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恂王府如今哪里还有恂王，恂王弥留之际竟是连世子都未曾立下，于是这一家人的重担也就落在了江淮一个人的身上。所幸的是，扬佳有势，仁佳富甲，日子应该是不愁过的，我想若非是孩子还小，怕是江淮一定撑不住。】
【王爷允我去恂王府上陪了江淮几天，直到娘家有人来，说是我已为人妇，在江淮身边久留不合适，我这才回了府。日暮西沉，炊烟已散，我于府门前落脚，便问及府中境况。关键言一切如常，今日王爷在府用膳，这会儿在书房，遂也一应。】
【先入诉衷情，换下一身风尘，沐浴后只着了单薄寝衣，墨色如瀑，散于肩胛，我在窗前看着书房的光依旧明亮。终是有一肚子话压在心口，披了披风，便步于正苑去。】
【雕花门窗外，指尖儿轻摩门扉，不知为何，我不敢轻易入里，而在门外轻声的念了一句】怀英……

【恂王兄的丧讯於至道十三年的霰雪之中广达朝野，招致庙堂咸惊。休论我身居的帝畿暗涌缭乱，就连一向稳重的永锡都忍不住从江宁给我致了信，借光读完笺上只言片语，便立时投入火盆内烧了个干净，神态阴沉至极——在这储副不稳、群英逐鹿的关窍，我可不肯信那套昭告天下的虚言，如此莫可蠡测的手段，到底源自我哪一位狼子野心的兄弟？幸运的是，我并不担心所谓的重章复沓，这绝非自负，只是足够的自信。】
【时直申正，闻陈宁道聆淮业已归府了，便摘下眼镜应了一句。她同恂王妃原就是姊妹，我又非泥古不化之人，是以顺理成章地放她去陪恂王妃住了几日。又迷迷糊糊地临烛读了几篇信，忽闻外间似有人声，抬手按了按眉间大穴，亲自过去开门。不意槛前人竟是聆淮，见状不免一怔，道】
你在外头冻了多久？这样冷的天，也不知照顾自己，快点儿进来坐下。
【她的神态亦不轻快，料谁遇见这样的事，都不可能轻而易举地好转，何况那是她的亲妹妹。回念至此，先前的阴郁顿时又铺满心口。拉她到书有“照临四方”的牌方边坐下，避过案牍间凌乱的卷帙】
这几天辛苦你了，我不便至恂王府滋扰嫂嫂，那头可……【“可还好？”这样的话未免太过虚伪了。一时不知如何作问，许久方自嘲一笑，直言道】可还勉强过得下去？

【门里声音窸窣，我不知他是否在案前小憩，正迟疑是否返身离去时，面前却豁然亮了起来。光从他的背后来，我整个人笼罩在他的影子下，抬眸望过去，见他一切如常的样子，我的心就觉得万分安定。】
【还未开口，他已来询，随着他入了屋里，落座在这间屋子中最明亮的地方，靠近我心中最明亮的那个人时，我才恍然觉得，人活着真好。】
【他小心翼翼的用词，我亦宽慰他心道】日子是不差的，好歹恂王生前位分在，我瞧着王府里的人都没亏得。仁佳府上本也富甲，日常花销倒是不必担忧。
【只是终究从心里剜掉一个人，若是我，可以想见到，自是不比独自苟活了，幸好江淮的孩子还小，不然怕是在劫难逃。想至此处，抬眸对上我心尖儿上的人，头一次这样眷恋的，且不舍的放肆的倾身入他怀中。双手紧抱着不愿放开。】
【从嫁给他的那天开始，本就患得患失的心，如今又被搅乱，我自私的想着，幸好，幸好不是怀英出了事情，否则我该怎么活下去。一句“别离开我”硬是哽在喉间，怕说出来不吉利，更怕一语成谶。只好把千头万绪的不舍都化作一个拥抱。】

那就行了，往后你三天两头地就去照看一回嫂嫂，记得多劝她看开些。咱们关上门讲话，这事儿也怨不得旁人，要怪……就怪这世道吧。
【最深的罪愆，依旧源於这龙腾虎斗、非死即伤的——大争之世。那方熠熠生光的王座下，谁都可以死，谁都不是无辜。】
【郁卒之际，她忽而全无征兆地钻入怀中，难免有些意外。很快便反应过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脊，手揽在她腰间，馀下皆化入不言中了。兴许是物伤其类，心头陡生一分慨叹，喃喃道】
王兄走得太急了。刀笔之下，除却汗父颁予的一个“肃”字，他生前泽及万方的功业，又能留得几分？
【心弦似被话音牵动，我终於察觉到一种迟来的惧意：死亡并非终结，一个人於世间销声匿迹，是因为至亲的离分、苍生的忘却。是否总有一日，我自恃自负的赫奕军勋，也将似这般埋葬於黄土之下，不得在后世传闻中永生？】

我好怕……
【脸颊深埋在他的心口，感受着他的心跳，他的提问，仿佛这些才能提醒我保证我抱着的这个人活着，并且永远的存在着。恂王走的太过突然，看到江淮的种种我越发的害怕，将来如果有一天我失去了怀英，我的处境会如何。】
求求你，千万不要抛下我，不要走到我的前面，我不想也整日为你以泪洗面，不想活在只能回忆你的痛苦你，不想整日只抱着你日记才能入眠。
【我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江淮，多少次半夜中她哭湿了枕头，死死攥着恂王的手本，整日眼光无神。我何尝不曾想过，这就是所谓的皇权斗争，这里会有多少的阴谋诡计，又有多少人在爬上龙椅的路上化作尸骨。】
【不经意的，身子瑟缩了一些，我抱紧他，更紧的，抬头看着他的双眼。】我不能没有你……

【头前的话，我知道他自然是为了宽慰我，博我破涕为笑了一霎，粉拳不禁落在他的臂弯里，轻如雨点般，带着半分要哭不哭，要笑不笑的音调】不许胡说！
【他不提还好，一想到他常年带兵，时不时还要在我国疆土上叱咤，刀光剑影里，枪林弹雨中，一切一切的担忧都化作指尖微微的收紧。脸颊上一温，勾我思绪回到眼前，他的眉目那么清晰俊朗的在我眸中，怎么看……都看不够。】总之，你一定要好好的。
【千言万语，都不过一句他好，只要他万事顺遂，便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了。沉沦在他的怀中，身子渐暖，我的心也微微有了平缓，言及恂王的手本，不免又是一叹。】若我说还不如不留下的好，睹物思人，你可不知，那册子，江淮便是睡觉都不肯撒手，仿佛那本册子就是恂王本人一样。
【我的手下意识的摊开在他的掌心中，十指交叠，再轻轻一扣。】她说那里记录着他的点点滴滴，看到里面的字就仿佛看到了恂王本人，尚坐在案前的模样，与兄弟们开怀畅饮的模样，还有他们相知，相识，相爱和大婚时的情形。就好像那是他的灵魂，看到日记，江淮就能活在回忆里，觉得他不曾走远……
【我忽然意识到，那不仅仅是江淮爱着的人，那更是辅钧的兄弟……略一沉，再开口小心翼翼的问道】你也……会想念他么？

知道我为何不战则已，战即必胜吗？
【倏忽对她问了句看似全无关联的话，继而微微一笑，倾身在她颊边一吻。马蹄袖下的左手无声收拢，盘桓於我指掌之间的，尽是时代盛放的业火】
因为我的功业没有被遗忘，它们仍旧被你、被天下的所有人记得。就好像一盏指路的明灯，纵我置身於黑夜，也能望着它的光一点点找到这里。
我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了。【顿了顿，沉声道】下次去的时候告诉嫂嫂，这些恂王兄留下的东西，年节里或可取到手中翻翻，平日该收的便收一收，免得睹物思人，伤神更重。我也不和你掰扯那些闲七杂八的，总之日子还得过，须得向前头看。
【言罢，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这是为了她好，王兄还在的话，定也不愿看她这幅模样。你是做姐姐的，能劝就多劝劝吧，知道了吗？
【话有十分，个中虽不乏我攻伐谋谟的机心，更多仍是源於我悲天悯人的仁心。时至今日，我已非往昔笨嘴拙舌的竖子，千万种花言巧语的借口也可信手拈来，最终却只抛下一句】
那是我的兄弟，血脉相连的兄弟。【手抵在唇边，垂目一叹】有机会的话，把那本日记……带来给我看看吧。

【战则已，战即必胜。多么骄傲的少年，自信而又坦荡的眸子里，刻着坚毅与温柔。而那些对我来说，太过遥远，我只知我不能牵绊他，成为他的顾虑，为他平添烦忧，而那些所谓的军功赫赫于我来说是喜欢二字的锦上添花，我要的，从来都不多。】
【我终于，让眸子多了一点笑意，更多一点的仰慕，轻声应着】那些，我不懂，我只知……您是我心中的战神。
【面颊一温，惹我眉目潋滟，后话他嘱咐着我，我自是听了进去，其实我也不是没有劝过，只不过都成了徒劳，自然若是长此以往，便是江淮不振作起来，我也不再纵她这般落寞下去。】我记下了。
【暮色薄凉，我微微瑟缩了肩头，正想开口道他该就寝时，却听一声短叹，兄弟二字此时在他口中，颇为唏嘘，只是此事毕竟还要问过江淮，我才敢应下，遂道】下次，我且同她说。
【拉了拉十指紧扣的手道】夜深了……

你先坐在这儿等一等。
【把一旁的果盘和酥酪推到她眼前，复折身向案头去。兀自将满眼凌乱的书稿信笺拾掇好，依次序放入抽屉，往上边挂了只不停晃荡的铜锁，仔细勘察无误后，方重新走到人身侧，挽住她手笑道】
走，到你那儿尝尝我的冰糖肘子。
【宣文已在门外乖觉掌灯，两人便於忽明忽暗的光火中并肩归往西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