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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腐王道·文】莲间鹤(虐,短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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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之前写的一篇,一直忘了在贴吧发。万字完结短篇。cp是什么就先不剧透啦~


IP属地:澳大利亚来自iPhone客户端1楼2018-04-10 22:39回复
    我唤作无忧,是个孤儿。
      那天师父捡着我的时候,我正被乐楼里的老鸨撵出来。
      那个身强力壮的婆娘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我整个揪起来,口中边骂边拖拽着我往外走。我奋力挣扎着,却是徒劳。
      躲在门廊后偷觑的姐姐们都掩着帕偷笑,我知道自己现在一定狼狈得很,脸不由得就涨得通红,心中也是万分委屈说不得,只怪自己几天未有饭菜下肚,挨不住饿溜进后厨讨点饭菜吃,却被撵出来。
    “你这饿不死冻不杀的腌臜乞丐,乐楼也是你能进的么?!”那泼妇破口大骂,手上使出杀猪般的劲儿,将我整个人都丢出去。
      我阖上眼,等着摔个七零八落。一双有力的手却接住了我。
      我心中十分错愕,不知是哪个这么好心,愿接着那人人唾弃的脏乞儿。
      还未缓过神,就听身后那接住我的人道:“你这厮,欺负人算甚么。”
      我扫过老鸨那张仿佛定住般僵硬的脸,实在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循着那清冷的声音望去。
      那人似乎也感知到我抬眼来看他,眼睛正好与我的对上。
      此时的我只觉得嗡的一声,脑子里便空白一片了。
      看那人的装束似乎是个修道之人,骨子里透着闲云野鹤般的风雅,我眨了眨眼,竟觉得他非生于这红尘中。
      不过更让我颇感意外的是他眼神,摻着太多复杂的、让我这个小乞儿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现在迷迷糊糊的我方想起来,东街墙角的算命老头近日一直神神叨叨,硬扯着我卜了一卦,说我要碰着贵人了。
      倒街卧巷老鼠般度日的小乞丐要改运了,鬼信?
      不过看着眼前这张真实的脸,在狠狠地捏了自己一把、确认这一切都非梦后,我忍不住发出痴傻般的笑。
      贵人挑了挑眉。
      话说那老鸨见我这位贵人仙风道骨,一时不敢作态,片刻后脸上万分难堪地挤出几分不知真假的惭怍,便转身吆喝,和那群看热闹的鸟兽般散了。
    “小孩,你叫甚么名字?”贵人发话了,声音煞是温柔,眼睛却直勾勾盯着我的脖子看。
    “我⋯⋯” 平生第一次有人这样好声气对我说话,我踧踖不安,面红耳赤地嗫嚅半天,口中却挤不出一个字。半晌,我才低头道:“⋯⋯我没有名字。”
      小乞儿也不是从未想过给自己取个名字,但他无父无母,有名而无姓并非甚么好事。而且他曾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想琢磨出个好名字,奈何只想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向东街的算命老头讨教,反倒换来些耻笑。
      他因此甚是苦恼,暗自想也许名字并非那么重要的一状事,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小乞丐的名字?
      所以真当贵人问起,小乞儿便一时语塞。
    “不碍事,贫道以为你我萍水相逢便是缘分,不知你可否愿与贫道走?” 贵人似乎是看透了我的难言之隐,语气放得更柔,生怕把我吓走。
      我除了一个劲点头,也做不出其他的反应。
      于是就这样,无名无姓的小乞丐就被贵人带到酒肆,人生第一次吃上一顿饱饭。
      待我狼吞虎咽扒完饭,就发现贵人正端着一碗清茶细细地看我脖子处一抹红痕。
      我生来便带着这胎记,街坊都讥我是命贱鬼,以后要被押到市井绞死。
      然后我意识到我嘴角还粘着几颗饭粒。顿时觉得刚才自己的吃相实在不雅,心中十分窘迫,但又想表示感激之情,只得木讷开口:“贵人⋯⋯饭菜⋯⋯甚好。”
      贵人听了,忍不住笑道:“叫师父。”
    “⋯⋯嗯?”
    “莫再叫贵人了,贫道消受不起。”他甩了甩拂尘,语气认真了几分:“从即日起,你便是我徒儿,为师会好生照料你。”
      我感动得说不出话,憋红了脸半天才轻轻唤了声师父。
      师父应了一声,眼中透出的复杂情感却让我更看不懂了。


    IP属地:澳大利亚2楼2018-04-10 22: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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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后我便随师父云游四方,最后来到蓟州。
        一路上,我收获颇多,例如师父给我取名无忧,还有师父的道号是一清先生。但至今我也不知道师父的名字,他似乎刻意隐瞒着些甚么。
        回到观里,师父便立即差人下山请了大夫来给我把脉。那大夫不仅是摸我的脉象,还问东问西的。我自诩身体一向硬朗,不曾害过甚么恶疾,但师父还是哄着我睡下好生歇息,只是苦了我卧在榻上,许久也没阖眼。
        半晌,我听到门外有熟悉的脚步声,赶紧装睡起来。紧接着便有人轻轻推门进来,似乎是来看我可否睡熟了。
        不用说也知道是师父。
        片刻后师父走了出去,门也随之阖上了,然后我听到了那个大夫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这孩子,果然心智不全⋯⋯”之后便是窃窃私语伴着沉重的叹息。不晓得是那大夫的,还是师父的。
        我心中难受极了,不禁回想起还在街头乞讨的日子来,别的乞丐都骂我是不开窍的打脊贼虫,我却听不懂,引来一阵哄笑。
        果然是我真的傻。


      IP属地:澳大利亚3楼2018-04-10 2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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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此后师父待我格外得好,早课毕了,便领我去他书房,教我读书写字,还阐释道法经文。观中道长间因此还颇有微词。奈何我天资极差,手脚笨拙,几天也学不得一个,只觉着那字似是印在了脑子里,但不多时便忘了个干净。
          好在师父十分有耐心,手把手教我研磨写字,我总算有些许进步。
          就在我苦读的这段日子里,那住在山下的大夫的小女囡儿时不时会上山来采药,顺便在观里小住,我俩很快就混熟了。
          一日,我在师父的书房中练字,认真写了几张纸,却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我的右手天生有些残疾,一握笔就颤抖不已,写上一个字便要费上半天功夫。正当懊恼灰心之际,左脚倒又疼起来,昨日与囡儿一起去采药,在山上崴了脚,到现在还肿着。我觉着难受,便扶着椅子站起来,在房中四处走动活络下筋骨。
          我练字的书桌正对的墙上一直挂着一幅几乎及地的水墨挂画,画上是一个衣衫不整的道长,醉倒在岸边一棵桃花树下,落了一身胭红,清浅的月光洒在他肩头,也衬得远处的水泊格外诗意。整幅画的笔触细腻温和,可见绘者也是心细如发的人。有时我路过书房,便看到师父静立在画前,如木雕一般一动也不动,不知在想甚么。
          我一时看得有些痴,待反应过来脸已经快亲上那画中的道长,我心下暗嘲自己的可笑之举,想收回前仰的身子却全然忘了自己还崴着的脚。这一下吃痛,重心不稳,整个人倒向前栽了过去,我一时情急,手便撑在那桃树上。
          不撑不打紧,只感觉手似是按到了甚么硬物,推着那桃树竟直直入了半尺墙。
          我急忙稳住身子,但为时已晚,看着那被我蹂躏得皱巴巴的桃树,心下焦虑不安,但也捺不住好奇这画后究竟藏了甚么玄机。一时愧疚和担忧被我通通抛在脑后,我掀起那画一看,居然是一道暗门。
          师父到底藏了甚么,要这般遮遮掩掩?
          我心里好似揣了只兔子,却又管不住自己的手去推那虚掩的门。
          这暗门原来通着一个隔间,隔间不大,只摆着张桌子,桌安之上,静立着一牌位。
          我歪着头认了半天,只认得“加亮”两字。
          加亮,加亮。
          我在心中默念这两字,眼角不知怎得有些湿润。
          想必这个加亮是师父的重要之人罢,但师父又为何将他的牌位设在暗阁里,偷偷祭奠?
          怀着诸多疑虑,我还是匆忙退出了那隔间,还好今日师父下山办事了,若是撞上后果肯定不堪设想。
          接下我便思忖如何能修那画,好让那桃树重新舒展开来,躲过师父的慧眼。
          要说遇到甚么难处,找囡儿是总不会错的。虽说囡儿与我年龄相仿,还是个女娃,但脑筋灵光得紧,见闻也比我丰富许多。
          果然,我刚气喘吁吁地找到在后院扫地的囡儿,她便早已猜到我为何寻她了。
        “呆子,又闯甚么祸了。”囡儿笑问我。
          我将来龙去脉与她说了,却见一向聪明伶俐的囡儿少有地皱起柳眉来。
        “修画?这我倒也不晓得怎么做⋯⋯”
          我一看囡儿也没有法子,心下也知此事没戏了,心灰之际又想起牌位的事,便问她知不知一个唤作加亮的人。
        “加亮?这我倒晓得⋯⋯”囡儿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接道:“有日家父醉了酒,说些胡话,说甚么二仙山上的牛鼻子老道心里还惦记着个死了的书生⋯⋯那人便唤作吴用,道号加亮。”
          我听了,心惊地支支吾吾道:“这、这⋯⋯这可不是⋯⋯”
          囡儿脸上露出我熟悉的坏笑,仿佛我的表情是世间头等好笑的事:“怎的,呆子,没想到你师父竟有断袖之癖?”
        “别、别用那个词!”我憋红了脸,莫名忿忿不平起来,心下又羞赧难当,只觉得师父的秘事被连根拔起,好像也顺带在我心上剜了一刀,血淋淋的疼。
          我落荒而逃。
        “喂!呆子!你回来!”囡儿冲着我的背影大喊,又好气又好笑。


        IP属地:澳大利亚4楼2018-04-10 2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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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戌时,师父下山归来,不多时便唤我去吃饭,脸色果不其然有些阴沉。
            我心中忐忑不安,料师父肯定是发现我折了他的画,又晓得了他的秘密,不知要怎么责罚我。
            怪的是师父虽是脸上阴云密布,却不曾开口责问。搅得我心里如同翻江倒海一般,饭菜下口比那白蜡还难嚼。
            直至饭毕,师父也未说过一句话,我心头的巨石总算放下了一点,暗想也许这事就这么结了。
            谁想正当我推门出去,师父平静的声音便在身后响起了:“从今以后,若要练字,便到你房中罢。”
            我听了,如晴空霹雳一般。果然师父还是记挂此事的,我怎的如此愚钝,会以为师父不在意?
            一时间,思绪万千,那旧日乞讨的记忆也涌了上来,挥之不去。
            如今师父突然的疏远令我心慌不已,自他收我为徒那日起,我便觉着师父好似那孤高的鹤一般,无欲无求,一个转身便会离我而去,这世间于他可有牵绊?
            是了⋯⋯
            加亮,加亮。
            那牌位上的字又阴魂不散般明晃晃地在我眼前了。
            心中明明火烧似煎熬,我却还是道了声:“好。”


          IP属地:澳大利亚5楼2018-04-10 22: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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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我浑身燥热难忍,整个人都仿佛跌进了火炭中,一夜乱梦。梦中尽是师父与那死了的书生,我梦到那书生生得眉清目秀,着一袭青衫,从阁子外抢将过来,劈胸揪住师父说些甚么,唬得师父面如土色;或是闲情时,桃树下与师父青梅煮酒,笑谈这乱世风云;或是烛火摇曳,羽扇轻摇间,棋子已落,转逆他人命格;亦或是并立与山水间,相对良久只换得一声珍重,自此江湖不见,阳关陌路⋯⋯
              些许人与事是甜的,些许是苦的,一个个却又好像就发生在昨天般,触手可及。
              只是将醒时,那梦又变了个模样,只留下一莲一鹤。那莲生得怪诞,竟是伴江而长,鹤也自是伴莲而翐,只是那江波涛汹涌,并无落脚之处,鹤孤高力竭,遂远去。只是一日江竭莲枯,鹤也再不见踪影。
              梦醒时,我已是又哭又笑,浑身的燥热倒总算消了些。睁眼,却见师父正守在榻前,脸色苍白如纸,眼中满是疲累。我才知我害了一夜病温,烧得厉害。
            “师父,徒儿知错了。”我鼻子一酸,愧疚难当。
            “这叫甚么话。”师父抚上我依旧微烫的额头道:“你病得厉害,还是好生歇息。”
              话毕,师父起身离去,留我闭目养神,之后更是照料有加,我卧床几日便病愈如初。
              那书房折画的事,也翻书似的成了旧章,师父未曾再提。
              自此相安无事。


            IP属地:澳大利亚6楼2018-04-10 2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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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年后。
                时光荏苒,我已从一个黄衣小儿长成朗朗少年。
                这日我做完早课,前日下山的一位师兄便转递我一个包裹,说是陆家的囡儿托他捎的。还告诉我他听村上人说自从陆大夫收了别家的彩礼,囡儿流了好几日泪。
                我这才知道囡儿要嫁人了。
                再问师兄囡儿可曾带甚么话来,师兄却道没有。我回屋急忙打开那包裹一看,一切都明了了。
                只见那包裹中放着一袭青衫。
                回想起那时我刻苦研习,肚中总算积了几分水墨,闲时便与囡儿讲些。囡儿见我文绉绉的,觉得好笑,便讥我若在他们村上,以后定是个酸秀才。我便反诘道:“酸秀才怎得不好,仕途若是有幸,得遇明主,辅佐君侧,将来名垂青史,可是光宗耀祖的事。”这回囡儿竟不与我辩了,仰起小脸,喃喃道:“是呵,酸秀才也没甚么不好。”紧接着飞快地瞄了我一眼,接道:“我长大就想嫁给一个秀才,最好着一袭青衫,衬得人斯文好看。”
                如今看着那青衫,我才醍醐灌顶一般醒悟过来,心中五味陈杂。
                接下来几日,我被囡儿的婚事折磨地寝食不安,我本是修道之人,不该心有旁念,只因囡儿的心意令我发慌,肚中虽有对策却只怕不妥。
                苦恼了几日,闭关许久的师父倒是提早出关,吩咐我收拾下行囊与他云游去。
                我颇为惊讶,想起上次与师父云游,还是十年前的旧事了。这缘由说来也怪,自十年前那桩事后,师父闭关的次数便越来越多,也不知是否是有意避着我。不过今日见到师父,忽得发觉他脸色有些苍白。
                当下收拾起盘缠来,心中关于囡儿的事也逐渐明朗,我到底是个道士,如何敢僭越道规,辱了师门,且我何德何能,承得了囡儿的情⋯⋯至于那青衫,倒是鬼使神差地捎上了,若是心如明镜,这便只是普通衣物罢了。
                即日与师父起行,临走前托师兄给囡儿带些我山下买来的小首饰,权作彩头。


              IP属地:澳大利亚7楼2018-04-10 22: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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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道这次与师父下山,一路跋山涉水,自有意趣。只是师父虽百般掩饰,我还是看出师父有些心神不定。
                  这日又是一夜奔走,不胜脚力,奈何方圆未有歇脚的驿站,倒有几处废弃了的村落,便与师父安顿下来。
                  次日,师父又在湖泊旁的枯桩上寻着条竹筏,便与我一齐到湖心赏景。
                  此时正值初春,万物复苏,只是寒意不减,细雪纷纷。我在后掌舵,划着那竹筏自芦苇间荡出,视野也随之开阔。只见水波骀荡,湖面薄雾氤氲,衬着远处那连绵的山脉,恰似一幅墨染的山水。微风拂面,不时有几只泥燕掠着凌波杳然而去,仿佛也想到那画中一探究竟。再看师父,孑然一身立于阀前,衣袂翻飞,一身褐袍与那天地也融为一体。我不由得看得入神,只叹若是有纸笔伴身,定要挥墨此情此景,好叫世人一觑那画中仙的风姿。
                  可恨我这右手,若是能画出那幅桃下醉仙图万分之一的功底来,便是天大的喜事了。
                  痴心良久,忽听得师父沉重地叹道:“无忧,若有一日师父去了,你可做到凡事随性而为。”
                “师父?”头一次听到师父用这般语气说话,我楞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师父倒并未在意,只是语气又带上几分凄然:“为师有一旧友,此人聪明一世,只可惜背负太多,凡事必运筹再三方得行事,甚至不惜手段。万般算计却换得歃血弟兄尸骨寒,看透一切却始终看不透自己⋯⋯”
                “那这位旧友最后⋯⋯”我忍不住问道,话刚出口却后悔不已。
                  这次师父未再回答,千言万语都消逝在了徐徐清风里,只是那背影,越发得孤寂。
                  我知晓我肯定是触及了师父的心结,正思忖如何化解眼下冰冷的气氛,却突然听得师父剧烈咳嗽起来。
                  我急忙扔下船桨去搀师父,反倒被他轻轻推开了。
                “不碍事。”师父挥挥手,似乎是在安慰我,“这几日路上受了些风寒,歇几日便好。”
                  我将信将疑,却瞥见师父不动声色隐了袖子。再一看,袖子上隐隐约约漫着一片殷红,分明就是血!
                  看着师父极力忍耐,苍白的脸上挤出几分强颜欢笑,我心如刀割,却又不得戳破,只得趁机寻了由头回去歇息。
                  晚间生火煮了些粥米与师父吃罢,便各自睡了,但我想起白天之事,实在难以入眠。
                  此事绝不是蹊跷,前些年开始师父闭关的次数便越来越多,我也好几次撞见陆大夫神色匆匆地从小道上山进到观里,不晓得是给哪位道友看病。如今看来,师父的病肯定也不是一朝一夕了,但为何瞒着我?
                  正当心绪杂乱之际,师父住的隔间又忽然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巨响,我慌乱下榻推门一看,却见师父正倒在那桦木桌上,面色跎红,一地碎酒盏。
                  见我闯进来,师父反倒笑吟吟地仰起头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囊,招呼我也一道吃酒。我心头怒火噌地蹿起几丈高,当下将师父的酒囊抢来扔了。却不料师父蹙了蹙眉,又变戏法般从怀中端出一碗清酒来,语气里挟着几分熟悉的故弄玄虚:“这碗酒,我敬你,可好?”
                  我一时间真是哭不得笑不得,知道师父已醉得厉害,只得哄着将那酒盏拿来倒了。别看平日师父高深莫测一本正经的,一旦喝高了甚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更让我窝火的是师父明知自己病症加身,还带酒来吃,这岂不是寻死?
                  谁料我刚倒了那酒,师父却沉起脸来,眼神少有的呆滞,透过我盯着虚空看,语气不知是笑是哭:“你连酒也不让、不让我喝了么。”
                “都、都说一醉解千愁,怎得,到头来连酒也吃不得了!”师父嗫嚅道,表情甚是苦痛。
                “师父,你醉了。”从来没见过师父这般狼狈,我有些吃惊,道:“徒儿扶你去歇息罢。”
                  师父听了不语,我权当默认了,便去搀他,谁想刚站起来,师父却忽地咳了一口血,眼皮一翻,整个人直挺挺往我怀里晕过去。这突然的变故吓得我魂不守舍,再看那衣襟上鲜红刺眼的血迹,更是焦急不已,只得抱着他又是掐人中又是喊师父。
                  换着各种法子试了半晌,却不见成效,我欲起身寻些随身带的救心丸,却被甚么力道扯住了衣袖。
                “加亮。”一个熟悉的声音唤我。
                  在听到这个声音刹那,我几乎是狂喜,但在琢磨了这两个字眼的意思后,窒息般的不安笼罩了我。
                  低头望去,只见师父仿佛完全变了一个人,起先瞳仁混沌一片,渐而如血色一般透亮,被一种几近痴狂的情绪填满。
                  我吃了一惊,昼阳夜阴,堕仙为妖,这传闻里的事怎得会发生在师父身上!
                “加亮。”师父又唤了一声,声音好比那混着砒霜的蜜糖,让人隐隐不安,却又温柔致命。
                “师父,我是无忧啊。”我讪笑,腿脚却不听使唤无措地后退,脑子里一片火花灿烂,这名字所牵连的旧事,也如翻书一般,都忆起来了。现在怕是师父已经神志不清,错把我当成那书生了。
                “加亮,我知你还怨我⋯⋯”趁我愣住的那半刻,师父快步上前揪住我衣领,待我反应过来,整个人已被抵在墙上了。
                  一时间,彼此相隔咫尺,师父温热的气息若有若无地挠在我鼻尖,害得我脸也涨红了几分。未曾想过有朝一日能离师父这么近,近到可以闻着他衣袖上掺着的好闻檀香,连他微颤的长睫都可数的一清二楚。
                  不过许是妖化的缘故,师父相比平日倒是少了几分严谨,这红瞳反衬得他越发不羁越发好看了⋯⋯
                ⋯⋯该死!
                  无忧啊无忧!你怎得脑子里进了虫!如今师父有难,你倒是有如此龌龊僭越之想!
                  心中把自己唾骂了个千万遍,却全然没注意到师父眼神一黯,好似那断了线的木偶,紧接着头一垂,正咬在我脖子那抹红痕上,居然开始吸食我的血!
                “师父?!”我吃痛惊叫出声,用力推师父,却发觉他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这时我才想起来学的驱妖除邪镇鬼缚魔八方咒语神诀,通通都诌了一遍,却全然无用。
                  这该如何是好!
                  心中焦急,眼下师父的举动也是越发过分,起初还是试探性地舔咬,此时直接在我脖子上用力吮吸起来,竟有大快朵颐之势,怕是不把我吸干不会罢休了。
                  今日莫不是要命丧于此?我心头已然壮士断腕一般,干脆闭上眼任由师父吸了一会儿。半晌后,我头昏眼花,身子发软,迷迷糊糊想今个儿估摸是要交代在这儿了,不想身上的桎梏却忽得松了。我挣扎着抬眼一看,只见师父正歪着头凝视我,仿佛在努力想起什么,眼底的腥红慢慢消退,恢复了焦点,癫狂的情绪也随之淡了,取而代之的是疑惑不解,和⋯⋯恐惧。
                  那一瞬间我能感受到师父在颤抖,无助地颤抖。
                  不行……绝对不能让师父知道!
                  我心头警钟大鸣,正瞥见桌上摆着的烛台,也顾不了那么多,拾起来便是用尽全力往师父头上砸去。
                  这一记,咚的一声正砸在师父额角,师父瞪大眼睛,身子晃了晃便晕倒在地。我赶忙上前扶住他,再一探鼻息,虚惊一场,只怕刚才自己下手太重,伤了师父。
                  等费了一番气力将师父安置在榻上歇息,我已是大汗淋漓,不过看着师父安然入睡,心头也甚是宽慰。
                  帮师父盖了被褥,我跌跌撞撞回房,卧在榻上思量起来。堕妖此等的事,居然是真的,但师父一向清心寡欲,如何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想起书上说堕妖无非就是两个由头,情思所梏亦或逆天而行。
                  可是师父怎么可能⋯⋯
                  莫不是因为那书生?
                  想起方才师父唤那书生名字时眼底的痴狂,我的心也不知怎得血淋淋疼起来。我从未见过师父有如此之神态,与往日的云淡风轻相比简直判若两人。
                  想着想着,眼皮越发沉重,我耐不住困意,昏沉入睡。


                IP属地:澳大利亚8楼2018-04-10 22: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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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醒了,已是日上三竿,我撑着疲软的身子扶墙起来,想去看看师父,却见师父房间大门紧闭。
                    急忙敲门呼唤,半晌都不得回应,我本就体力不支,只得倚在门上喘气,这时才听得师父憔悴的声音传来:“无忧,你走罢。”
                    我听了,心头忽地悲戚万分,跪在门前哭道:“无忧哪儿也不去,只愿侍奉师父于左右⋯⋯”
                  “⋯⋯何苦,师父只会害了你。”门里又传来一声轻叹。
                  “是师父救无忧于水火,赐无忧衣食姓名,无忧怎敢抛下师父,独善其身?”
                    门那头再也没传来声响。
                    跪了不知多久,我才拭了泪,站起来,只想着师父此时不愿理我是自有他的孤傲,我只需做好自己的本分便是。
                    当下生火煮饭,拿碟子盛了送与师父,不出意外吃了闭门羹。我只好将饭菜放在门口,唤了声师父,便出去拾柴。回来时,那饭食依旧摆在那儿,分毫未动。我收拾了那饭菜,晚间又生火做些,再送过去。如此反复了两日,也不见师父迈出那屋子半步。
                    再说每日天色一黑,我便总能听到师父房里传来隐忍的喘息,之后更是俞演俞烈,时不时便闻桌椅碰撞之声和师父压抑的咳嗽。
                    我知师父又发病了,却只能来回焦急踱步。师父心傲志坚,宁愿饿死于室也不愿与我接触,唯恐牵连于我,只是再这般不吃不喝,怕是身子骨坚持不了太久。
                    一时间思绪杂乱,想起那古书有载,堕妖始于夜,此乃阴阳交替,邪气最重之时,违道之人便化做妖魅,吸食人血,若是起因乃逆天而行,便是天罚,大罗金仙也救不得,若是情思所梏⋯⋯
                    心头忽地有了个一石二鸟的法子,正好待此时师父神志不清时行事。此法虽危险,但只要能缓解师父万分之一的苦痛,无忧也愿意⋯⋯
                    当下舀了水来净了脸,再从行囊里翻出那件青衫,咬了咬牙,便褪了身上这件换上,再依着那梦里书生的样子,束发系带。
                    待我从桌上那半片铜镜里照清了自己的影,却忽地恍惚起来,那镜中人是我也非我,且与梦中那书生还真有半分神似,怪不得那日师父错认,真不知是周之梦为胡蝶与,还是胡蝶之梦为周与。
                    立于师父房门前,里面的声响听得揪心,我清了清嗓子,压低声线柔声道:“一清。”
                    刹那间,这世间的喧嚣嘈杂都为此停了半拍。
                    我闻师父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心头略喜,只道是有成效,便又唤了一声。
                    果不其然,依稀闻得师父跌跌撞撞的脚步从远而进了,却在离门还有半步的时候停下。
                    我心知有戏,便以鬼神显灵为由,说些劝解的话,只道自己在天上过得舒心,看不得他这般折磨自己,特来相劝放下执念,方得正道。
                    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以故人身份近之,若是能解了师父心结,便皆大欢喜,此乃一计。
                    若是此计不成⋯⋯
                    话毕,却隐约听着师父口中喃喃了好几个不,便踉跄后退,我知晓无望,只得使那第二计,便从怀里幽幽摸出把小刀来,直往掌心一割,鲜血淋漓。
                    那血滴落在地上,张牙舞爪地漫开,妖冶如花,我忍着痛,掌心合拢,又从伤口挤出些,都滴在地上,散发出丝丝腥甜。
                    下一瞬,门应声而开,我便落入了一个怀抱。
                    脖子上的刺痛如意料之中传来,我皱了皱眉,尽力稳住师父颤抖的身体,任由他急切地吮吸起来。我知师父已经撑到了极限,闻着这血腥气,换着谁也受不了。
                    感受着气血一丝丝从身体里消逝和师父逐渐平稳的呼吸,我决然地阖上眼。心头却有一个声音讥我,无忧啊无忧,你也是执拗顽固,师父都怕害了你赶你走,你倒好,自己送上门。方才你劝你师父放下执念,自己不也是执念深重。当真是不要命!
                    是呀,当真是不要命。我想。只是我这条贱命,也是师父给的。
                  “不⋯⋯”
                    昏沉间,不知是谁在我耳边带着绝望喃喃了一声,下一瞬,我便被推了出去,整个人重重跌在地上。
                    我抬眼,这才正式看清了几日未见的师父,只见他神色逐渐恢复如常,只是衣衫不整,唇上血迹未散。他就这样倚着墙喘息着,眼角无措地流下两行泪,浑身战栗地像个犯下弥天大罪的孩子。
                    我跪地叩首道:“师父,此事都怪无忧一意孤行,师父闭门不出多日,无忧担心,只得使了这法子,不敢有半点僭越之心!请师父降罪⋯⋯”
                    空气仿佛在这刻都凝聚了,我抬头,见师父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这一袭装束看,人却战栗得俞发厉害。
                  “你⋯⋯出去。”师父闭上眼,语气决然。
                  “师父?” 我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泪水模糊了视野。
                  “出去!!!”这次等来的是一声愤怒的嘶吼,好比一盆冰水,浇得我透心凉。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师父如此情绪失控。
                  “好⋯⋯徒儿告退。”我强忍了泪,起身夺门而去,却不曾看到身后的师父失魂落魄一般跌坐在地。
                    我出了门,在瑟瑟寒风中奔走,眼泪再也忍不住。
                  “无忧啊无忧!你怎得如此蠢!时间久了便真把自己当了个人物?你以为自己是谁?你不过是他捡来的一条狗!想扔便扔!呵,你还真是自作多情却不自知!”我仰天骂道,似要把心头的不满都宣泄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天边便响过一声惊雷,大有风雨将来之势。我心头更加悲戚,果然连老天爷都在嘲笑我。
                    不多久,雨便淅淅沥沥地下了,我寻了棵树避雨,裹紧衣服盘腿坐下,只觉得身子越发冰冷。
                    岂料刚安定下来不多时,一双柔夷便突然抚上我的脸。
                  “哎呀,我道是是哪位俊俏的公子来这里避雨,还在哭哩。手脚这么冰冷,要不要小女帮你暖暖身子?”
                    我吓得汗毛倒竖,僵硬地循着那妩媚的声音望去,却见一个妙龄女子正倚在我身上,似笑非笑,一双红瞳即使在黑暗中也流光溢彩。
                    糟糕,碰到妖了!
                    我心头暗叫不好,只是我现在手无寸铁,也无法宝符咒,就凭几个神诀恐怕无济于事。
                  我陪笑起来,搪塞了那女妖几句,便起身欲走。
                  “哎,雨这么大,公子这是要去哪儿?”那女妖只手一抬,我便动弹不得。
                  “小女有一避雨好去处,公子可愿前去?便是一夜春宵,看公子如此俊俏,小女也是愿的。”那妖贴上来,一双媚眼打量着我。
                  “不、不可⋯⋯”我咬牙挤出几个字。
                  “无趣。”那妖下一瞬就变了脸,尖利的指甲将我下巴一挑,竟是直接吻了上来。
                    我恨不得咬舌自尽,可那妖怪对我施的邪术,叫我只能如木偶一般任人摆布。
                  “没想到居然是个雏儿。”
                    那女妖吻了我多时,发现此事,更是兴奋不已,便来解我的衣带,手还不怀好意在我腰上捏了几把。我心如死灰,只怕自己今日难保清白。
                  “住手!”忽听得雨中传来一声暴喝,我与那妖都愣住半刻,下一瞬,一道剑光挟着疾风向那妖怪刺去。女妖急忙闪躲,还是被斩下半截手。我定睛一看,却是师父的松纹古定剑。
                    人未到,剑已至。
                    那妖吃痛,发出尖利的嚎叫,待看清持剑之人,却讶然道:“怎得是你?”
                    黑暗之中师父的身体也定了定,但下一瞬便带着狠意向那妖怪砍去。
                    两人缠斗起来。
                    我见得师父身影,心下又惊又喜,先前的委屈也散了几分,只是那声“师父”还未叫出口,便被甚么力量遏制住,哽在喉里。
                    许是刚才那妖对我施的邪术未散,身子还动不得。
                    大雨磅礴,幕布般漆黑的天空又打个雷闪来,将那厚重的乌云也活生生撕了个豁口,照着地上那两个打得难舍难分的身影白花花刺眼。
                    我借着那光,目不转睛地竭力辨识师父的身影,生怕那妖占了上风。
                    只是双方修为皆非池中物,居然上下相当,胶着多时也未分出个胜负来。
                    几十个回合下来,女妖身上又添了几处伤,只得与师父拉开距离,恢复妖力。师父也倚着剑喘息起来,一条血线自剑身淌下。
                    那松纹古定剑颇有灵性,饮了主人的血,竟发出呜呜的悲鸣。
                  “呵,不曾想下次见你居然是这番情景。”女妖稳了稳妖元,玩味地看着眼前这个狼狈的男人,讥笑道:“早知你这么弱,当初就该杀了你⋯⋯怎么,一清道长,你该不会把二十年前那场交易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师父不语,只是倏地起身,长剑直取女妖要害。女妖啧了一声,硬接下那招,再度与师父交手起来。
                    与上次截然不同的是,此次师父的剑式一招比一招狠辣,刀锋犀利,好几次擦着女妖身子而过,似乎不把这妖怪杀了誓不罢休。
                    又不知斗了多少回合,那妖打得厌了,也恐斗不过这道士。只是自己痛失半截手,恨意蚀骨,见我木偶一般站在远处,便原地留了个虚影,竟是面目狰狞向我扑来。
                    我来不及反应,也不容躲闪,只感觉一个尖利之物瞬间贯穿了我的身体。
                    天地恸哭。
                    口中喷涌出一口血,剧烈的疼痛如风卷残云一般迅速占据我的身体。轰然倒地前,只听得师父焦心的大喊,喊的是谁的名字呢?也听不清了。
                    再说那妖,被后来追上的发狂的师父只一剑便震碎了琵琶骨,牢牢钉在树上。
                    待师父飞奔过来将我搂在怀里,我已痛得说不出话,层层冷汗与那冰冷的雨混在一起,一时间也分不清了。
                  “无忧,别怕,为师这就来救你。”师父极力平稳下来的声音和着那嘈杂的雨在我耳边响起,只是语气里的惊慌和悲痛藏也藏不住,他颤抖的手捂上我腹部那个狰狞的血洞,试图止住些血,可腥红的液体却如决堤洪水一般,自师父的指缝间汹涌而出,将我那青衫都染得换了个颜色。
                    终究只是徒劳。
                  “师父,没、没用的。”我嘴里又咳出一口血来,只感觉意识越发模糊,手挣扎着抚上师父的,想给他一丝安慰。
                    那被钉在树上的女妖还剩一口气,只是被妖元吊着,一时也死不了。见此情景,疯癫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我道你们这些个道士个个都是无情无义之人,清高得很,不想还有颗心!如今也叫你好好尝尝这生死离别的痛!”
                  “住口!” 师父冲那妖怪怒骂道,一时激得气息不稳,红瞳竟被逼出来几分。
                    那女妖看得呆了半刻,反倒笑得更加张扬跋扈,尖利的狂笑穿过雨幕,刀一般刮在每个人的耳膜上:“有趣,有趣!二十年前你来求我,我只道你说的都是玩笑话。问天下有谁愿与妖怪做交易,舍去半身修为,逆天而行,只为换个死人的一魂一魄!没想到多年不见,你倒是应了天罚,真成了个神鬼不容,放到妖里头也是最**的堕妖!”
                  “师、师父?!”混沌间听了那妖怪的一席话,我惊得顾不得钻心的疼痛,费力地看向师父,想从他的眼睛里寻着答案。
                    然而师父却生生避开了我质询的目光,缄口不言。恐慌,内疚,悲恸,已经快从内心把这个男人活活撕裂了。
                    怎么会这样⋯⋯我的心中只留彻骨的绝望。
                    那女妖看着师父这般模样,再看他怀里紧紧抱着的奄奄一息的我,仿佛悟出了甚么,脸色变了变:“不可能⋯⋯这世间还有如此巧事?这小子,莫不就是那人⋯⋯哈哈哈哈哈哈哈!我还以为舍得你不惜一切相换的是甚么红颜知己,不想居然是个男人!着实有趣!有趣!”
                  “够了!你这妖怪休要再说!留你一命已是大恩,再多一个字,看我不杀了你!”师父终于忍耐到极点,怒斥道。
                  “哼,我本也不指望能活着离开这里。”女妖不屑道,紧接着脸上露出怪笑:“不过,我倒是能救你这个宝贝徒儿。”
                  “你说甚⋯⋯”师父话音未落,那妖怪却忽地怒目圆睁,语气中满是大仇得报的快意,疯笑道:“我要你亲眼看着你的宝贝徒儿也变成只为世所弃,为你所憎的妖!”
                    说罢,眨眼间那妖便吐出个暗光流转的赤色妖元,直直向我飞来。
                  “不!!!”耳边是师父绝望的大喊,濒死的我只觉得有甚么暖流涌入了身体,涟漪一般散开,载着我的身体沉沉浮浮。
                    我很快便失去了意识,陷入黑暗之中。


                  IP属地:澳大利亚9楼2018-04-10 2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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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是谁人的梦境呢?
                      我自一片虚无里醒来,远处桃树下那个书生白衣青衿,背影既陌生又熟悉。
                    ——我可曾认得你?
                      心有灵犀一般,那书生也回首向我望来,一双明眸让一旁开得娇艳的桃花也黯了几分。
                      他含笑,向我伸出手。
                    ——无忧,过来。
                      我看得呆了,缓步向他走去,舌尖却蓦然尝到了泪水的咸。
                    ——咦,好奇怪,我为什么,会哭呢⋯⋯
                      之后便做了很长很长的一个梦,长到可以等一个人度完一生。
                      梦里的一幕幕如沙戏影灯,停停走走,虚幻却又真实。我看见了那落英缤纷的桃树下,月笼轻纱,谁提笔书画;那烟波浩渺的水泊间,天地澄廓,谁抚扇轻笑;那烽火硝烟的战场里,白骨纵横,谁潸然泪下⋯⋯
                      终剩得一抔黄土,不知是该笑这苍天太残忍,还是笑自己太愚蠢?
                      且留与后人评说。
                      三尺白绫断魂处,莲枯江竭。
                      这便是他的结局吗?亦或是我的结局?
                      沉眠困囚于那一座枯莲之中,我阖上了眼,人生一世,草生一秋,不过如此。
                      只是再度淤泥里重生,来世的我却化为一颗残破的莲子,终日浸在那黑暗混沌里,昏沉度日。
                      忽地一日重见曦月,缘来是一只鹤自那淤泥里寻着了我,衔我远去。
                      我们一齐越过千岩万壑,星月山河,那鹤也不再是鹤,变做个仙风道骨的道长来,携着懵懂的我走呀走。
                    ——你又是谁呢?为甚么我会记不得了?
                      那道长似乎听到了我心中所疑,回首笑问:“当真不记得了吗?”
                      当真,都不记得了吗⋯⋯
                      看清他面目的一刹那,脑子里轰然决堤。
                      是啊,我怎么能忘。原来你一直在这里,不曾远去。
                    ⋯⋯
                      再次醒来时,灵台已然一片清明,我抬眼,红瞳妖冶,那旧忆中刻骨铭心之人的脸庞便映入眼帘。
                    “公孙胜。”
                      我喃喃道,眼角流下一行清泪。
                      是了,这便是他的名字,只是不曾想到再次呼唤,竟恍如隔世。
                      雨中的他楞了半刻,终是笑了,轻轻应了一声。
                    “加亮。”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雨声依旧。原来这世上一切都不曾变,只是少了两个人,多了一双妖。


                    IP属地:澳大利亚10楼2018-04-10 23: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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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离那雨霁之夜已过去几日,窗棂外的春意越发浓了,暖日和风,莺歌燕舞,一派欣欣向荣。
                        不过与那盎然生机正相反,公孙胜却一日比一日憔悴。
                        本是晚间阴盛阳衰之时才起的堕妖,如今昼日里也常犯了。最后他要我将他绑在榻上,就算发起疯来也不要理睬。我哪里肯,借口道如今自己也是只妖了,怎会怕他。公孙胜这才勉强允了。
                        闲时我便与他扯些旧事,不过更多时候是心照不宣的相视一笑,各自心里都隐隐触到了曲终人散的前兆,因此各外珍惜当下的片刻须臾。
                        我有时在公孙胜疲倦入睡后静静地坐在榻边凝视他,炉里点一炷安神香,青烟袅袅。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眉眼他的睡颜,好像要把他的模样都镌刻在心里,生怕下个转身便忘了。
                        公孙胜的确已经老了,岁月在他的脸上刻下风霜的痕迹,鬓角也添了白发。其实若是按年数算,早该是耄耋老人,只是因为堕妖的缘故,容颜竟停留在二十年前。
                        他说自二十年前换我魂魄那刻,天罚便已开始,只是这报应来得缓慢,直到我十年前一夜乱梦,魂魄不稳,他才发了一次,这也便是为何之后他闭关次数越加频繁。
                        他还说我与他这只堕妖不同,我这妖身是拜妖元所赐,况且当初本就是那女妖用秘术换得我一魂一魄,血里便天生藏着它的妖气,因此与那妖元不仅没甚么排斥,反倒机缘巧合补全了我的残魂残魄,使我恢复前世记忆。
                        我也不是没有问过公孙胜,为何付出这般代价,逆天而为,也要换我魂魄,还花数年来苦苦寻我转世。他听了,只笑道:
                      “当年石碣村桃树下一起埋的那坛酒,还未与你吃。”
                        此事不假。我忆起当年在那桃树下与他共埋的一坛酒。彼时心怀鸿鹄之志,正欲借生辰纲闯荡一番事业,便许下诺言,只道将来功成名就,衣锦还乡之时再来一齐开这坛酒,举杯对饮。不过那时公孙胜听了,只是笑而不语,并未作答。如今我回首往事,倒是一切明了了。
                      “就因为这个?”我逗他。
                        公孙胜垂了眸,不再言语,只是眼角笑意更盛。
                        我见他这般,也不再追问,佯装嗟叹道:“我这一世又笨又傻,字也写不得,你倒也愿从头教我。只是被你占了个唤你师父的便宜,好不甘心,好不甘心。”
                      “能被吴学究唤声师父,贫道此生足矣。”他悠哉接道。
                        我听得他说吴学究三个字,不知怎得又牵连挑起些苦痛的往事来,心头竟有几分悲凉,思忖半晌才开口:“一清,你知道,我虽记忆恢复,但到底是做不回以前了。那个唤做吴用的人,早已三尺白绫自缢于廖儿洼的一棵树上,灰飞烟灭了。”
                      “我知道。”他抚上我脖子上那抹红痕,眼里盛满了宽慰和柔软:“这何尝不是贫道所愿的,上一世你背负太多,身不由己,此世若能无忧快活,自是好事。”
                      “那我且问你⋯⋯你若这样下去。最后会如何?”
                      “彻彻底底变成只啖人骨肉的恶妖。”
                      “没有办法救?”
                      “救不得。除非⋯⋯”
                      “除非?”
                      “除非去东南方巽地上一千里之外,方可免此大难。”
                        公孙胜作个掐指一算的姿势来,脸上熟悉的高深莫测与旧忆里的如出一辙,我知他是想逗我笑,但我却怎得也笑不出了。
                        起身欲去平复心境,他平淡疲惫的声音却在身后响起。
                      “加亮,你再帮我画一幅画罢。”
                      ⋯⋯
                        研磨铺卷,待再度提笔时,我的右手已如常。那妖元补了我的残魄,顺带也治了我这手疾。阖上眼,记忆中的铺墨叠色的手法技巧便都涌上心头。
                        只见青峰桑柘间,立着一个道士,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上松纹古定剑。正如我与他第一次相见。
                        我描摹那景中人,恍然想起多年前那夜他喝得醉醺醺,衣衫凌乱,醉卧桃树下,嘴里净说些胡话。我看得有趣,心里边发笑边提笔画了一幅。第二日送与他,他脸色一红一白了好一阵,居然大咧咧收了,还美其名曰此画乃旷世奇作,必将流传后世,将来他可得裱起来悬于屋中,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炷香,宝贝一般供着。
                        嗟叹间,画已落成,那画中的道长对我浅笑,画外人也对我笑,他沏一壶清茶,说是桃树下那坛怕是喝不着了,不如就此以茶代酒,也算不负当年誓约。
                        我红了眼眶,举杯,一饮而尽。
                        他也饮了那杯,两人相对良久,山河永寂。
                      “珍重。”
                        是谁低喃一声,语调那般决然?
                        霎时间,头越发昏沉,眼前的景物也叠起了重影。
                      “公孙胜,你,你敢!”反应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的泪水几乎是夺眶而出,极力稳住发软的身体,伸手去够他衣袖,却只攥住一手虚无。
                        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眼皮越发沉重,终是支撑不住,跌在地上。
                        茶盏自手中滑落,合着心里甚么东西,支离破碎。
                        而那人已渐行渐远,身影融进天地之间,再也不见。


                      IP属地:澳大利亚11楼2018-04-10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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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年后。
                          我立于这残垣断壁之中,只叹物是人非。如今家国动荡,金人铁骑踏过大宋的疆土,也将这石碣村踏为尘土,只剩一片破败荒凉。
                          悲戚之际,忽地远处一点艳红,跳跃着闯入眼帘。我心头欣喜,疾步上前,果真是记忆中那棵桃树,虽历经战火,却侥幸得以留存,实属奇迹。那桃花花开不败,火烧一般点缀这满目疮痍的江山。我自桃树下挖出那坛酒,将酒封一揭,馥郁醇香,扑面而来。
                          水泊依旧,桃树依旧,只是公孙胜这般闲云野鹤的人,这人世留不住他,这尘鞅绊不住他,他的归处,自当是这万水千山。
                          酒斟满一碗,举杯,正如当年月下对酌。一行清泪没入满地落英,再难寻见。
                        “一清,这碗酒,我敬你,可好?”
                        End


                        IP属地:澳大利亚12楼2018-04-10 2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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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复制粘贴过来的格式有些乱,手动修了之后有的句子发表后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前面没空两格如果有阅读上的不舒服很抱歉了~


                          IP属地:澳大利亚来自iPhone客户端13楼2018-04-10 2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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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一下子都看完了,有些虐……


                            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18-04-11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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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太好厉害的文笔,佩服佩服(。・ω・。)ノ♡


                              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18-04-11 23:41
                              收起回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