫，已经暗流汹涌，岌岌可危，因为此时，复州卫已不再是大明朝的卫所，一年多前，随着辽西重镇广宁失守，自太祖朱元璋始创的辽东都司和奴儿干都司，相继于建州女真铁蹄之下沦陷，失守的国土自然也包括这小小的复州卫。
仲夏的一天，又到日落西山，暮霭苍茫的时候，凤鸣村的村民担负着锄头，三三两两结伴而归。此时，站在村外鹅卵石小道上远望长空，只见一只玉兔悄悄爬上了东边的枝桠。
村里百十户人家，平素夜间村民们无所事事，大伙便相约聚在圩子上，听老常叔讲述古往今来英雄好汉气壮山河的故事。农人贫苦者多，没上过私塾，大半目不识丁，一起听故事，也就图个热闹，消磨时光。
这老常叔是村西大户王家的师爷，六十来岁年纪，本名无处可考，因熟读经史子集，学富五车，故而聘到王府后，便颇受器重，平日除了教王家少爷读书识字，还负责给大伙说书，他确是满腹经纶，远至三皇五帝，近至汉祖唐宗，没有不精熟的，说到忘形处，每每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好比《定三分》、《唐传奇》、《说岳全传》，他都烂熟于心，说来绘声绘色，听者犹如身临其境，难以自拔，简直比城里瓦舍的说书先生还会说。
这一晚，也不例外，大伙吃罢了饭，自发往圩子上聚集，东一群、西一簇，席地而坐，一边摇扇纳凉，一边催促台上的老常叔快讲，老常叔有备而来，要给大伙讲一出南宋抗金英烈故事，叫“高霸王枪挑铁浮屠”。
“那完颜金俘获赵宋宫室三千余人北归虏穴，将徽、钦二圣囿禁在天寒地冻的五羊城。次年，金兀术统帅二十万蛮子，驱三千铁浮屠南下攻宋，幸好宋室气数未尽，康王赵构衣冠南渡，直抵临安，重用一位旷世虎将，便是岳爷爷了。岳爷爷回下有四锤四枪八大猛将，枪中之魁便是高宠，此人身长八尺，力大无穷，有万夫不当之勇......”讲得正起劲，忽听村外小道上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常叔瞥了一眼声响处，却见一条佝偻黑影从暗处飞蹿出来，待得黑影跑近，老常叔定睛一看，却是村里打梆子的孙不才，此人天生驼背，猥琐易认。
老常叔心中奇怪，叫道：“孙大驼子，你唱的哪出？”众人转头回望孙不才，都禁不住哈哈大笑。
孙不才素来便是众人笑柄，听了也不以为意，只是呼呼喘气，涨红了脸，嘶喊道：“大伙快跑......鞑......”话音未落，忽见一支羽箭射来，“哧”地一声插入孙不才咽喉，热血四溅。
变故突如其来，众人本是围坐一处，见此惨状，微微一怔，跟着失声惊叫，一哄而散，顿时大乱。忽听得一声炮响，无数火把照得四面荒野明如白昼。一个雄劲的声音远远传来：“复州卫凤鸣村一村反民听着，尔等目无王法，胆大包天，欲逃往关内，投效明国，叛我大金，今天命汗着大贝勒爱新觉罗.代善、爱新觉罗.阿齐格，率正红旗之兵，前来清剿反逆，众军听令，但凡村中反民，一概格杀勿论。”
此言一出，便听得杀声四起，惊天动地，如雷霆般，席卷苍茫。不一时，鞑子兵往村中纵火，火势蔓延，凤鸣村片时即被熊熊烈焰吞噬殆尽，烈火中，鞑子的狂笑，村民的哭号，交缠汇集，直冲夜空.....

第一章、虎山行
燕山山脉，西起洋河，东至山海关，自古便是南北交通要道，兵家形胜之地，南麓平原毗邻一条蜿蜒流淌的大水，此水名叫易水，唯有燕山之地，易水之滨，才有“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英雄悲歌，千古绝响。
燕山向东延伸，至辽西渐趋平缓，有名叫辽西丘陵，辽西丘陵接近沧海之处，是一条狭长地带，汉人世称辽西走廊。
时维盛夏，暑气蒸腾，大明边境炎日当空，万物焦枯，仿佛大地快要着火。这时间，大地尽头，地平线上，却有三人迎着烈日，牵着马匹，逶迤行来。
那三人一边行路，一边似在攀谈什么，走得近了，却是三个年轻后生，三人麻布青衣，装束简洁，牵辔前行那人年纪稍长，双眉斜飞入鬓，相貌十分威武；走在当中那人眉眼如画，清隽脱俗；最后那人年纪最幼，大约弱冠，眉清目秀，却略显瘦削，脸上一丝笑意忽隐忽现。
最后那人忽冲第一人道：“据当地人说，这里叫辽西走廊，南承天下第一关山海关，北接锦州城，本自古险峻之地，大师兄，你说是不是？”
“若是皇帝昏聩，耽于酒色，朝纲败坏，民不聊生，便是再险峻的铁桶江山也保不住的。”那大师兄眉头一挑，微笑道，“传风师弟，难道你没听过百二秦关终属楚，三千越甲可吞吴的故事么？”
少年名叫王传风，是三人中的小师弟，闻言点头称是，转而笑问：“大师兄，您可记得咱们离开武当山后，这一趟走了多久？翻过多少大山，踏遍多少河流，怎么还是看不见宁远城的影儿？”
大师兄闻言不禁微微皱眉，陷入沉思：“我师兄弟三个受掌门真人之托，千里迢迢出关，奔赴宁远投效袁崇焕袁都督，为大明出一份绵薄之力，这一路不辞辛劳，不曾计较，当真不知走了多久。”想到这里，轻轻摇头。原来这三个年轻人都是武当派的俗家弟子，此次出关正是有一件大事要办。
王传风嘻嘻一笑，又问中间那人：“二师兄你说呢？”那二师兄伸手挠了挠头，苦笑道：“纵然关山万里，我等也是披星戴月，从未一日间歇，可是推推算算，没走三年，也走两年了吧，仍未抵达宁远，王师弟你从未走过如此漫长的路，心存疑虑，也是在所难免。”王传风摇摇头，含笑道：“你说得不对，我记得，迄今为止，不多不少，我们走了一千零一十九日。”
大师兄瞧着王传风，将信将疑，愕然道：“奇哉怪也，你真是一日一日这么屈指数下来么？”
王传风呵呵一笑，正要答话，忽被二师兄横插一句：“哎，大师兄，你可别被骗了，王师弟人小鬼大，咱们又不是第一次领教，他准是瞎编一个数目，捉弄咱们呢。”王传风闻言却不恼，淡淡笑道：“二师兄，你着相了吧。《周易》乾卦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走这千百天路也算不了什么，区区几座山，几条河，便如泥丸滚动，何足道哉？”
大师兄怔了怔，失笑道：“哟，小师弟你长本事了，倒会引经据典呢，请问此言何意？”王传风拿大指一刮鼻梁，哼道：“这是《周易》乾卦的卦辞，说的是君子处世，要似老天爷那样高大刚毅而自强不息，力求精进，永不停歇。”
大师兄点了点头，道：“小师弟，你记住这个道理是好的，在山上的时候，师傅也常教诲我们，做人要顶天立地。”二师兄正要说话，忽地面色一变，手指远方道：“师兄师弟，你们看，那是什么？”

大师兄急忙转头望去，只见一里之外烟尘滚滚，沙石飞扬，隐约能听到战马嘶鸣，不觉微微一惊，失声道：“鞑子？”话音刚落，便听得蹄声渐响，沙尘越滚越近，片时间，来人面目渐渐清晰，只见十余名装束古怪的骑士纵声狂笑，拍马疾追两个年轻人，那二人一男一女，衣衫褴褛，被发跣足，男子手持一把角弓，背挂箭袋，生得一张方正的国字脸，不乏犷悍之气，女子二八妙龄，不胜娇弱，仿佛风吹便倒。
眼看追得近了，骑兵们一阵大笑，叽里咕噜说些怪话，分头去兜截那对男女。大师兄怒道：“果然是鞑子，救人如救火，两位师弟，咱们一起上！”呛啷一声，拔出长剑，闪电般抢将上去。跟着刷刷两声，二师兄和王传风也拔出剑来，追着大师兄而去。
三道人影扑向众骑兵，一来众骑兵追得入迷，二来武当轻功高妙，直到近处，众人才有所察觉，两名骑兵大吃一惊，同时抽出马刀，怪叫着当头劈向大师兄。大师兄看得分明，大喝一声，偏头避过，长剑微转，哧地扫翻一人，另一名骑兵见状大怒，挥刀来砍。大师兄正要抬剑抵挡，只听噗的一声，那骑兵胸口中箭，扑落马背。
大师兄愕然回望，但见十步之外，被追的汉子引弓而立，岿然如山。敢情正是大师兄情急出手，吸引了鞑子，那汉子才得喘息之机，止步发箭，射杀鞑子。大师兄佩服他的箭术，微微点头，那汉子报之一笑。
这番变故，不过瞬息之间，直待两个鞑子毙命，二师兄和王传风才堪堪追到，此时，六名骑兵哈哈大笑，飞马朝那少女重来、、冲来。那少女吓得失声尖叫，奔跑中脚下一拌，一跤摔倒。二师兄眼见危急，冲着骑兵大叫一声，鞑子闻声回头，瞧见两名汉人奔来，哇哇怒叫，咻咻咻，六箭齐射。二师兄拼命往前跑，王传风一把拽住他，匆匆后退，只瞧羽箭在土中钉作一排，齐整有序。
王传风面色苍白，骇道：“好厉害！”二师兄也面无血色，凛然道：“鞑子骑射之术，甲于天下，当真不是虚传。”王传风问道：“现在怎么办？”二师兄急得汗出如雨，焦声道：“我也不知道。”鞑子马快，转眼便到少女跟前，王传风左右扫视，忽见地上搁着几方红砖，灵机一动，俯身拾起两块。
一名下巴长着大胡子的鞑子骑兵面目狞厉，盯着少女咧嘴淫笑，正想弯腰将少女掳上马背，忽听一声大喝，头上吃红砖砸到，脑浆迸裂。

来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