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上午九时。
贾巴沃克岛笼罩在明丽的日光下，岛上的植被依旧浓密而翠绿。安详静谧，与世隔绝，没有外人到来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封闭的荒岛，不宜居住，不可外通，一度作为关押他们的牢笼又或者是逃开现实的理想乡，庇护着这座岛上的住民，让一切从这里发芽，从这里重新开始。
岛是孤独的岛，固定航线开通后，岛上常驻的十六人开始来来去去，有些人离开一阵，有些人就回来，岛上依旧总有人影，人声，却很少再齐全，住民们在其他地方拥有了另外的家。
如今难得岛上热闹些，整二十人。
“我该称呼你为Alter Ego君，还是不二咲学弟呢。”身穿白色西装的人身姿颀长神色平静，立在空荡荡的破旧礼堂的隔间里。礼堂不大，已经完成了彻底的清扫和装点，连空气都是清洁的味道。他站在原地，面前没有其他人，仅仅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开启的笔记本电脑。
“你可以任选对我的称呼……我想。”屏幕中的少年人影传来回答，他的语气十分温和，情绪并没有懦弱，“但对我觉得狛枝君来说，这个大概并不是很重要……对你来说可能，我是千秋的哥哥这一条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狛枝轻笑一声，“我确实是想确认这个。”
“就像名字那样，我是主人的另一个自己。”屏幕里的Alter Ego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习惯性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并没有主人的记忆，也没办法完全代替他，只是说，他想让我知道和去做的事，我全都了解。”
“包括七海桑身份的事？”
“嗯。可能本身……我的设定里就有一部分是为了照顾千秋而决定的也说不定。在主人的设定里，我就是千秋的哥哥……这样说狛枝君是不是不太明白？”
对方的态度坦然，听懂没什么障碍，但他还是不太理解：“还好……我只是不太想得通，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全都告诉她？”
“因为主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Alter Ego的声音很平静，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感伤的意味，“不会再有人记得主人家里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和他一起出生，然后很早就过世。可能连主人自己都不记得妹妹本来的性格，只对我说过……大概会比他强气一点。”
她很少强硬，总是温和而坚韧，擅长微笑，其实不是很爱哭。这样的性格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堪称柔软，但在柔弱爱哭的不二咲家男性的对比下，确实倒有点强气的感觉。狛枝点了点头，想起见过一次的她家母亲照片中的形象，英气爽利，对比温和秀气的父亲，大概只能感叹遗传。
“与其让千秋知道自己是以某个人为原型存在的，是不是不告诉她，让她自由成长比较好呢……我这么觉得，所以只对她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制造出来的，我是她的哥哥，这样的事。”屏幕里的人影歪着头，仿佛在深思，“主人制造我在她之前。但如果你想问，到底是在我完成之后想到可以制作出千秋，还是为了再见到她先尝试开发了我……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不二咲学弟却把她的存在和相关的事都告诉你了……是吗。”
“嗯。可能我代替不了主人，但在设定上……我就是主人给千秋做出来的，会一直陪着她的哥哥。虽然……”腼腆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沮丧，“她成为不同的存在之后，成长得飞快，我好像没办法再跟上了。”
“多谢解答，希望有一天你能把这些话也好好地对七海桑说一遍，我想现在的她可以接受这样的内容。也希望你平日不忙的时候可以多和她说几句话……无论如何，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我可是哥哥嘛……”屏幕里的Alter Ego开始抹眼睛，“不过今天之后，我也不是唯一的亲人了……接下来很多事，都要拜托狛枝君。”
“我会的。”
“你应该能感觉到……其实我不太支持千秋和你一起。”程序中的少年表情有些苦恼，语言犹豫，“你的性格非常偏激，在程序里我看到的你……全数据库找不到相似的例子，和你相处，好像很难预测结局。千秋个性包容，被刺伤也不会计较，我很担心你会经常伤害她，欺负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是更可靠，更强一点的人来照顾她，但那是我的想法……她并不是我。”
“大概你早一点这么说的话，我会很赞同你的说法。但……现在就算是她哥哥，也别想再从我身边抢走。”
换一个更可靠的人去陪伴引导她，恐怕比这样偏离常识的自己要合适得多，这样的想法过去一直都在头脑里盘旋。但现在的话……连这种假设都变得无法忍受，因为他早就已经越界了。
“不会啦，那种类型是我……不，应该说是主人仰慕的类型，千秋有她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到她今天要嫁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程序里的少年说着说着，突然眼圈一红开始抽泣，“主人他，没有给我设想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能不能对我保证，好好照顾她，别欺负她，别让她觉得孤单和害怕……？”
“无论你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想大概都可以哭出来，没必要刻意去控制……最自然的反应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狛枝的声音偏低，语气仍然平静却又仿佛无比郑重，“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珍惜她……保护好她。”
阳光从擦得透亮的窗玻璃透出，落在他的身上脚下。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上午十一时。
礼堂正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热烈讨论着婚礼事宜。破败的礼堂经过一定修缮，虽不至于焕然一新，也维持在最起码的稳固和朴素范畴。门窗敞开，角落里插上带露水的鲜花，流动的空气似乎就变得透彻而馨香。
穿着伴郎服的左右田上蹿下跳，与二大一起充分发挥着他们质朴的审美，试图在各个角落都挂上花花绿绿的彩带和气球。站在一旁鄙视了很久的十神终于再也看不下去，指着两个越帮越忙的男生鼻子狠骂一顿，整个礼堂充满了回声。
乱七八糟的装饰终于被撤掉了，改换成以纯净白色为主基调的简单设计。左右田和二大被安排去架摄像机，十神的眼睛得到了清洁，站在原地抱着臂神态傲然，镜片后的眼里隐含一丝满意。苗木堵着耳朵成功躲过声波攻击，看了眼被怒吼声穿耳仍然轻松无伤的雾切，心里十分钦佩。
现在岛上除了他们十六人，Alter Ego，还有未来机关第十四支部三人受邀前来主持、参加婚礼。
“我这么穿可以吗？”苗木放下双手，两个宽大的长袖子就又没过手指。他抖了抖袖子，感觉像在穿床单。
“苗木君……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神父服。”雾切的手抵着下颌，眼底隐隐有笑意。
“前两天找地方租了一件……让我当主婚人的话，大概就要穿这样的衣服吧？虽然我穿上好像不太合适……”苗木尴尬地挠了挠头。
“岂止是不合适。”十神冷哼一声，神色嫌弃语言直白，“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不伦不类。”
苗木的身形最近两年有所拔高，但目前在男性中始终还是属于相对瘦小些的类型，再套上起码大了两三个型号的神父服，宽大的袍袖，快到脚跟的衣摆，效果实在让人绝望。他还在臂弯下装模作样地夹了本圣经，戴上了十字架项链，但无论怎么看都没有神圣感，反倒像角色扮演。
“十神君……”苗木还要再挣扎，就看见两位伙伴要么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要么似笑非笑，只好小声妥协，“那我应该穿什么……”
“普通的就好了，和我们一样，机关的黑西装制服。”
“呃……可是我是主婚人啊，这么穿是不是对狛枝君和七海桑不太合适……”
“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庸俗审美是怎么造成的，但收敛点吧。我们不是在教堂，那些家伙也不是教徒，你没必要扮成神父。”
礼堂的装点还在继续，服装问题终究只是一小会闹剧，苗木还是在同伴们的执意下换回了板正的制服，这才颇有一点帅气和领袖的感觉。只是这份感觉也没保持多久，因为在他尝试排练的时候……
“怎、怎么办，我好像忘词了……”
“…………”
“给我重新背！！！”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一时。
七海千秋的房间里聚集了几乎岛上所有女生。礼服和发型早已处理完毕，索尼娅正对着七海的脸仔细描画完整的新娘妆，不时和旁边的西园寺讨论一下现场效果和舞台效果的区别，而澪田的提议则多半被否决。
小泉早就在一边架好了摄像机，正在全程录制，终里则不断吧唧吧唧地吃着早上送来垫肚子的餐点。同样无所事事的边谷山笔直端坐在旁边略微皱眉，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众人的视线汇聚在声源，穿伴娘长筒裙的罪木绊倒了。
“呜呜呜呜呜对不起！！”罪木慌张地站起身来，飞快地拍掉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不是有意的呜啊啊请不要换掉我！！”
“闭嘴不许哭！别人结婚你还好意思哭，”西园寺瞪着眼睛恐吓她，“妆哭花了不给你画第二次，把你自己丢在这里！”
“没、没哭……”罪木怯怯地收回了还没流的眼泪，在西园寺瞪视中委委屈屈地坐下，双手合拢在胸口，“我、我会小心一点，乖乖的……”
“我怎么感觉***还是靠不住……要不还是换一个人？”西园寺直觉不安，低声和小泉商量却只得到了摇头的答复，又扭过头问七海，“七海姐也觉得没关系吗？万一她又摔倒了，或者把什么打翻了？”
“没关系，罪木同学已经很努力了，高跟鞋确实不好穿，”乖巧坐在原位一个多小时了的七海轻声，“而且伴娘要做的事情也不多，主要是陪着我对吧……对主动想要帮我的朋友，我不觉得需要换人，这样的。”
她刚要歪头，就把索尼娅的指尖按住，说些别动马上就画好了的话。七海僵着脖子，继续做一块老实的背景板。
“我、我是七海同学的朋友呜呜呜！我一定好好努力！！”罪木的双手扭来扭去，忍住没去抹眼睛，“我会小心走路的！！”
西园寺沉默起身，蹲在箱子旁勉力翻了翻，最终挑出一双平跟鞋丢给她，轻不可闻地嘟囔着。
“穿上这个……再摔倒就拿你是问。”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二时半。
“等一下——！！新、新娘子被抢走啦——！！”罪木的哭音拖着长调，在身后大声喊着。随后还没等她追过来，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她又摔倒了。
离仪式还有半个小时，早已化好妆等待男方来接的过程中，新郎突然提前出现在小屋内，只笑着说了声先借用一下，然后把妻子拦腰抱起，拔腿就跑。而在他们身后除了着急的罪木，几乎没什么人追。
终里茫然地吃点心，边谷山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如山。两个武力值最高的人不插手，其他人自然也追不上……不如说，基本没人去追，小泉还笑吟吟地录了像，澪田适时地过来拉起罪木。只有西园寺突然地大喊一声‘记得别弄花新娘妆’，前面逃跑的男生听到这句话，差点绊倒。
“我们去哪里啊？”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化，耳边传来呼呼风声，七海倒也没有吓到。她抬起头看到男生嘴角的欢欣笑意，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拔高，就伸出双手去抱他的颈子，“私奔？”
“当然不是。”他噗地笑出声来，低头看一眼饶有兴味的女生，解释道，“婚礼之前有个地方想先带你去一下。”
“狛枝君慢点跑，先把我放下，已经没人追了。”她拍着男生的手，想要从他怀里跳下来，但没能成功，“太重了，当心手臂……”
“很轻啊。乖，别乱动，你的鞋和裙子容易弄脏，”负重奔跑，他的呼吸累得有些急促，“好不容易才装上了手……让我把这一路跑完。”
可以像这样……光明正大地稳稳抱着她，走完这条路。
“这里是……礼堂？”被放下的一瞬间，七海有些迟疑，看向自己旁边累到气喘的男生，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不是说要先带我去个地方？”
时间明明还早，距离仪式还有接近半个小时。下午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木质建筑上，烤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清香。岛上的空气质量总是很好，和即使用大型空气清洁器也仍然浑浊的城里截然不同，蓝天白云，植被翠绿，装点在修正过的朴素礼堂外，竟然出乎意料地有种神圣感。
“是这里没错，有一件……我想在婚礼之前，多少还是要做的事。”狛枝喘匀了气，直起身来，打开了礼堂侧面隔间的小门，伸手牵住她走了进去。
七海愣在了原地，一瞬间神色恍惚。
隔间里采光明亮却空空荡荡，之前留在这边的Alter Ego已经搬走，简单的桌子上只有一字排开的、大大小小的相框。
狛枝凪斗的父母，七海千秋的父母，七海千秋的哥哥。不是黑白遗像，仅仅只是日常的照片，逝去的人们微笑着，安逸，柔软，永不褪色。
“七海桑，在结婚之前，”他的声音温和而安定，轻轻搅碎她的迷茫和恍惚，“总要先和父母打个招呼。”
七海千秋第二次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亲人时，比上一次他带着自己回访旧址时要稍微平静一些。文弱清秀的父亲，略显强势的母亲，看上去像女孩子一样的哥哥，所有逝者的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复杂地张口，想要叫出陌生的称呼。
“别怕，说出来。我也会……和你一起。”
她感觉到交握的十指间传来压力。不知道是安抚，还是同样出于不安，但她想要回应，于是也稍微用力回握他。她的左手他的右手，紧紧相连着，似乎在共享一点勇气。然后她开口，也同样听见他的声音。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她的声音有些低，视线却没有逃避，“这是我见你们的第二面……不知道你们会怎么看我，但姑且……还是让我这么称呼你们，所以今天的所有话，都让我以女儿的口吻来说。”
“爸爸妈妈……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和阻塞，“你们离开之后又过去了许多年，虽然好像总是很凄惨又没用，也和你们期望的不一样，但我也还是活着……长大了。”
从失去父母那一刻开始改变的人生轨迹。幼小孩子被单独留在没有温暖的世界，在不幸旋涡中反复挣扎和失去，被隔离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像杂草一样难看地生长着……活了下来。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看着我……我现在正穿着婚纱，马上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旁边的这个人，还是上次我回去，介绍给你们的那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乖巧清甜的笑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不会替我做好所有事，但会重视我的想法，让我知道可以选择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你们看到了吗？上次我回去看你们的时候，在旁边说会照顾我保护我的女生，现在就在这里……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对吧？像我这种人也可以触碰普通人的幸福？可是她对我说……就算幸运会带来伤害，也愿意为了更重要的事留在我身边。”
“他不是十全十美的，有很多脆弱和容易不安的地方，偶尔也会迷茫、逃避、犯错。但有他在的时候，我也可以勇敢起来，去面对一些我不敢尝试和觉得害怕的东西……可以像今天这样，去抓住自己的未来。”
“是不是挺天真的？小时候你们也总是告诉我……那些都不是我的错。你们不在之后，就再没有其他人对我说这些了。我不想伤害到她，所以想过把她赶走，但她就像是希望一样，这回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所以……”
“谢谢你们给我存在的机会。我会……努力珍惜现在的生活。无论这样的日子有多短，多长，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过得很幸福。”
七海千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对她的想法。除了那个期待自己睁眼的哥哥，血缘上的双亲是否会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女儿，这个答案永远未知。
但是。
如果没有兄长的设计，世界上不会多出一个她这样的程序。如果没有父母赋予的基因与血肉，同样不会实现所谓的七海千秋实体计划。如果没有原身的户籍存在，她不可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生活，也就没有现在站在这里，穿着素白婚纱即将走向幸福的她。
他们是她的亲族，也是……来源。
“我想再试最后一次。只有这次，这次我一定……从幸运手里保护好她，不让她离开或者受到伤害。希望你们看着我，支持我。”
狛枝凪斗遗失的时间太过久远，记忆里温柔的双亲除了相片早已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安慰他说这都不是你的错的人、期许他健康快乐平安长大的人、盼望他拥有普通人幸福的人都早已不在，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否定过不幸存在、描绘过自己长大的模样、憧憬过别人家的婚礼与烟火。
只是这次……请你们看着，和她一起的我。可能还是挣扎、凄惨、难看，和你们所期待的样子相距甚远，但这一次，我由衷地感到幸福。
“狛枝君，你哭了吗？”
七海的手指隔着手套落在他眼角，似乎在寻找附近有没有温热的水滴。他眨了眨眼，将快要溢出来的温热感觉压回去，红着眼圈对她微笑：“可能是这样吧。”
“不能哭哦，今天是只有我才能哭的日子，快，忍住。”她的手指从眼角逆着轻抚回去，停留在眼睑正中，“今天我们要……平静，开心，幸福满足地走完仪式。”
“……好。”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三时。
婚礼如期举行。
盛装打扮的新娘披上朦胧纱尾，怀抱纯白色玫瑰，踩着碎步沿红毯走来。她铅粉色的额发旁簪了水晶花发饰，眼角拉长，晕染出一点樱花色眼影，脸颊涂成珍珠色，上面染一点淡红的胭脂。她垂着目，抿着唇，庄重，祥和，平静，温柔。
日向创代替了她不能离开程序的兄长，牵着她上前。而身后的伴娘罪木蜜柑认真地托着裙角，没有再跌倒，一步一步，稳重而小心。
同学和朋友站成两排，目送她们前进，而一旁空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正开启着，里面纤细少年的影子正在很慢地抽泣。
路途的尽头是神色庄严的主婚人苗木，以及穿白色燕尾服的青年。今天的他看上去修长好看，清爽整洁，眼神则沉着，平静，安然而期待。
“我代替她兄长，把她交给你。”日向说，“你要好好待她，不辜负你们一起走过的时间，不辜负我们的祝福。虽然我不是正牌的哥哥，但既然担任了一次，从今天起我就是她半个义兄，我们家就算她的娘家。如果你对七海不好，我们就把她接回去，把你关在门外，再也别进来。”
他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狛枝弯了弯眼角，没有笑，而是配合着怼道：“那我保证，不让你们有那么一天。”
观众和伴郎左右田那边都传来小声的哄笑。狛枝郑重地接过女生的手，引至自己面前站定，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哭。旁边的主婚人苗木脸色严肃，接下来的问题他已经酝酿很多遍，不会再有错漏。
但主婚人的话没来得及说出，狛枝已经先一步开口。
“七海千秋，”他的声音抢先一步，略微有些沙哑，“现在……你愿意嫁给狛枝凪斗为妻吗，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希望或者绝望，始终爱他，照顾他，支持他，接纳他，直到……生命尽头？”
“是的，”似乎早有预料，七海没有发笑，只是嘴角弯起，“我愿意。”
随后她闭上眼睛，语气变得凝重。
“同样的，狛枝凪斗，你愿意娶七海千秋为妻吗？无论疾病，健康，健康，辛劳，安逸，幸运或者不幸，始终……爱她，相信她，尊重她，珍惜她，直到，”她停顿了一下，抬眼望着他笑了，“生命尽头。”
“是的……我愿意。”
他回答说。
最普通、烂俗、千万次被不同国籍和语言的人复述过的台词，因爱的存在，从彼此口中被赋予意义，变成平凡而微小的幸福。
一起渡过的四年时间，都只是最为普通、无趣的日常。消磨着人生，耗费了时光，无论萌芽的春季、新绿的夏天，或是温凉的秋意、纯白的冬雪，全都和你一起，平庸地渡过。
经历过陪伴与等待、呵护和争吵，再伸出手去，十指交握，一起走过这样琐碎的旅途，成长的脚步。
“下面请两位新人交换信物。”这次主婚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两边的伴郎和伴娘递上盒子。里面是早已精细挑选过、同样款式的铂金指环，外形朴素光泽内敛，男款宽些，女款纤细，这次不是落在中指、而是契合准确地套入彼此的无名指。
苗木说：“不以任何名义，只以你们自己的灵魂和心……我作为主婚人，宣布你们在此结为夫妻。”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下午的阳光从门窗斜映进来，偶有稀疏的光斑透过腐蚀的木缝疏落地洒在地板上，敞开的天窗流动着轻快的风。交换了戒指的新人在明亮的景色中、亲友的注视下，郑重拥抱、亲吻。
公开，光明，名正言顺，为所有人所见证、祝福。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四时。
婚礼结束，直升机已经自驾起飞。
飞机舱门没关，新娘的长裙迎着风飘在门外，像一片翻卷的云。婚礼和告别结束后，他们在岛上最后的东西也全都收拾干净，经海运带回城里。机关上层责令全员五月中旬前全部搬离，而后这个居住了四五年之久的岛将改建为空气净化项目实验基地。
飞机慢慢攀升，岛上的事物都变得小了。
“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吧……？”
“嗯。”
成为人类三年多的时间，大部分时光都停留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处改变每一份回忆，全都深刻铭记。第一次呼吸的时候，第一次开口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外界，第一次触碰他人，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任性和愿望，第一次在他人眼前确信自己成为了人。
那么多重要的回忆，今天之后全都会消失不见。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会消失，居住过的房屋会被推倒，重新盖起高效而机械的科学基地。有生之年，也许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
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沉重难舍。
“……我看不见岛上的东西了。”
飞机又攀升了一段，岛上的设施全都只剩下很小的黑点，压强即将引起人体不适。他将依依不舍的妻子拽回，关上了直升机的舱门。
“这里就像是……我的故乡一样。”她的声音有些迷茫遗憾，“我醒来的地方，和大家相识的地方，和你相遇的地方……”
“别怕……我们已经有新的家了。”他低头揉了揉妻子的额发，为她系上安全带，“就算离开这里，我和大家也不会离开，这里留下的重要回忆也都不会消失。等以后闲下来，我们再申请回这里考察好不好？现在……我们先回家。”
隔着窗玻璃，故乡贾巴沃克岛已经成为海面上难以发现的一点。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就算离开这里……没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会永远在我身边？”
“我说过的吧？直到生命尽头。”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六时。
先一步开直升机回来的两人抵达星城，正式办理婚姻登记。
（全文完）
贾巴沃克岛笼罩在明丽的日光下，岛上的植被依旧浓密而翠绿。安详静谧，与世隔绝，没有外人到来的地方。这里曾经是封闭的荒岛，不宜居住，不可外通，一度作为关押他们的牢笼又或者是逃开现实的理想乡，庇护着这座岛上的住民，让一切从这里发芽，从这里重新开始。
岛是孤独的岛，固定航线开通后，岛上常驻的十六人开始来来去去，有些人离开一阵，有些人就回来，岛上依旧总有人影，人声，却很少再齐全，住民们在其他地方拥有了另外的家。
如今难得岛上热闹些，整二十人。
“我该称呼你为Alter Ego君，还是不二咲学弟呢。”身穿白色西装的人身姿颀长神色平静，立在空荡荡的破旧礼堂的隔间里。礼堂不大，已经完成了彻底的清扫和装点，连空气都是清洁的味道。他站在原地，面前没有其他人，仅仅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开启的笔记本电脑。
“你可以任选对我的称呼……我想。”屏幕中的少年人影传来回答，他的语气十分温和，情绪并没有懦弱，“但对我觉得狛枝君来说，这个大概并不是很重要……对你来说可能，我是千秋的哥哥这一条就足够了。”
“你说得对。”狛枝轻笑一声，“我确实是想确认这个。”
“就像名字那样，我是主人的另一个自己。”屏幕里的Alter Ego并没有隐瞒的意思，习惯性腼腆地笑了一下，“我并没有主人的记忆，也没办法完全代替他，只是说，他想让我知道和去做的事，我全都了解。”
“包括七海桑身份的事？”
“嗯。可能本身……我的设定里就有一部分是为了照顾千秋而决定的也说不定。在主人的设定里，我就是千秋的哥哥……这样说狛枝君是不是不太明白？”
对方的态度坦然，听懂没什么障碍，但他还是不太理解：“还好……我只是不太想得通，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全都告诉她？”
“因为主人和家里的其他人都已经不在了。”Alter Ego的声音很平静，却隐隐流露出一种感伤的意味，“不会再有人记得主人家里有这样一个小女孩，和他一起出生，然后很早就过世。可能连主人自己都不记得妹妹本来的性格，只对我说过……大概会比他强气一点。”
她很少强硬，总是温和而坚韧，擅长微笑，其实不是很爱哭。这样的性格在其他人眼中看来堪称柔软，但在柔弱爱哭的不二咲家男性的对比下，确实倒有点强气的感觉。狛枝点了点头，想起见过一次的她家母亲照片中的形象，英气爽利，对比温和秀气的父亲，大概只能感叹遗传。
“与其让千秋知道自己是以某个人为原型存在的，是不是不告诉她，让她自由成长比较好呢……我这么觉得，所以只对她说，我们是同一个人制造出来的，我是她的哥哥，这样的事。”屏幕里的人影歪着头，仿佛在深思，“主人制造我在她之前。但如果你想问，到底是在我完成之后想到可以制作出千秋，还是为了再见到她先尝试开发了我……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但是不二咲学弟却把她的存在和相关的事都告诉你了……是吗。”
“嗯。可能我代替不了主人，但在设定上……我就是主人给千秋做出来的，会一直陪着她的哥哥。虽然……”腼腆的声音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沮丧，“她成为不同的存在之后，成长得飞快，我好像没办法再跟上了。”
“多谢解答，希望有一天你能把这些话也好好地对七海桑说一遍，我想现在的她可以接受这样的内容。也希望你平日不忙的时候可以多和她说几句话……无论如何，你现在是她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我可是哥哥嘛……”屏幕里的Alter Ego开始抹眼睛，“不过今天之后，我也不是唯一的亲人了……接下来很多事，都要拜托狛枝君。”
“我会的。”
“你应该能感觉到……其实我不太支持千秋和你一起。”程序中的少年表情有些苦恼，语言犹豫，“你的性格非常偏激，在程序里我看到的你……全数据库找不到相似的例子，和你相处，好像很难预测结局。千秋个性包容，被刺伤也不会计较，我很担心你会经常伤害她，欺负她。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够是更可靠，更强一点的人来照顾她，但那是我的想法……她并不是我。”
“大概你早一点这么说的话，我会很赞同你的说法。但……现在就算是她哥哥，也别想再从我身边抢走。”
换一个更可靠的人去陪伴引导她，恐怕比这样偏离常识的自己要合适得多，这样的想法过去一直都在头脑里盘旋。但现在的话……连这种假设都变得无法忍受，因为他早就已经越界了。
“不会啦，那种类型是我……不，应该说是主人仰慕的类型，千秋有她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想到她今天要嫁人……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过，”程序里的少年说着说着，突然眼圈一红开始抽泣，“主人他，没有给我设想过这样的情况……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你能不能对我保证，好好照顾她，别欺负她，别让她觉得孤单和害怕……？”
“无论你是高兴还是难过，我想大概都可以哭出来，没必要刻意去控制……最自然的反应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狛枝的声音偏低，语气仍然平静却又仿佛无比郑重，“我向你保证。以后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珍惜她……保护好她。”
阳光从擦得透亮的窗玻璃透出，落在他的身上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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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上午十一时。
礼堂正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在热烈讨论着婚礼事宜。破败的礼堂经过一定修缮，虽不至于焕然一新，也维持在最起码的稳固和朴素范畴。门窗敞开，角落里插上带露水的鲜花，流动的空气似乎就变得透彻而馨香。
穿着伴郎服的左右田上蹿下跳，与二大一起充分发挥着他们质朴的审美，试图在各个角落都挂上花花绿绿的彩带和气球。站在一旁鄙视了很久的十神终于再也看不下去，指着两个越帮越忙的男生鼻子狠骂一顿，整个礼堂充满了回声。
乱七八糟的装饰终于被撤掉了，改换成以纯净白色为主基调的简单设计。左右田和二大被安排去架摄像机，十神的眼睛得到了清洁，站在原地抱着臂神态傲然，镜片后的眼里隐含一丝满意。苗木堵着耳朵成功躲过声波攻击，看了眼被怒吼声穿耳仍然轻松无伤的雾切，心里十分钦佩。
现在岛上除了他们十六人，Alter Ego，还有未来机关第十四支部三人受邀前来主持、参加婚礼。
“我这么穿可以吗？”苗木放下双手，两个宽大的长袖子就又没过手指。他抖了抖袖子，感觉像在穿床单。
“苗木君……你这是从哪里找到的神父服。”雾切的手抵着下颌，眼底隐隐有笑意。
“前两天找地方租了一件……让我当主婚人的话，大概就要穿这样的衣服吧？虽然我穿上好像不太合适……”苗木尴尬地挠了挠头。
“岂止是不合适。”十神冷哼一声，神色嫌弃语言直白，“就像小孩偷穿大人的衣服，不伦不类。”
苗木的身形最近两年有所拔高，但目前在男性中始终还是属于相对瘦小些的类型，再套上起码大了两三个型号的神父服，宽大的袍袖，快到脚跟的衣摆，效果实在让人绝望。他还在臂弯下装模作样地夹了本圣经，戴上了十字架项链，但无论怎么看都没有神圣感，反倒像角色扮演。
“十神君……”苗木还要再挣扎，就看见两位伙伴要么不忍直视地偏过头去，要么似笑非笑，只好小声妥协，“那我应该穿什么……”
“普通的就好了，和我们一样，机关的黑西装制服。”
“呃……可是我是主婚人啊，这么穿是不是对狛枝君和七海桑不太合适……”
“虽然我不知道你那庸俗审美是怎么造成的，但收敛点吧。我们不是在教堂，那些家伙也不是教徒，你没必要扮成神父。”
礼堂的装点还在继续，服装问题终究只是一小会闹剧，苗木还是在同伴们的执意下换回了板正的制服，这才颇有一点帅气和领袖的感觉。只是这份感觉也没保持多久，因为在他尝试排练的时候……
“怎、怎么办，我好像忘词了……”
“…………”
“给我重新背！！！”
◆◇◆◇◆◇◆◇◆
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一时。
七海千秋的房间里聚集了几乎岛上所有女生。礼服和发型早已处理完毕，索尼娅正对着七海的脸仔细描画完整的新娘妆，不时和旁边的西园寺讨论一下现场效果和舞台效果的区别，而澪田的提议则多半被否决。
小泉早就在一边架好了摄像机，正在全程录制，终里则不断吧唧吧唧地吃着早上送来垫肚子的餐点。同样无所事事的边谷山笔直端坐在旁边略微皱眉，突然听见砰地一声——众人的视线汇聚在声源，穿伴娘长筒裙的罪木绊倒了。
“呜呜呜呜呜对不起！！”罪木慌张地站起身来，飞快地拍掉身上不存在的灰尘，“我不是有意的呜啊啊请不要换掉我！！”
“闭嘴不许哭！别人结婚你还好意思哭，”西园寺瞪着眼睛恐吓她，“妆哭花了不给你画第二次，把你自己丢在这里！”
“没、没哭……”罪木怯怯地收回了还没流的眼泪，在西园寺瞪视中委委屈屈地坐下，双手合拢在胸口，“我、我会小心一点，乖乖的……”
“我怎么感觉***还是靠不住……要不还是换一个人？”西园寺直觉不安，低声和小泉商量却只得到了摇头的答复，又扭过头问七海，“七海姐也觉得没关系吗？万一她又摔倒了，或者把什么打翻了？”
“没关系，罪木同学已经很努力了，高跟鞋确实不好穿，”乖巧坐在原位一个多小时了的七海轻声，“而且伴娘要做的事情也不多，主要是陪着我对吧……对主动想要帮我的朋友，我不觉得需要换人，这样的。”
她刚要歪头，就把索尼娅的指尖按住，说些别动马上就画好了的话。七海僵着脖子，继续做一块老实的背景板。
“我、我是七海同学的朋友呜呜呜！我一定好好努力！！”罪木的双手扭来扭去，忍住没去抹眼睛，“我会小心走路的！！”
西园寺沉默起身，蹲在箱子旁勉力翻了翻，最终挑出一双平跟鞋丢给她，轻不可闻地嘟囔着。
“穿上这个……再摔倒就拿你是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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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二时半。
“等一下——！！新、新娘子被抢走啦——！！”罪木的哭音拖着长调，在身后大声喊着。随后还没等她追过来，后面传来砰的一声，她又摔倒了。
离仪式还有半个小时，早已化好妆等待男方来接的过程中，新郎突然提前出现在小屋内，只笑着说了声先借用一下，然后把妻子拦腰抱起，拔腿就跑。而在他们身后除了着急的罪木，几乎没什么人追。
终里茫然地吃点心，边谷山似乎早有预料，不动如山。两个武力值最高的人不插手，其他人自然也追不上……不如说，基本没人去追，小泉还笑吟吟地录了像，澪田适时地过来拉起罪木。只有西园寺突然地大喊一声‘记得别弄花新娘妆’，前面逃跑的男生听到这句话，差点绊倒。
“我们去哪里啊？”眼前的场景飞速变化，耳边传来呼呼风声，七海倒也没有吓到。她抬起头看到男生嘴角的欢欣笑意，心情也不由得跟着拔高，就伸出双手去抱他的颈子，“私奔？”
“当然不是。”他噗地笑出声来，低头看一眼饶有兴味的女生，解释道，“婚礼之前有个地方想先带你去一下。”
“狛枝君慢点跑，先把我放下，已经没人追了。”她拍着男生的手，想要从他怀里跳下来，但没能成功，“太重了，当心手臂……”
“很轻啊。乖，别乱动，你的鞋和裙子容易弄脏，”负重奔跑，他的呼吸累得有些急促，“好不容易才装上了手……让我把这一路跑完。”
可以像这样……光明正大地稳稳抱着她，走完这条路。
“这里是……礼堂？”被放下的一瞬间，七海有些迟疑，看向自己旁边累到气喘的男生，怀疑是不是走错了路，“不是说要先带我去个地方？”
时间明明还早，距离仪式还有接近半个小时。下午的阳光洋洋洒洒地落在木质建筑上，烤得空气中散发着一股清香。岛上的空气质量总是很好，和即使用大型空气清洁器也仍然浑浊的城里截然不同，蓝天白云，植被翠绿，装点在修正过的朴素礼堂外，竟然出乎意料地有种神圣感。
“是这里没错，有一件……我想在婚礼之前，多少还是要做的事。”狛枝喘匀了气，直起身来，打开了礼堂侧面隔间的小门，伸手牵住她走了进去。
七海愣在了原地，一瞬间神色恍惚。
隔间里采光明亮却空空荡荡，之前留在这边的Alter Ego已经搬走，简单的桌子上只有一字排开的、大大小小的相框。
狛枝凪斗的父母，七海千秋的父母，七海千秋的哥哥。不是黑白遗像，仅仅只是日常的照片，逝去的人们微笑着，安逸，柔软，永不褪色。
“七海桑，在结婚之前，”他的声音温和而安定，轻轻搅碎她的迷茫和恍惚，“总要先和父母打个招呼。”
七海千秋第二次面对从未接触过的亲人时，比上一次他带着自己回访旧址时要稍微平静一些。文弱清秀的父亲，略显强势的母亲，看上去像女孩子一样的哥哥，所有逝者的时间都停止了流动。她胡乱地点了点头，复杂地张口，想要叫出陌生的称呼。
“别怕，说出来。我也会……和你一起。”
她感觉到交握的十指间传来压力。不知道是安抚，还是同样出于不安，但她想要回应，于是也稍微用力回握他。她的左手他的右手，紧紧相连着，似乎在共享一点勇气。然后她开口，也同样听见他的声音。
“父亲，母亲……还有哥哥，”她的声音有些低，视线却没有逃避，“这是我见你们的第二面……不知道你们会怎么看我，但姑且……还是让我这么称呼你们，所以今天的所有话，都让我以女儿的口吻来说。”
“爸爸妈妈……好久不见了。”他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和阻塞，“你们离开之后又过去了许多年，虽然好像总是很凄惨又没用，也和你们期望的不一样，但我也还是活着……长大了。”
从失去父母那一刻开始改变的人生轨迹。幼小孩子被单独留在没有温暖的世界，在不幸旋涡中反复挣扎和失去，被隔离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像杂草一样难看地生长着……活了下来。
“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在看着我……我现在正穿着婚纱，马上就要结婚了……对象就是旁边的这个人，还是上次我回去，介绍给你们的那一个。”她深吸一口气，努力露出乖巧清甜的笑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他不会替我做好所有事，但会重视我的想法，让我知道可以选择什么，自己想要什么。”
“你们看到了吗？上次我回去看你们的时候，在旁边说会照顾我保护我的女生，现在就在这里……即将成为，我的妻子。很不可思议对吧？像我这种人也可以触碰普通人的幸福？可是她对我说……就算幸运会带来伤害，也愿意为了更重要的事留在我身边。”
“他不是十全十美的，有很多脆弱和容易不安的地方，偶尔也会迷茫、逃避、犯错。但有他在的时候，我也可以勇敢起来，去面对一些我不敢尝试和觉得害怕的东西……可以像今天这样，去抓住自己的未来。”
“是不是挺天真的？小时候你们也总是告诉我……那些都不是我的错。你们不在之后，就再没有其他人对我说这些了。我不想伤害到她，所以想过把她赶走，但她就像是希望一样，这回我……无论如何都不想放手，所以……”
“谢谢你们给我存在的机会。我会……努力珍惜现在的生活。无论这样的日子有多短，多长，未来的每一天……我都会过得很幸福。”
七海千秋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他们对她的想法。除了那个期待自己睁眼的哥哥，血缘上的双亲是否会认为自己是他们的女儿，这个答案永远未知。
但是。
如果没有兄长的设计，世界上不会多出一个她这样的程序。如果没有父母赋予的基因与血肉，同样不会实现所谓的七海千秋实体计划。如果没有原身的户籍存在，她不可能这样光明正大地生活，也就没有现在站在这里，穿着素白婚纱即将走向幸福的她。
他们是她的亲族，也是……来源。
“我想再试最后一次。只有这次，这次我一定……从幸运手里保护好她，不让她离开或者受到伤害。希望你们看着我，支持我。”
狛枝凪斗遗失的时间太过久远，记忆里温柔的双亲除了相片早已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安慰他说这都不是你的错的人、期许他健康快乐平安长大的人、盼望他拥有普通人幸福的人都早已不在，他也不再记得自己是否曾经否定过不幸存在、描绘过自己长大的模样、憧憬过别人家的婚礼与烟火。
只是这次……请你们看着，和她一起的我。可能还是挣扎、凄惨、难看，和你们所期待的样子相距甚远，但这一次，我由衷地感到幸福。
“狛枝君，你哭了吗？”
七海的手指隔着手套落在他眼角，似乎在寻找附近有没有温热的水滴。他眨了眨眼，将快要溢出来的温热感觉压回去，红着眼圈对她微笑：“可能是这样吧。”
“不能哭哦，今天是只有我才能哭的日子，快，忍住。”她的手指从眼角逆着轻抚回去，停留在眼睑正中，“今天我们要……平静，开心，幸福满足地走完仪式。”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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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三时。
婚礼如期举行。
盛装打扮的新娘披上朦胧纱尾，怀抱纯白色玫瑰，踩着碎步沿红毯走来。她铅粉色的额发旁簪了水晶花发饰，眼角拉长，晕染出一点樱花色眼影，脸颊涂成珍珠色，上面染一点淡红的胭脂。她垂着目，抿着唇，庄重，祥和，平静，温柔。
日向创代替了她不能离开程序的兄长，牵着她上前。而身后的伴娘罪木蜜柑认真地托着裙角，没有再跌倒，一步一步，稳重而小心。
同学和朋友站成两排，目送她们前进，而一旁空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正开启着，里面纤细少年的影子正在很慢地抽泣。
路途的尽头是神色庄严的主婚人苗木，以及穿白色燕尾服的青年。今天的他看上去修长好看，清爽整洁，眼神则沉着，平静，安然而期待。
“我代替她兄长，把她交给你。”日向说，“你要好好待她，不辜负你们一起走过的时间，不辜负我们的祝福。虽然我不是正牌的哥哥，但既然担任了一次，从今天起我就是她半个义兄，我们家就算她的娘家。如果你对七海不好，我们就把她接回去，把你关在门外，再也别进来。”
他半真半假地开了个玩笑。狛枝弯了弯眼角，没有笑，而是配合着怼道：“那我保证，不让你们有那么一天。”
观众和伴郎左右田那边都传来小声的哄笑。狛枝郑重地接过女生的手，引至自己面前站定，两人默契地相视一笑，谁都没有哭。旁边的主婚人苗木脸色严肃，接下来的问题他已经酝酿很多遍，不会再有错漏。
但主婚人的话没来得及说出，狛枝已经先一步开口。
“七海千秋，”他的声音抢先一步，略微有些沙哑，“现在……你愿意嫁给狛枝凪斗为妻吗，无论疾病，健康，贫穷，富有，希望或者绝望，始终爱他，照顾他，支持他，接纳他，直到……生命尽头？”
“是的，”似乎早有预料，七海没有发笑，只是嘴角弯起，“我愿意。”
随后她闭上眼睛，语气变得凝重。
“同样的，狛枝凪斗，你愿意娶七海千秋为妻吗？无论疾病，健康，健康，辛劳，安逸，幸运或者不幸，始终……爱她，相信她，尊重她，珍惜她，直到，”她停顿了一下，抬眼望着他笑了，“生命尽头。”
“是的……我愿意。”
他回答说。
最普通、烂俗、千万次被不同国籍和语言的人复述过的台词，因爱的存在，从彼此口中被赋予意义，变成平凡而微小的幸福。
一起渡过的四年时间，都只是最为普通、无趣的日常。消磨着人生，耗费了时光，无论萌芽的春季、新绿的夏天，或是温凉的秋意、纯白的冬雪，全都和你一起，平庸地渡过。
经历过陪伴与等待、呵护和争吵，再伸出手去，十指交握，一起走过这样琐碎的旅途，成长的脚步。
“下面请两位新人交换信物。”这次主婚人的声音清晰地传来。
两边的伴郎和伴娘递上盒子。里面是早已精细挑选过、同样款式的铂金指环，外形朴素光泽内敛，男款宽些，女款纤细，这次不是落在中指、而是契合准确地套入彼此的无名指。
苗木说：“不以任何名义，只以你们自己的灵魂和心……我作为主婚人，宣布你们在此结为夫妻。”
“现在新郎可以亲吻新娘了。”
下午的阳光从门窗斜映进来，偶有稀疏的光斑透过腐蚀的木缝疏落地洒在地板上，敞开的天窗流动着轻快的风。交换了戒指的新人在明亮的景色中、亲友的注视下，郑重拥抱、亲吻。
公开，光明，名正言顺，为所有人所见证、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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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四时。
婚礼结束，直升机已经自驾起飞。
飞机舱门没关，新娘的长裙迎着风飘在门外，像一片翻卷的云。婚礼和告别结束后，他们在岛上最后的东西也全都收拾干净，经海运带回城里。机关上层责令全员五月中旬前全部搬离，而后这个居住了四五年之久的岛将改建为空气净化项目实验基地。
飞机慢慢攀升，岛上的事物都变得小了。
“我们不会再回来了吧……？”
“嗯。”
成为人类三年多的时间，大部分时光都停留在这里，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处改变每一份回忆，全都深刻铭记。第一次呼吸的时候，第一次开口的时候，第一次接触外界，第一次触碰他人，第一次鼓起勇气说出自己的任性和愿望，第一次在他人眼前确信自己成为了人。
那么多重要的回忆，今天之后全都会消失不见。这里生活过的痕迹会消失，居住过的房屋会被推倒，重新盖起高效而机械的科学基地。有生之年，也许再也不会踏上这片土地。
明明已经做好准备，临要离开的时候还是觉得心里沉重难舍。
“……我看不见岛上的东西了。”
飞机又攀升了一段，岛上的设施全都只剩下很小的黑点，压强即将引起人体不适。他将依依不舍的妻子拽回，关上了直升机的舱门。
“这里就像是……我的故乡一样。”她的声音有些迷茫遗憾，“我醒来的地方，和大家相识的地方，和你相遇的地方……”
“别怕……我们已经有新的家了。”他低头揉了揉妻子的额发，为她系上安全带，“就算离开这里，我和大家也不会离开，这里留下的重要回忆也都不会消失。等以后闲下来，我们再申请回这里考察好不好？现在……我们先回家。”
隔着窗玻璃，故乡贾巴沃克岛已经成为海面上难以发现的一点。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就算离开这里……没有这里发生的一切，也会永远在我身边？”
“我说过的吧？直到生命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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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八年五月七日，下午六时。
先一步开直升机回来的两人抵达星城，正式办理婚姻登记。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