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棒锣没到城门口就开始敲，动静大的震天响，这是老例传下来的规矩，任谁坐到位置上都可，非是我一人独享的尊荣，为的是得教京里的人都知道知道，外省的总督回来给皇上请安了】
【过家门不能入，食君之禄就得把国放在家前头，直奔景运门去递了膳牌，朝着乾清宫该跪的跪，该磕的磕，而后出了大清门往吏部去，一套路子下来天不黑都难着家，头一顿饭如若宫里没信儿，哪也翻不过家里大，现在老宅中的人虽不比江宁公孙府的人多，但经年不见老少聚在一处也是别样的热闹，酒过三巡不敢再饮，不是怕自个儿耐不住酒气，是瞧着大哥的年岁得让他悠着点】
【席散了不肯挪地，赖在阆苑的上房不走，饮半盏酽茶砸吧砸吧嘴，茶盏径直塞进一旁小厮怀中】
去，换蜂蜜水，到家了还一嘴苦，还让不让人好受了！
【懒散的靠坐在太师椅中，不自觉二郎腿已翘起，敲了敲膝头，目光在屋里睃了一圈】
我记得打我记事这屋就没改过陈设，从前咱老祖儿在这住的时候，那俩大插瓶就在？

【垂垂老矣，行动不灵便，本该妄近生冷，奈何也是奇，自打出了那总角稚年便不甚喜甜，临老临老却是又情有独钟，又巧在溽暑难耐，多贪食了几嘴冰西瓜，却是闹了几日泻痢，倦怠几日灌了苦汤水，这才方好，原不想讲究那忌嘴忌口，未想却有比自己急的，今儿个不同寻常，本欲尽情，只三巡酒未过，老六便搁了酒盏，倒也未扭着，席散了于上房，拿着俨茶醒神，几口进去，那边却已叫起了苦，笑骂道】
没变秉性，你拿是那吃苦的，到家不吃，外面更吃不了
【想想兄弟里边顶数老四和老六会给自己找自在，那就是不是能亏待自己的主】
在，还在那，能不变的就没让便，变了不得劲儿

【擎小就好吃甜的，荷包里永远装着两块窝丝糖，秋冬时还好，一到春夏就遭殃，别人的荷包整洁如新，我的荷包定然是要招蚂蚁。得理不饶人道】
大哥既知弟弟习惯，还教人上苦茶汤子，您是拿弟弟耍把戏呐
【奴才去的快来的也快，一口甜滋滋的蜂蜜水入口，眉眼跟着俱舒展开，仔细再品两口，当时今年的新蜜，江南的蜜比北方只多不少，可也怪了，就是喝不惯口，怪道老人常念故土难离，人离了脾胃离不了。搁下水杯，摆手示意侍候的奴才退下】
回来时本想一路顺着官道来，但路上实在颠簸不说，还要浪费大把时间，一咬牙仍是坐的船，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是不瞒大哥，稍有点风浪弟弟心里头就犯虚，只怕万一教我赶上

【龙生九子不成龙，各有所好，有那好文雅的负屃，也就有那只知争强好胜的睚眦，兄弟几个长一起，自也是各不尽同，老六幼时也就能拿蜜饯糖果糊弄糊弄，自己却是不买这账，得是沾了荤腥的，俨茶醒神，喝多了却又过犹不及，半盏入肚，冲着欲要添茶水的奴才摆摆手，听着埋怨，忍禁不住】
得，还是大哥的不是了
【最经不住时日的便是年岁，一晃间连着几个小的都是为了人父，底下的几个弟弟更不必说，难得的是自家的老六还是当然的老六，瞧着佻脱些，实是四平八稳】
哪里那么容易就能遇上，若是这么个怕法，怕是没个安稳的

【在外在幼前都端着身份，恁说是怕字，丁点的犹疑心虚不能漏，也不可漏，长辈们走的差不多了，上头只大哥和四哥还在，饶是外头再怎么翻手云覆手雨，到家了没那些装腔作势的调调，虚叹道】
我也知许是在杞人忧天，可事实如此，容不得弟弟不怕
【朝上的风云诡谲历来见血不见刃，端的各个体面，实则真如民间戏言，满堂的衣冠**尔。酒入肝肠却没迷了心智，正清醒的紧，但也是借着三分酒气直吐惶惧】
吉勒纳是什么人，漕运总督，就是那趟漕粮全翻进海里去，他乘的那条船也一定安然无恙，既是如此怎么就教他点背赶上了，一个船队就只他乘的那条船撞上了礁石？
【坐直身子，后脊生寒不由神思一凛，凝神道】大哥，弟弟还没修到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份上，不怕您笑话，我在船上就 没怎么合过眼

【按说天灾人祸，最是拿捏不得，向来是扰你个猝不及防，漫无际的大海里的漂浮，若说触礁沉落也非出不得，因此乍听来倒是无甚疑猜，保不齐便是那吉勒纳损了些阴德，该着他遇此横难，可是事儿也不可尽往浅显了寻思，更是同朝廷沾了边，那就不得不多个心思，听着老六言，挑了眉峰】
你的意思，这里边有问题？似天灾，实为人祸？
【向来提及牛鬼蛇神便惶惶，可若说再魔高一丈也比不得人心上的龌蹉，让老六如此一说，多了几分凝重】
若是如此，可就不简单了

【将惧与怕悉数道出，心头的忧惧半点不曾保留，再看的开仍是肉体凡胎，尚有许多牵挂的事在，吉勒纳的事是在与我敲个警钟，今儿是他，明儿说不准会不会轮到我，方才饮的热酒驱不散遍体寒意，犹疑着摇头】
我说不准，您说是天灾，未免太过巧合，您说是人祸，谁又敢有那么大的胆子，胆敢对漕运总督下手？
【吉勒纳不是不入流的小吏，没了就没了，手掌漕运重政，他就是打个喷嚏也得仔细查一查，问天下谁有那个胆那个能力对他下手，垂着的头猛然抬起，前倾上身，抖声道】
难道——，可能吗？

【树大招风风撼树，越是位高权重就越易招事端，保不齐哪儿就碍到旁人的利害上，大平盛世尚还免不得有那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更何况如今这多事之秋，怕是往浑水里搅合者更甚，但凡有了嗜欲，人心惟危】
即是天灾便多是扰你个猝不及防，可这却也有些太过蹊跷，人祸的话，若是让利欲将心熏透了，可比熊心豹子胆更壮胆子
【天灾也罢人祸也好，哪个说来都叫人警觉，不怪老六犯虚，此等事儿能出在吉勒纳身上，便保不齐还有下一遭，摩挲着手里茶盏，听老六带着颤音儿，顿了手里动作】
你是说———，遭运重政，有时倒免不得.....

【位高权重固然好，却也是高处不胜寒，就如斧钺之重，多不在手持者不能持，反倒是下位的觑觎，越往上也就越怕跌下去，乍然让老六一说，事儿便变了味，仍还在咂摸，却瞧见老六食指往天上戳，听言立时两目圆睁，稍待坐起身，此等心思不是未生过，到底是公孙几代多承恩，不乏高官尊爵，于两江，更是几代更替，纵是再如何的谨饬，有时尚不抵风言，大指食指往食指摩挲，半响】
奸宄小人妄言，六弟可莫先自乱了阵脚
【话如此说，却也免不得心惊，此等风言若是入了上头耳，纵是未发作，一来二回也免不得听到心里去，到时候白的也易瞧成黑】
圣宠是个双刃剑，越居高位，就越需谨言慎行，半分不为过，此事儿尚算不着边际，警醒要的，可也莫要太过忧虑

【从不是做事谨小慎微的心性儿，但几十年的宦海沉浮，饶是棱角再利再坚，也已被磨去了大半，不由我不瞻前顾后、三思而行，忧虑甚深早已有之，因之面子、情势始终缄默不言，借着吉勒纳的案子，借着酒劲儿烘托，趁势一吐而快，缓摇头道】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弟弟这些年得罪过的人没边儿，想让我挪窝的更是海了，自来臣子得势与否全在简在帝心，您看着，只要乾清宫里透露出半丝口风，能像吉勒纳这样一了百了算好的，就怕损了弟弟一人不足惜，还要牵连家里
【今时早已不同往日，我们兄弟说白了不过是占一“老”字，摆资格而已，于圣心甚远矣。胳膊肘支在扶手上，虎口撑在额头，合了合眼，轻道】
要不，我就辞官归乡吧

【伴君如伴虎，得君恩便是富贵荣华，失了圣心丢了顶戴花翎是小，能全身而退已然算是恩典，自古至今，最忌讳的便是功高震主，让皇帝觉着不安稳，你便也别想安生，莫论卧榻之侧鼾睡，便是稍有出格，那便是大过错，一个不慎便是万劫不复，若是真若老六所言，确是辣手惊险】
吉勒纳触礁到底还仍是一头雾水，权当警醒了。自打高祖父入京，咱们胤德堂公孙氏到了最小的那辈也不过六代传承，不论学识，单论德行，未有那荒唐奸佞之辈，几代承圣恩，却也肝胆披沥，辅车相依，何来不惜
【听至后话，话音稍带了愠怒，虽是真论起来话在理，却也认定是荤话，半晌】
莫先急，总需先将这局理清，圣心难测，即便占不得势胜，也不能糊里糊涂

【前话说流言危言耸听，却也不是空穴来风，经营二十几载，岂是他人一任两任可相比，不敢同皇命相较，但脱口的话还是足实有些分量，由奢入俭尚且难，何况居高位久已，说半分不贪恋手中权柄是假，谁不稀罕手掌生杀予夺，出入有万人簇拥相呼】
【心口憋闷的难受，无奈道】大哥！
【放下撑在额上的手，扶在扶手撑直身子】
这话您说了您信，弟弟信，咱们家里人信，但天下人总有不信的，不是谁都如您光风霁月，心里头藏龌龊腌臜的不知多少，黑的能翻成白的，最恶是诛心！
【我不似大哥那般良善，在我看人只盯住人心险恶，两手摊道】
结就在我，只要我离了那个位，上头安心了，好事者安心了，岇哥儿的路才能顺遂

【世间事儿多免不得冗杂错综，是非对错亦非一言两语可理清，自己未觉老六所言是危言耸听，也非真当这人心皆是本初向善，父亲在时，再如何苛责，仍也是前面有人顶着，还可有所倚仗，盖过那黑漆皮灯笼，只瞧那清平朗朗，如今却需自己顶在前，如何再去粉饰】
六弟，我未疑此是危言耸听，也知你所说龌龊腌臜，纵是吉勒纳触礁同那位无关，既是有了这流言蜚语，也当万分警觉
【也不知是人老了，还是真当被如今时局所唬，却是头遭瞧老六如此这般，心里烦郁，却也有心让其宽慰些】
真到了万不得已，这倒也不失法子，可如今尚需观望，贸然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