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每年盛夏时节,伦桑都分外的怀念他的家乡,怀念那块没有山峦和酷暑的田野,还有夜晚时分渔人自海上归来时啪啪的打水声响。那时他还是个黄发稚童,唯有趁着黄昏岸边人多时才被允许去海边玩耍,并与同村的伙伴们跳进海里去扎几个猛子。
“山の畑の,桑の実を,子かごに摘んだはまぼろしか?”他情不自禁的哼哼两句,无视来自对面席位上萧忆情与花君二人疑惑的眼神,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今时今日,这突如其来的思乡情怀与夏日的暑气一并败坏了他的胃口,更何况对面坐着的是这两个人——伦桑在举杯的间隙瞥了一眼他们,直觉告诉他,现下要谈论的事情恐怕没有他想象中的那般简单。
“关于妄尘的事,你们打听得如何了?”花君问道,执起茶壶为自己斟上一杯茶。
萧忆情摇了摇头:“现下只能打听出他和不少人关系密切,其中也包括柒夜。却也不知这两人间可曾有过什么猫腻。”
伦桑斜睨着萧忆情笑了笑:“听说他大字不识一个,平日里与人书信来往皆须请先生撰书。启程前在下请他身边那几位先生留了个神,想必回去之后便能有结论了。”
“他可会功夫?”花君又问。
“会。”伦桑与萧忆情不约而同地答道,旋即被耳畔另一道迥异的声音分了神。他们半是讶异半是疑惑地对望了一眼,谁都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愿,最后还是花君清了清嗓子指定萧忆情先答,萧忆情才清了清嗓子娓娓道来:“他曾对仙儿施展过一种功法,叫仙儿迷迷瞪瞪地盯着他晕乎了好一会儿,怎么都移不开视线。”
“他的步法也很奇特,既矫捷又轻敏,迅猛而不失灵动。”伦桑补充道。“在下行走江湖十余年,从未见过如此奇妙的身法。”
花君沉思了片刻,开口追问伦桑:“他这身功夫是否与《十物》有关?”
伦桑笑答:“据先祖记载,《十物》一书共有五卷,以其中《人》、《器》、《术》三卷闻名遐迩。我族先祖在游历中原时曾有幸将一本《十物·术》卷覆版收入囊中,而此中并无类似功法的记载;有传言称先帝已于百年前将《十物·器》卷原篇送往西域大秦国做寿礼,并将中原地区所剩携镌尽数销毁,唯有川蜀唐家得了一星半点的传承延续至今。想来若这妄尘公子真是柒夜柒公子那一派的人物,那他所学武功必是承自《十物·人》卷无疑。”
萧忆情闻言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我曾分别观赏柒夜、妄尘二人在满汉楼登台献艺,这两人所用的功法迥异至极,绝非师从同门。”
“莫非柒夜是在藏拙?”花君猜测道。“轻功、魅术,这两件俱是江湖上偏之又偏的法门,修行之人也多为女子。若要碰上少林、武当一派的正统武学,怕是连半分招架之力也无。照我看来,这般花架子的功法,怎么看都不像是会被记载在《十物》中的。”
伦桑多喝了一杯酒:“如此看来,柒夜怕是只顾着自己修行《十物·人》卷了,并未将其传授给妄尘。”
“何以见得?”萧忆情皱起眉头。“十年前得了《十物》残卷的渝州秦氏一族,不正是以轻功与魅术开宗立派、闻名一时的么?”
三人一时间尽皆安静下去。花君和萧忆情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互相使了个眼色,却又保持沉默不肯开口。伦桑这个外乡人被他俩此举搞得一头雾水,倒也不好拉下脸去问个清楚,只好坐在一旁自饮自酌图个痛快。他将视线投往远处,连绵的山丘上尽是形形色色的树与花草,在暑气中呈现出一派葱葱茏茏的乌绿色。日头高悬,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候,可这山间小亭里倒是难得的凉快清爽。迎面吹拂而过的山风里挟裹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涩味,鸟啼与蝉鸣混在一起。伦桑看得入迷,全然不觉萧忆情与花君早已撺掇到一块儿去,在他背后窃窃私语。
“这么说来,妄尘或许会与那渝州秦氏有所联系。”萧忆情冲着伦桑的方向瞅了一眼,附在花君耳畔推测道。“这两年来到处都有渝州秦氏遗族重出江湖的传言,算算时间,倒也与妄尘进满汉楼的时候相符。”
花君摇了摇头:“当年我也曾与秦家家主交过手,在我看来,妄尘的身法与秦家家主所施展出来的有很大不同。除此之外,他施展魅术依靠的似乎是他修行的特殊内功,而渝州秦氏却以易容缩骨之术知名于天下。”话及至此,花君细细思忖片刻,又多了几分疑惑。“如果妄尘真是渝州秦氏一族的传人,为何他还要与柒夜厮混在一块?私下交好不说,还要托柒夜介绍他来满汉楼做北阁阁主?柒夜行事向来谨慎,尽管十年前前往渝州夺取《十物》残卷一事做得多少有些不妥当,可他做了就是做了,不会抱恨懊悔亦不会留下活口,更不会把那家伙留在身边养虎为患。”
“若妄尘是来寻仇的呢?”萧忆情道。“这么一来,他身世成迷的原因便也一目了然了。”
“你查不到妄尘的身世,不代表柒夜也查不到。”花君驳了萧忆情一句。“如果妄尘真与渝州秦氏有关、前来寻找柒夜是为了报灭门之仇,为何他还要将自己与渝州秦氏最知名的轻功与魅术联系在一处?”突然,花君反应过来了什么,被萧忆情方才所说过的挑起了疑惑:“怎么,萧忆情,难道你不认为妄尘是受柒夜所托进满汉楼打探消息的么?”
“妄尘受人所托成为满汉楼北阁阁主一事,还是有几分道理可言的。只是我无法断言妄尘究竟是受命于柒夜还是受托于柒夜。”萧忆情叹了口气。“想当初妄尘入满汉楼北阁、成为北阁阁主这一乌龙,尽管有李、潇二位公子和梨花宫设宴等若干事情作掩护,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逃得开躲得掉的。满汉楼内人多口杂莫衷一是,竟也容得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扎根立地,可见他的确是有几分手段和心思。以他这番姿色才情,要说他胃口刁钻,摆着苏州南风阁、洛阳青竹馆、长安雁坊与西京鱼歌子街这几个名满天下的地方不去,非跑到满汉楼这小小一方地界上来盘着,那真是天大的笑话;可要说他心甘情愿为柒夜所用,我也是万万不信的——用什么才能要挟住妄尘这种跳脱任性的家伙?若不是湘西操尸一脉与苗疆巫术、蛊术二族曾立下毒誓称百年内不踏足中原半步,我都要以为妄尘被柒夜用什么方子迷了心神了。”
“二位背着在下聊了这么久,可曾得出什么结论了?”
伦桑已然回过神来。萧忆情顿了顿,逐不再多话,自行倒了杯茶水润润喉咙,坐在一旁三缄其口、装傻充愣。“不曾。”花君替萧忆情答了一句,转而与伦桑搭起话来:“伦桑,你可曾对妄尘有过什么见解?”
“见解倒不敢当,只是在下一时半会儿还看不透他。”伦桑沉吟半刻,倏地记起了什么。他盯着花君的眼睛开口问道:“话说回来,在下听说花君姑娘在齐物阁第三层找到了那个东西。”
“这都瞒不过你。”花君嫣然一笑,从怀中掏出那本时时刻刻贴身藏着的册子递到伦桑面前。“本想着回到满汉楼后再得空求你看看。既然你今日提起了,那便帮我瞧瞧吧。”
册子薄得很,无面,兼有插图十二三幅,不消片刻伦桑便将它读完。他将册子递还到花君手上:“花君姑娘可曾想过,齐物阁里众多珍宝,为何在下唯独让你去取这本无名册子?”
“定是与《十物》有关。”花君底气十足。
“然也。”伦桑赞许地点点头。“众人皆知《十物》一书以《人》、《术》、《器》三卷闻名于世,却不知此书仍有《乾》、《坤》二卷流传于世:《乾》卷记有世间一切飞鱼走兽、百草奇珍、风水宝地。自《十物》一书出世以来,《乾》卷在江湖上出现的次数绝不超过五次,次次皆拯救中原武林于水火之中,可惜现已失传;《坤》卷又名《式》,江湖中人亦称之为《入门篇》。是以得《十物》者必先废除自身原有的武功内力,全力修习此卷方可筑基、修习《人》、《术》、《器》三卷。相传习《坤》卷者当强身健体、身轻如燕,可若与其他中原武林正统武学一派相比却不过尔尔。再者,《十物》已然成为残篇,《坤》卷亦是如此。哪怕是对有心人而言,不说修习《坤》卷,只说找到一篇完整的《坤》卷都已经是难上加难。”说到这里,伦桑停顿片刻,望着花君脸上越发期待的神情缓缓道:“而花君姑娘手上这本册子,正是一本完整的《坤》卷。他日你若能从柒夜那里得到《十物》残篇,当立刻闭关潜心修习。如此以来,不出三年,必能如那蛟龙出水、一飞冲天。”
“好、好、好!”
手上的无名册子仿佛顷刻间重了几千斤。花君高兴得连说了三个“好”字,赶忙将它重新收进怀里,又做贼似的四处打量了一番。她既喜又忧,喜的是自己有了修习《十物》站在江湖巅峰的契机,忧的是那三皇子竟然就这么由着她将《坤》卷带走——若是日后那三皇子意识到《坤》卷的价值,那她花君就算有十个脑袋恐怕都不够给他砍的。
“花君姑娘无须多虑。虽然武林中流传的《坤》卷大都为残缺之物,想要凑齐一本完整的《坤》卷却也不算太难。即便三皇子日后得知,以他的身份,再去收集一本完整的《坤》卷也不过是小菜一碟的事。”
仿佛看透了花君般,伦桑说的话稍稍抚平了花君心中的不安。
‘原来如此……当年柒夜得到《十物》残篇后武功大进,定是他先前花了一番功夫修习完整的《坤》卷,否则必当反受其害。’花君暗自想着。‘那这《坤》卷我是当修还是不当修呢……’
面前人俨然一副神游天外的表情。伦桑与萧忆情盯了花君半晌,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他们站起身来离了席,往山下众人驻足歇脚的地方走去。山道两边尽是手臂粗的毛竹,手掌长短的竹叶在他们头顶上方悉悉索索叠在一处,动辄掀起阵阵竹涛,清风伴着竹香叫人好不舒爽。伦桑跟在萧忆情身后,见他步履匆忙便也不好意思放慢脚步欣赏这难得一见的竹海,只得匆匆忙忙地随着他在山里走马观花。
然而酷暑时节终究还是热的。坐在亭子里时倒还不觉得,走过一段距离后汗水便一层接着一层的往外淌。二人一边往山下赶一边扯着袖口擦额角上渗出来的汗,越走越狼狈,待到行至山脚下时竟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惹得山脚下那两个待在树荫中乘凉的家伙捧腹大笑起来。“伦桑,要不要来用些茶水?”潇潇雨冲着伦桑唤道,拎着一大壶冰糖荷叶莲子茶和几只陶碗坐到妄尘身边去。他刚与妄尘在各自的马车中小憩了片刻,大梦初醒,正是渴得厉害的时候。“好。”伦桑也渴得慌,他转过头看了一眼萧忆情,见对方热得脸色通红便也不由分说地将他拽到树荫下坐着,待潇潇雨分好茶水、送到各人手中。
众人喝过一碗茶后又添了一碗。鸟啼声逐渐沉寂下去,树上蝉鸣反倒越发嘹亮起来了。
“伦桑,萧忆情,花君呢?”妄尘问。他向来经不起热,此时挽着袖子、敞着衣裳不说,更是将一头青丝尽皆盘了上去,用一根竹枝簪在头顶上。“对啊,花君呢?不是说和你们一起上山去了吗?”潇潇雨也才反应过来。较之妄尘他更受得住暑气一些,此刻不过是脸色有些泛红而已,并未淌出多少汗来。“山上好玩么?梨落刚刚也往山上去了,说是要给我们找竹酒喝。你们下山时可曾碰到他了?”
“不曾。”萧忆情放下碗来摇了摇头,已然从酷暑中缓过劲来。“山上倒是比这里凉快些,只是蚊虫太多,风又大,住不了人。”伦桑也跟着点点头,又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倒出第三碗茶水来:“花君她想多看一会儿风景,我和萧忆情就先下来了……你们想上山玩玩么?”
“玩什么玩……我都快被热死了。”妄尘痛苦地呻吟了一声。“就是啊。”潇潇雨在旁边附和了一句。“等正午过去了就继续赶路吧……照这个速度,只怕我们秋分后才能回到满汉楼去了。这一走就是一整年,都不知道满汉楼现在怎么样了。”
话毕,众人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下去,只剩潇潇雨一人边捧着茶碗边自言自语,嘀咕着自己回去后要如何如何走亲访友,如何如何收拾从京城里得来的赏赐,如何如何督促小厮打理过冬用的吃穿用度。还有东街的包子西街的饼,李记的粉丝陈记的馄饨,镇西的鲈鱼镇北的虾,七月的毛桃十月的柿饼,全然不顾身旁完全不做声响的三个人。
“喂!你们做什么呐!”
这突如其来的平地一声吼吓了众人一大跳。他们转头看去,竟是李常超挑着一担子西瓜风风火火地向他们奔来。“怎么还在那坐着!?赶紧过来帮忙啊!哎呀**重死我了!”李常超又吼了一嗓子,几人这才回过神来,急忙起身去接。众人抬着两筐西瓜回到树荫下,一数,正正好五颗西瓜,每颗都足有成人脑袋大小。那瓜绿油油沉甸甸,还坠着水珠散着凉气,一看就是在井水里浸过的。“我刚刚去南边找水,看到有户人家家里种着瓜,就找他们买了几个。”李常超甩下扁担竹筐,随便擦了两把汗,举起一颗瓜砰的一下摔在地上。那瓜熟得很,一下子就裂成两三瓣,皮薄馅多,鲜红的汁水流得满地都是。“都吃都吃!吃完了我还得给人家还扁担去呢!”李常超招呼着一干人吃瓜,自己也拣了一片大的,不由分说啃了起来。
“甜!”“哇!好甜!”“好吃!”“爱死你了老干妈!”
“……吃个瓜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李常超大声嚷嚷了一句,随即把手里的瓜皮抛到背后去,用力摔开第二只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