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奉业二年辛癸公立宗胤德，老宅祠堂始建，至今时宣德二年已有一百一十六年，前后六代人生在长在这座宅地中，祠堂的一草一木，于我而言无不知悉甚深，年三十祭祖，今已二十八，不大放心想来看看，在东巷中正巧碰到预哥儿，叔侄两个便一道过来，一进腊月里就开了宗祠开始打扫收拾，今日悬供上历代先祖的遗真影像，祭拜过又四下看看，方避到小佛堂去，盘膝坐下，进半盏热茶，喟叹道】
今年的冬天太冷了，你五叔活了八十多岁，在京还没经过这么冷的天儿
【搓了搓因冷风捎过发皴的脸，环握上紫铜暖炉，招呼奴才将炭盆移近些】
倒也比不上宁古塔，那的风比刀子还利，疼却不流血，但刀割的伤口好愈合，要是被那的风打伤了，一冬一夏也未必能好

【近了年三十，越临日子越是出不得差，惦记两日后的祭祖，慎终追远，除旧布新之际最是紧要，甫过了垂花门，总觉着有些什么忘了交待，稍一顿又是踱几步，才是恍然涌进脑里，招呼壮履近身叮嘱半晌罢，方是迈步兀自往胤德堂，正巧经东巷遇了五叔，随其后于宗祠打扫祭拜，又至小佛堂，稳坐五叔侧，捂着热茶盏笑道】
确是冷，侄儿活了六十岁，也还是头次经这么冷的，不过前些日子降了不少瑞雪，来年兴许是个丰年
【期颐人瑞，毋论五叔，就是自己亦过了花甲，稍见了寒气便耐不得，随着挪来的炭盆抬身至前凑凑，听后言抬首】
那等苦寒地，要不说是凶险，落了病根是小，活活冻死应都不是稀奇

【腊月里干冷难耐，于来年的庄稼是好事，于我这样上了年岁的老人，却如催命符一般，年关前后本就是白事扎堆儿，老天爷再不给好过，当真年关难挨，呵笑他】
小崽子，和你五叔比年纪呢？！
【自雍观五年稀里糊涂取了鼎元，又经治正、延历、崇仁、宣德，已经足有五朝，满朝上下挑拣，再没个比我年岁还长的，每每朝上站在文官的首位，后脊梁发凉，不是因心里发虚，而是背后瞧的人太多了，各个眼目生寒。理了理袍摆，掸去压根瞧不见的灰，遥想几十年前的事】
我到过至北苦寒之地，而你父亲到过至南烟瘴之地，治正元年，他奉谕去云南主理矿政事，那会儿你还小，才六七岁
【凭空比了高给他看】喏，才这么高，见天往树冠上蹿，几个奴才都看不住你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却，忽然而已。似是不知不觉间青丝染了白，从少年到了白头，原瞧不得倚老卖老的老大人，如今自己便是一个，只虽显了老态，却仍是自欺不服，前话入耳，忙连连摆手笑道】
不敢不敢，若比年纪，侄儿就是快马加鞭也是赶不上您，在您前，侄儿还是那个不更事的竖子，远远不及五叔耆硕德高
【许是前有五叔过了杖朝之年，自己甫过花甲便觉泛泛，人前庄重，至了五叔前便又如曾经般肃然嘴贫，擎了茶壶，稍抬身子斟满了俩茶盏，听及五叔提及往事与父亲，不由一笑】
那时顽劣，好似爹自南边回京也不过一年余，便又是奉谕离京，不过却让我自在了好些日

【越上年纪越爱和年轻人打交道，看着他们风华正茂，便觉着自个儿也跟着年轻，只家里子侄各个老成，偶尔起兴逗他们几句，都端着为人祖父的架子不搭茬，放下暖炉换瓷盏，啜饮道】
二哥在外积威尤重，到家难免端穆，你又是在狗都嫌的七八岁大，人小鬼精，仗着得你高祖父、高祖母护着，无法无天，没个压着你的，还不真要往天上蹿
【为人鲁钝，拿不起什么大主意，自幼跟在几个哥哥后头，但就是这份旁观者清，即便二哥不曾对我说过他在外头的事，职务之便或是兄弟间的默契，总是能看出一些端倪，后来怎么着了不大清楚，终归是尘归尘土归土。老辈在小辈面前，不免忍不住絮叨】
你爹对你管的严，但也最是疼你，早年他外放，有四五年光景你没在他身边，为这始终对你有愧，你看你四叔对你六弟，我对你四弟，都是动过手的，你们兄弟小时候，只你最胆大包天，也只你没挨过揍

【一晃之间自己已然是近了鹤发鸡皮，再一提及往事儿，也是免不得感慨。幼时实是顽劣，依仗着高祖父、高祖母向来是说一不二，上攀下蹿，树冠池塘皆是处处不见消停，至到了父亲调回京，这才是山中老虎归，再无猴霸王。摇头笑笑】
还记得，头次见我爹，也已然三岁出头，再一见便又是个三年，细想来，头一二年，倒也时常和颜悦色，似是打开蒙，再往后便越发少了
【父子间无隔夜仇，就是再如何挨了排揎教训，若是知了根源，谈何记恨，顶不过是拧巴执拗。虽缺了四五年光景，却也未少了孺慕，抬手烘于炭盆上，听言稍一顿】
五叔，有时我倒是宁可挨顿教训

【儿子都是老子前世的债，饶是题哥儿没太让**过心，大大小小也生出不少事，更不要说二哥对他，爱深责切，父子两个的脾性又太像，一个吞着话不说，一个是上犟头不知转圜，连我都无意撞见过几次，可想他是吃过多少训骂，咋舌道】
还真有找揍的，你是瞧你五叔老了，打不动你了，家里旁人也没人敢动你，才敢喝高调
【前人已逝，生者如斯，侄儿已是为人父、为人祖父，自当晓得为父之心，不过话之所及，忍不住定要念叨念叨，是老者的通病】
少得了便宜还卖乖，看颋哥儿，叫你四叔大棒子教训，羡慕你更多，二哥要是能瞧见你今时今日，得高兴的见牙不见眼

【自小多是顺遂，险些养出骄横性子，临到后倒是未跋扈，只是稍起劲儿便是来了执拗，因了这个也未少吃教训，年少浑时，曾当自己不得自己老子不待见，更是憋着鼓劲儿的执拗，只随着年长渐晓事，才是明白。摆摆手笑道】
就是五叔打的动，怕是侄儿都挨不动
【为父者之不易，也只有自己为人父，才是真能深体会，想当年自己何其混账，往公中伸手，得了银子掷骰子玩虫子，也不过是祠堂前跪了一夜，如今想来已然是网开一面，又是留了颜面，若换岇哥儿岳哥儿，自己都不见得能致如此】
是是，那时是不晓事，如今回想，都未少于老四老六前卖弄。我知爹苦心

（年轻时也烦老头子们絮叨，但到自个儿年老了，方知为何老人的嘴总是说不停，不是要倚老卖老，而是心知时日无多，对小辈们放心不下，恐防少说一句少一份嘱托，不管他耐烦不耐烦，要说的话说一遍，才心满意足停下，砸吧口茶润润喉）
六十岁时做一幅像，七十岁时做一幅像，没想到稀里糊涂活到八十，又做了一幅像，以后就挂我六十岁那幅，别像你爹似的挂七十岁的，显老
（总挂在嘴边说的话，冲着大侄儿再次嘱托，转头看他，隐晦道）
我预备同你四弟说，他明年回来述职后，就把嵃哥儿夫妻并上两个小的都带过去，嵃哥儿好到书院上刹下心念书，这有岇哥儿和峥哥儿侍奉就够了

【人老了倒是多了随性，早不似先前那般嘴挑，好茶赖茶都能品出甜滋味，一盏茶见底，又是续满上。听五叔言，擎壶的手稍一顿】
这您放心，等您九十的时候，侄儿陪着您再画一幅，再等侄儿八十的时候， 您可也得也陪侄儿画一幅，这画不嫌多，真到时候，都贴六十的
【人老了想得多，自己还小了五叔好些年多，仍是免不得如此，就不该得闲，只有时候真到了岁数便也不怕忌讳，不想让老爷子多作寻思，怕也不是一言两语便可。早便有了打算，却仍是有些意外】
会不会早了些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家中几代人皆长寿，但今年已是八十有三，离寿数不远，摆手示意他，寿不在贪高，恐防夺了子孙福禄。因舍不得长孙，故而一直教养在身边，重孙业已要开蒙入学，再耽搁孩子不得】
不早了，福数有尽，哪能享个没完没了
【扶桌下榻，腰背仍旧挺拔如松，动作却不大灵便，如幼时唤他】
预哥儿，你得知道，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你父亲对你一直很满意，不过是想让你担起担子，又怕你受他一样的劳累，严父、慈父，跟着的始终父字
【抬手示意他莫赘言，拍了拍他肩膀，日暮西山，寒风凛冽，踏雪而归】

【日中则昃，月盈则亏，自古便道是盛极而衰。自高祖父公孙一支入京师，到如今自己这辈的已然为人祖父，传至了六七代，也都是眼瞧着蹿了起。富贵荣华最是磨人，知道爹同五叔的意思，与其待其没落，莫不如先行执中，默不作声听了，瞧五叔起身，不由搁了茶盏，亦扶桌而起，知道老爷子脾气，未敢近了搀扶】
是，那侄儿明白了
【知足为福，识大体为俊杰。世间哪有那万全，总是有舍有得，方能长久。拂拂衣袖，待听及预哥儿，一如曾经垂手侧耳，抬首未及言，终是未启口，俯身作揖，直到是一如往昔挺拔的项背隐在了风雪里，方是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