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是月夕。
宫宴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主角却跑出来，在这清冷的地方喝着酒。
月亮很圆，又亮。今夜的云飘得也快。
我看着王上一杯又一杯地灌着酒，跟和白水一样。明明是那样热闹的月夕宫宴，他却一点都不高兴。
“孙离，你本可以不用跟来。”
王上的声音很轻，马上就随风飘散了。
我低下头，知道王上并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王上。我所知道的王上是高傲的，没有人能强迫他，没有什么能困扰他。
这样一个我敬佩的王上。
“月夕宫宴热闹得很，你本可以和他们一起热闹。”
“王上没赶属下走，属下不敢擅离。”
风似乎有些凉意。我站在暗处，飞速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借酒浇愁的君王，依旧低着头。
忧愁吗？王上也会有忧愁？
“孙离，你恨吗？”王上忽然道。
我一愣，将头埋得更低。
“孤将你的孩子都杀掉，你恨吗？”
“不。”我很快回答。这是实话。
“你可知道哪些老狐狸又在编排什么了？”
“王上是在因为这件事苦恼？”
朝堂上的老狐狸们居然堂而皇之地暗讽王上触怒上天导致王室子嗣衰微。每回有哪宫娘娘或者其他位分的妃子怀孕，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不足一月便夭折——所以到现在，王上还没有一个后裔。
我抬起头，看见王上嘴角的苦笑。
他从未露出过这样的表情。至少我没见过。
“孙离，你可有喜欢的姑娘了？”王上似乎不愿再提前朝之事，将话锋又拉回到我的身上。
“回王上，没有。”
“孤那么多嫔妃，你竟也没一个看上的？”
我心一颤，斟酌该如何作答，“属下不敢。”
“不敢看上孤的嫔妃还是不敢说‘没看上’？”
王上似乎因我的窘态而心情稍好，我有些无语。
“你真是块木头。就也只有你敢不回答孤的问话。”
“属下……”
“这样挺好，”王上仰头又是一杯酒，“只有这样的你帮孤，孤才放心。”
“属下为王上分忧是理所当然的。”
“你认为这是孤的忧愁？”王上轻笑，又饮一杯，“你跟着孤多久了。”
“三年了，王上。”
“呵……这后宫竟也热闹了三年了……”
今夜的王上似乎话特别多。
“王上可是有什么心事？”
“孤从未问过你，行男女之事快活吗？”
“是。”我答得坦荡。
“这宫中妃嫔与寻常女子可有不同？”
“属下……不知。”我有些脸红，第一次就是在这宫里，和淑妃娘娘。哪里懂得什么宫廷与民间的差别。
“孤明白了。”王上忽然笑了，拿酒杯的手却未放下。
我大窘，王上这就是拿我在寻开心呢吧！
“那么这六宫妃嫔，谁最得你心？”王上端着酒杯，好笑地看着我。
我心一横，这关摆明了过不去，索性随口说道，“淑妃于属下，当是不相同的……”
“孙离，你真是让孤刮目相看，”王上给自己斟酒，“这么说，你喜欢淑妃。”
我无奈，“王上还是别打趣属下了，属下真的没有什么留恋，”想了想，再加上一句，“天地可鉴！”
王上笑了笑，陷入了沉默。

今天是月夕，月亮很亮。月光洒在眼前的君王身上，像一幅仙人画卷。
“今儿是她生辰，二十生辰。”王上忽然打破静寂，对我说。
我并不知道王上口中的她是谁。
“你以为，孤为什么让你做那些事？”
“王上洁身自好。”我一本正经地回答。
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认为的。身形和声线都和王上相似的我，三年来扮演着每个夜晚每座宫殿里熄灯后的王上角色。她们枕边躺着的，不是睡梦中呼喊着的君王，而是我。她们第二日睁眼不见的，不是早早就去上早朝的君王，而是夜深人静就离开的我。
后宫之争，伤及王子是常有的事。侥幸活下来的，会被王上亲自处理掉。
我恨吗？那些都是我的孩子。
好像并不。
我的命是王上给的，我要效忠的人是这样神一般的君王。
倒是朝堂上那些老臣，口口声声为了国家兴亡，倒是连王上私事也要干涉。
不娶妻，老狐狸们要编排；不生子，老狐狸们要非议。
这天下，到底是我王的，还是他们的？
“孤不什么正人君子。”王上又饮一杯酒。
我忍不住了，“王上，喝酒伤身。”
“无碍。”又是一杯。
“伤了好，伤了就没有烦恼。”再一杯。
我腾地往前，夺过酒壶，惊讶地发现王上眼底溢出的悲伤。
若是放在平时，这酒壶我怕是沾都沾不到，别说夺走了。我自认武功不错，却不比王上的高深莫测。跟着王上这几年来，我见过不少次王上出手，只是他每次出手，总是能刷新我的认知。
今日的王上，的确和平时不一样。
“孤要是真的洁身自好，就该离开。”
“王上是为了这江山，为了百姓。”
王上伸手要酒壶，我不给。
“我连这国都不爱，谈何爱百姓？”
我一惊，手中酒壶趁机被夺了去。王上坐在石凳上，和之前一样开始斟酒。
速度太快了。快到我竟以为酒壶是自己飞去的。
王上从来都是这样，即使是悲伤醉酒，也依旧身轻如燕，从来都是理智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想要什么。
“下次淑妃有孕，留下来吧。是个儿子便封为太子，女儿便封为公主。”
我受宠若惊，且不说我本不喜欢淑妃，单单是王上要留下子嗣我便有些不安。
“属下并不喜欢淑妃，皇上也不用勉强……”意识到自己失言，“属下的意思是……”
“孤立太子你也有异议？你胆子可真大。”
“……”
“孤又不是怕那些老狐狸。我巴不得这王室断子绝孙。”
我听得出了冷汗。王上平淡的语气中藏着浓浓的仇恨。我意识到王上自称的变换，暗想这不是我该过问的事情。只是心底泛起了些异样的情绪。
“今天真是个好日子……玥儿……”
我后来才知道，王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那个叫做玥儿的姑娘。如果不是亲身所历，打死我也不会相信真的有君王痴情至死。
树叶被风吹动，“沙沙”地响着。空气中还弥着好闻的酒香。隐隐约约地，宫宴上的歌舞声也随风而来。
“走了，孙离。”王上甩袖，留给我一个背影。
我默默收好东西，跟在王上后头。
这样一个王上，是不会把悲伤给任何一个人看的。所有屈辱，所有痛苦，他都只能一个人承受。
“这辈子只有她真的关心过我。”
我们没有点灯，走在漆黑的道上。
“可笑，用她换来的王位，我得坐着。做一个人人歌功颂德的贤明君主，把这个国治理得井井有条。这是她对我的惩罚。”
我走在后头，借着月光看到王上微颤的肩膀。
几年来第一次，我似乎更了解眼前的君王。
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把王上奉为神明，是我学习的榜样。更不用说这条命，也在三年前归了王上了。
可是直到今天——直到现在——我才知道他并不是那么高高在上的。也会痛苦，也曾迷茫。
王上身边没有暗卫，没有贴身侍卫。我甚至没有看见过他与什么人交好。
他总是一个人，一个人。
我不知道玥儿的结局，更不知道王上的结局，自己的结局。
可是这个月夕，我似乎又懂得了许多。
每个人都身不由己，君王又如何。
忽然觉得自己的任务多了几分使命感。
“王上。属下在。”
今儿是月夕。

———————————————The End————————————————
By 朝歌
2018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