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烈日，稍离了阴凉便是唇焦口燥，唯有此两塘间能消得日长神倦，也不知是那泻痢渐愈，仍需调养，还是这燥热难耐倒人胃口，总是无甚食欲，将至日昳，大书房里躲清闲，一手负于后，立于桌案前，稳了心思拿纸墨笔砚消遣，目不斜视于眼前，持笔挑笔出锋，复蘸于砚，刚欲落笔再起头，却是听了动静，未抬眼，片刻后方是听禀道是老六侯在外，听言手里稍顿，这才抬首吩咐请人】

【说是惧怕大哥不至于，再怎么也是风里雨里滚过来的，还能怕大哥几记眼刀不成，忐忑的是怕他憋着火摆脸色，我再是自来熟厚脸皮，当着一干幕僚奴才的面，就算大哥不会让我下不来台，那也觉着脸上臊的慌，等小僮在里头探信，不大会儿功夫看他颠颠出来】
怎么着？
【急问一句，听得大哥叫我过去，那便临的是隶书，霎时一身轻松，阔马金刀的大步进去，老老实实见过家礼，抻着脖子往大桌案上瞄】
啧，大哥您这字儿是越发精进了

【吉勒纳一干同着上海船厂算是姑且尘埃落定，纵是里边尚还有些断丝瓜葛不断，也需徐徐，急躁不得，无冗务缠身，难得能偷得半日闲，对着小僮吩咐一句，便是又起笔逆入平出，不大会儿功夫又是响了动静，阔步似裹风，未急抬首，不疾不徐的收了尾，稍作端视，这才】
一上来就溜须奉承
【话罢搁了笔，抬首瞧了眼前人，不愠不火道】制台大人，回来了？

【字由心生，打心底认这个理，习狂草的要么是孟浪不羁之徒，要么是心里搁着事定不下心，旁人倒是不大放心上，大哥素来脾性和善，真要临那么个龙飞凤舞的字儿，还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
方外头是阿谀，家里不兴那套，弟弟说的都是大实话
【嘿嘿笑了笑，他不叫坐不敢坐，凑前两步到大书案边，当没听出是什么意思，一心只顾赏字，哼哈答应】
啊，回来了，等禀了差事还得回去，待不了几天

【向来明白，龙生九子，各有各的秉性，自己年少时也曾是个孟浪莽少年，年岁越长性子越稳，万事儿首当其冲讲究的便是四平八稳，老六却是不同，更为勇决，年岁越长不减反增，只是如此便免不得急进，自小长一起，知其行为举止总有分寸，就是规劝都算少有，只此遭不同，听前言哼声道】
怕是外头，能让你制台大人阿谀的也是甚少
【四贝勒的参劾到京，就是韩大人好言来劝，自己都未曾干涉，知其主意正，执拗是一，终究愿意信其分寸是二，可到底也有了些火，拿了案上折扇，落了坐】
可得了召见

【就算这次的事没惹大哥动肝火，我那套做派怕是他也瞧不上，不痛快总是有的，大书房素来清净，清净有清净的好，但此刻只能看见清净的不好，没外人不用留面，得听数落】
哪能，弟弟是想拿手里的鸡毛当令箭使，他也没人肯买账啊
【亦步亦趋在大桌案边徘徊，不察觉间又凑近几步，垂着手老老实实答话】
没，到了的时候时辰已经晚了，离宫里罗钥没几个时候，约莫得明天才得召见

【眼前的不是子侄，是已然发苍苍，小不了一轮的弟弟，不能没头没脸的斥责，若是身旁再立着个人，还得顾着其颜面，就是数落都得恰到好处，为人父有了儿孙，没有再揪着不放教训的道理，听了前言又是一哼】
是不肯买，肯买的，也不会受那劳累，递你一本子
【本倒也没积攒过多火气，想着稍作敲打，只这几句出口真勾出了先前的不痛快，紧随着数落的话堵在口，再抬首瞧着立在前的人，想起了舟车劳顿，到底不忍，拿着折扇虚点点，示意其落座】
打江苏到京城一个来回的功夫都没，就前前后后俩奏本是参劾你的，廷敬啊廷敬，好本事啊，想好怎么奏对了

【分明没做错什么，没由来的突然心虚，好似真干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仔细品品其中滋味，约莫是头顶上只大哥一尊大佛还在，怕是真怕，不是怕他训骂，而是怕哪一天这尊大佛也没了，真就没人再揪着我的小辫子数落。敛神摆好姿态，态度极为恭顺】
大哥，咱得就事论事，关伯渠的那本怎么回事您知道，不能算数，四贝勒那本纯属小孩子瞎胡闹，听风就是雨的，您还不知道那些阿哥爷的凑性，全天下就数的着他们，瞧谁都不顺眼
【撇了撇嘴，满面委屈】我这还没跟您抱屈呢，好好的差事办着，冷不丁让人敲了一闷棍

【自家的兄弟自己心疼，按说堂堂封疆大吏，又是那等富庶地，出行皆是十三棒锣开道，何等威风，可这高处不胜寒，越往高了去越经不起跌，真若是一个不慎，就是没由来的风言风语也能成 了由头，畏手畏脚不可行，可亦不得失了谨饬 】
少说那混账话，全天下都数着阿哥爷，这全天下都是爱新觉罗的，上次回来还知道风言可畏，如今看着，又是没怕得了
【关起门倒是不惧隔墙的耳，可到底是大不敬，说多了怕再溜了嘴，抬首瞧着老六满脸委屈，倒是有些绷不住脸，笑骂道】
你还委屈了

【兢兢业业的牌坊没脸往上凑，自个儿什么德性自个儿清楚，不是尚存几分正心，早也走上邪门歪路，好与不好没法说，名声总是不能好听，但只心正身正没用，该编排你的就是孔老夫子本人还在，也得挨编排】
风言可畏是说给外人听的，咱自家人哪里用的着，谁给四贝勒撑的腰鼓的劲儿，他哪里来的与我几次三番叫板的威势，您还不清楚吗，咱做人臣的，不求上头念太大的好，也不能忠奸不分啊
【两手一滩，吧嗒吧嗒嘴，后头的声放的小，天子没对错，天下顶他最对】
可不委屈，弟弟在外当的什么差您知道，哪里有那么滋润，披肝沥胆换了个蛇鼠一窝

【世间向来不缺那个艰辛困苦，事事不易，只瞧你所求为何，高处不胜寒，低了还需仰着，各有各的不自在，如此来若是再不瞧着通透些，那便也没了活法，气在老六过于急进，不知稍避风头，却也知道一人一个法，只看如何周转】
你同那些爷论威势?
【未曾否了老六行举，就是韩大人好言相劝，自己都未多言，不过是规劝一二，听道后反倒是笑了】
罢了罢了，不过劝你谨饬些，可没那么大的罪过让你忠奸不分，知道你委屈，才更怕你跴不实

【大义上和大哥是一条心，可行事作风却大相径庭，我的许多组排在他那必是过不去，心有自知之明，他不挑明我不说，他谨慎惯了，我张扬惯了，非要从此上头论个一二三出来，兄弟俩非得大打出手不可，拈起墨锭装模作样磨了几转】
大哥您就甭说这了，今儿时辰是晚了不假，可也没到连说两句话的功夫都没有的地步，宫里没递出来信儿，我瞧着多半是要煞我威风
【贵人们损人的招比下九流更损，使的都是不见刃的刀，好在我脸皮天生厚，最不吃那一套】
倒不是说是乾清宫的意思，总归是有人

【手里的折扇，展了又阖，颠来倒去的在手里把玩，提不上多大的火，不过是惦记久了，待是见着人免不得犯了絮叨，几句话出来，没几句的牢骚也道了空，说多了自己烦，老六也不乐意听，暗叹声果然是人老了话多，皱了眉头】
上下相孚，才德称位才是长久，若真是如此，何人不寒心
【说到底纵是在看不得老六的张扬急进，可终究那也是因了回护之心，稍顿】
随他们煞，没折损，你如何作想

【小前儿坐不住凳子，让我读书写字是天大的难事，三天两头从家塾中跑出去玩，被父亲抓住不知道多少次，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耐不住我天皮糙肉厚，压根不往心里去，后来不知谁给他老人家支的招，课不用上课，每天抓我去书房替他研磨，久而久之心性没静下多少，研磨的手艺倒是练出来了】
苍蝇不咬人膈应人，我不愿回来也是因为如此，地方虽是错综复杂，但不比家里权贵林立，步子迈的大小都要用心眼，忒累，这次回来不说功过赏罚，弟弟的总督也该挪挪窝了，否则就算我没意，下头的人也要打着我的旗号行事，久而久之，假的成了真的，地头蛇架拢成了地头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