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重开捐纳旧例，概由户部捐纳局责成，自打年前贵州事起，紧随着便未消停安稳，真所谓刀锯在前,鼎镬在后，至此不完，江苏又闹起了涝灾，殃及淮安清河十八个州县，也便有了自家亲弟弟回京讨银子，又是“银”字当头的难事儿。朝会本议这个，未成想撺道而出个赵松涯，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一番唇枪舌战，却是揣手作了壁上观，议事罢遣了僚属，转而瞧侧边的老五】
俗话说家有诤子,不败其家.国有诤臣,不亡其国。可这诤臣，可不是谁都能当得。不过他能豁出这身臭皮囊，惹别人一身骚，倒有些骨性
【活六十余载一甲子，风浪未少经，旁的没有，见识到底有些，可饶是如此仍被今儿殿上的那出一撼，血染乾清门，端了茶盏，撇撇沫，听言笑骂】
你这个老五，人皆是年越长越稳当，独你是越发的佻脱不正经

【闻言嘴角抽了抽，没好意思说装什么假正经，大哥在京时候久了，家里说话也好打官腔，不过再放肆不敢对兄长不敬，可对赵松崖就没有嘴下留情一说了，笑讽道】
嗯，这份骨气当真损人利己，他赵松崖的大名从此响彻朝堂内外
【什么样的皇帝要臣子以死为谏？亏他想的出这种烂招，当时原想遮掩一句“赵大人中暑昏厥，请皇上先行移驾”，话到嘴边收了半句回去，赵松崖敢当场落皇帝的脸，此等“忠心”得教大家伙都记牢了。双手搭在圈椅两边扶手，思及根源，连笑也省了，直言冷讽】
您瞧瞧今儿朝上那都出的什么损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也值当翻出来一说，亏得各个都还能一本正经的议下去
【闲拍了拍扶手，猛然想起再添一句】噢，也包括我出的那招，是又损又烂，缺了大德了

【户部堂司总赵松崖，自己倒是打过几照面，原便觉其泥古，只未曾想迂腐愚昧至此倒是意料之外，好好一个朝会被其蛮力乱搅不说，临到后更是欲“以死明志”，凭管他是真愚忠还是打的什么主意，如今是空沦笑柄，摇摇头笑道】
这么说他倒是也不亏，胡闹一通撞破脑袋换个人尽皆知的名
【年前贵州军兴耗军需粮饷，民生苦累，损了元气，朝廷入不敷出，处处捉襟见肘，此非常期，旁的可缓，江苏十几个州县却待解燃眉之急，说来今儿个也算是各路神仙各显神通，笑指老六】
连自己都讥讽，知道招损烂还往外蹦？
【话罢稍顿】不过不论损不损烂不烂，有句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非常期就得非常行事。若此时还抱残守缺，那才是真的损烂

【我这辈的兄弟中，顶数大哥是个光风霁月的人，想从他口中听一句不是太难，我与四哥则是蛇鼠一窝，至于五哥和老七，莫看不在朝堂上混，也是一肚子的坏水。提赵松崖两句是因他坏了正在议的大事，见大哥无意附和数落便不再提】
捐纳的事都摊到桌面上来说，还不许我提一提三司攒着的陈案旧案了？要烂大家伙一起烂，落下谁了不地道
【话中多带玩笑，朝廷拿不出银子使，不是一部一衙头疼的事，天下之广使银子的地儿不胜枚举，可也有个轻重缓急，在旁人那怎么瞧不得而知，在我这就是天塌下来，也比不上赈济的银粮拨不出来急，缓言笑道】
您放心，这事我有分寸，今儿在朝上那位新科的沈大人一个口一个汉人如何如何，虽说是不大中听，可他说的都是实打实的大实话，当下的朝上放眼瞧过去，那是一嘛的旗人，不是满军旗、蒙军旗，就是汉军旗，您听过旗人替汉人打算的？哪怕是名字上沾点边的汉军旗，也早多少年和咱汉人没关系了，说句诛心的话，现如今的天下是满洲人的天下，都是非我族类，能容咱汉臣说句话已然不易，弟弟就是再糊涂，也拎的清自个儿几斤几两，不过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想多争那么一两口罢了

【年少气盛时也曾好胜，甚至自负，自认是旁逸斜出，更是倔犟，只过了三十而立，随着年岁越长，却是越发的内敛，万事儿皆是稳妥当先，也知如此便少了进取，可就如言，千古文章总无定格，有创始之人，即有守成不变之人。以公孙如今的业绩，再以自己能耐，或更需自己持盈守成。不过一同长成，六弟的性子自己最了然，比之如今的自己他却更有那攻城夺地的魄力，加之在外自在惯了，更添变通的灵性，如此或也是兄弟两相互补】
三司攒着的陈案旧案，若是真要翻一番，想必能抖出不少积灰，到时候难保会呛着哪个。不提这朝堂上各有各的心思，就是这苛政的名头，怕也没人想担。只如今非常时，若决心整饬吏治，于积弊以铁腕风雷之势，倒也不失一法子
【摇摇头，此话说得容易，若真要如此，却是难上难。敛敛袖子，抿口茶，听言搁了茶盏】
这话说的对，会哭的孩子才有奶喝，不会哭的早便饿死了。这宦海里沉浮，不论旗人，就是同为汉人都不会无缘无故的替你打算，还是得自己张罗，好时万般好，不好了可就是万般的不是

【澄清吏治的话上头坐着的那位不张嘴没人敢提，贸贸然点那茬，岂不是在说先帝失德，谁敢去触那的霉头，只谈陈案积案意便在此，朝上说话时带了几分搅浑水的意思，左右已经是一潭子黄泥水了，不吝再教我掏几剖泥上来。纵外头风言冷语，大哥有无异议，总要回护于我几句，颌首称是】
弟弟在外头惯了，家里的事反倒闹不明白，一回来才知道原来这么热闹，左边敲锣右边擂鼓，只戏台子就搭出好几处
【无意抱怨数落，就事说事而已，小皇帝登极不过三年，手上还是先帝时留下的烂摊子，再有鸿鹄高志、不世帝才，也得先把眼前的坑平了，才有万丈高楼时】
不瞒大哥，我还真怕哪天被调回来，您在家帮弟弟兜着些，天下能吏不胜数，千万别拎找您六弟这个半架秧子

【枪打出头鸟，刀砍地头蛇 ，小儿皆可郎朗上口，这沉疴积弊纵是摆在了桌案上，怕是也没多少人有那个好肝胆，敢拿起来说话，就是说了怕是未待澄清吏治，先就被整治了，赵松崖是个夯货，可非人人似他，拿脑袋在乾清宫撞出个花来，他也换不来个忠义的名头】
要不说还是你自在，常年在外，不知这京里头的喧闹，早些还好，只当瞧热闹凑热闹，如今许是年岁大了，越发嫌闹腾
【陈案积案涉及刑部，却未言语，随着便是圣上的大赦天下，听着是眉头一褶皱，到了此原不该再不作言语，只到底还是朝中大臣先几步，话到嘴边暂搁置，未想临到后却被赵松崖搅了没，听后言一笑，呷口茶】
旁的惦记着回来，就你惦记着自在。不过若是能一直在南边，等着我这老骨头彻底没了用处，告老归闲，可就要到那赖着你享清福了

【当下可不是从前的朗朗乾坤，太平盛世，大清的地界有多宽，事就起了多少，天灾也好人祸也罢，一桩赶着一桩，小皇帝的龙椅坐的不踏实，我们这些臣下的顶戴自然也就戴的不牢靠，京畿机枢之地，旁人趋之若鹜，我等却是惟恐避之不及，玩笑中带着正色道】
应当的，弟弟肝脑涂地，不就是为了给兄长们有依有靠
【许是长辈言传身教的好，又许是我们兄弟本性不差，虽是眼见要出五服的从兄弟，但自小一个大院里长起，兄友弟恭念的格外紧，二房三房世代皆奉长房为尊，没有哪一辈哪一人生出过二心，我同五叔一样，生来就是为了助力家族】
【家事国事从来不是单拎出来说的，家国一体，哪能独善其身，抚膝道】
朝廷如今是多事之秋，东边按下葫芦西边起来瓢，依弟弟看倒不能都归咎于先帝时，真要往上追究，代宗时已有隐忧，敬宗时已现疲态，积弊日久，想要力挽狂澜，不比开︱国之初容易，俸难食，官难做，咱们家几代人对的起皇恩浩荡，您要真有了退意，就来弟弟那修养修养身子，左右远川、泽甫兄弟俩担的起了

【却也真生过退意，年过花甲，单论入仕的年月便已然是好几十载，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可兴许原便是个驽骀，到了暮年也只惦记着安稳养怡，只惦记归惦记，真若是要撒手，却又免不得瞻前而顾后，况如今时局动荡，纵是小辈已然长成，仍是想多担些，闻言一笑】
细想来，好似自治正十一年后便未再去过，富庶荣华，人杰地灵，却真是个修养宝地
【言语间带些许向往神情，自幼生在这四九城，除去差事，便未曾离了半步，纵是随着年岁越长越发淡然，骨子里却仍有那闲不住的底子，拘了一辈子，若临老能换方天地，也是极好，点点头，半是唏嘘半是欣慰】
远川、泽甫兄弟俩确是担得起了，不过正如你所说，如今朝廷是多事之秋，积弊日久，俩小的担的起，却也是涉世未深，青涩了些，还是放心不下啊
【话罢稍顿】到了你我这年岁，方才是明白，当年爹同五叔的用心良苦

【年少时惟愿独其身，不论是长辈还是同辈，都想远远的甩在身后，只我一人独处再好不过，年纪一上方知亲情之难能可贵，世间千万种情，到最后都化成了亲情，老兄弟们是越来越少，天方夜谭般想着，大哥要是明儿就能随我回两江，那是再好不过，哈哈笑道】
您这话让给我去祠堂说，让二伯和五叔带给我爹听听，别回头到了那边一见面话还来不及说，擀面杖鸡毛掸子先向我招呼来
【自来说话百无禁忌，年纪到这瞧的开了，更是少有遮拦，从袖中取出本三寸来长的薄账册，起身递到大哥手边，就地在原处站着】
京里日子不宽绰，户部的白条子打的漫天飞，阖家老小吃穿嚼用，咱们这种家里失了什么不能失体面
【国库空虚已久，到了连俸饷都发不出的地步，但私心看国库是真穷，底下的文武百官没几个是指俸银吃饭的，真假面上都得摆着拮据，可到底是少了份来源，大哥从来没沾手过庶务，怕他手头紧不好意思说，两江的产业虽一直支着公中，但这份不同】
是我的私房，连您六弟媳妇都不知道，公私往哪使随您

【仔细想来活这六十余载有那大半年岁活的浑噩，自小的顺风顺水，未曾遇过大险阻，阖府上下唯有老爷子前有过磕绊，可若挪到如今瞧来桩桩件件都算不得困厄，许是蜜糖罐里泡出的品性，年少无知时刚愎自用，又是执拗泥古，万事儿眼前过，也都寻思的浅易，好在年岁越长，为了人父，知晓了浑沌无知，这才见了稳当，方有些长兄做派，如此再回首，免不得稍有唏嘘，敛袖子茶盏端于手，听言笑道】
雪鬓霜鬟却被擀面杖鸡毛掸子轰的上蹿下蹿，这光景，到时候我同老四可有的瞧了
【兄弟几个里算来，最佻脱不拘的数老六，棍棒底下游走最勤的也数老六，忍不住拿其逗闷子，呷口茶，再抬首却稍一怔，接了老六递来的薄账册，半晌未言语，却是终叹口气，非常期非常事】
按说来，只有兄长庇护小的，没得兄长从弟弟讨吃穿嚼用一说，只既有自家兄弟体己，如此非常期，还若碍在面上，倒是为兄迂腐了
【话罢一笑】只到底做哥哥的不能白叫自己的弟弟掏了私房，以后啊，还得还你

【国拮据了，家哪里能不跟着紧巴，在京不比在外，虽是天下的权势机枢，但锅就那么大，人人都想分一杯羹，人上有人，还有天子镇守，远没有我们在外的方便，不说前头几代人在两江的经营，只我一人先后就已盘踞了三十来年，平头百姓随手开个铺子都能小有成效了，遑论我手中还攥着权】
【原预备他若推辞还得撕扯一番，好在自家兄长开明，省去我不少口舌功夫，笑着坐回去】
那是自然，您想赖账弟弟我还不能答应
【从前和四哥做点勾当得瞒着大哥，现在亦如是，不过是变成我明知不明说，他明知不明问，哥俩都装着糊涂，比方眼下的私房从何而来，敢笃定他心里有数，但绝不会开口问我】
大哥，老话说术业有专攻，您学的是如何撑门庭，我打小学的却是如何理庶务，谁没料到后来的赶鸭子上架，所以您就宽心使，咱哥俩还是各归各位，您前头顶着，弟弟给您后头支着

【一笔写不出俩公孙，打奉业年高祖父殿试钦定一甲殿元，进京当官扎了根，自此有了胤德堂公孙氏，几代来虽是书读的越发不济些，却也未出了不肖子孙，牢牢不忘的是正统嫡脉，谨防的是庶孽乱家，不是一个娘胎出的，也都是嫡亲的堂兄弟，兄友弟恭的长起来，情分自是不寻常，越是动荡，便越需共周事，手拂过薄账册，搁置一侧，笑道】
放心，绝少不了你
【自小亲厚，除了插科打诨，却也鲜少显在嘴上，今儿个这遭，再有老六后言，免不得心暖欣慰】
有道是上阵父子兵，咱这是上阵亲兄弟，只要咱兄弟并在一起，也不畏这起伏动荡

【家里虽已传至六代人，但从未提过分家事，亲兄弟不养在一处尚且生分，何况是过了几辈人的从兄弟，好在兄弟几个擎小处在一起，即便岁数上有长有幼，可情分不比亲兄弟差，饶是及冠后常年在外，兄弟相聚不过个把月而已，再见面仍是不觉有什么生分】
您这话是金科玉律，回头弟弟得请人写了装裱起来，就挂书房里
【将来打算即便不宣之于口，兄弟间也早有默契，朝上事谈不尽，家里事也说不完，直到大嫂那边备好了家宴来请，方才同大哥一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