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22点，寒风呼啸席卷而来，亲吻枝头枯叶，如情人般在空中纠葛缠绵后，飘零落地。黑夜，逐渐侵蚀了这个世界，唯有依稀灯火告知，此为人间。
悬挂于房檐处的灯笼，用微光驱逐隐匿于黑夜中的怪物，照亮这一方土地。木制的隔扇门被吹得嘎吱作响，惊起一方游魂。暖色的微光透过门缝，撒下斑驳的光影，还有依稀旋律从里传来....
“看明月照着我孤形单影，盼佳期盼得我神魂不宁。
猛听得谯楼上钟鼓声送，坐不安睡不稳怎到天明....”

长夜，空中的阴云遮了皓月，模糊不清地露出一些颜色，不至于让人觉得沉闷到窒息。
打着紫色蕾丝边的阳伞，慢慢走近了这栋隐藏在时空夹缝中的小楼，在门口站定。裙摆随着寒风摇曳，而那阳伞如同少女在雨中嬉戏般，沿着中轴在那苍白的指间转了一圈儿。殷红的唇勾起一个意义不明的笑容。
抬头，阳伞向后仰去。迷蒙的月逐渐染上血色。
“啪！”的一声，收起阳伞。
“……那么，我来赴二十年前的约了。”低声说了这么一句，上前敲了敲那古朴的木门。

铿铿的敲门声，惊扰了曲中幽魂，也惊扰了，休憩于美人塌上身影。
伸手关掉美人塌旁咿咿呀呀的CD机，行动之间纯白丝袖滑至手肘，双眸半睁，抬手至唇边打了个呵欠，起身朝门走去。
站于门前，垂眸理了理身上丝毫不存在任何褶皱的唐装，食指轻推镜框，将门拉开了一个小缝，好笑地瞅着外面无论几百年都还装嫩穿着洋装的女人，稍退半步弯腰行礼。
“晚好，亲爱的泠殇小姐”

古井无波的眸子看了看眼前的人，二十年前，他便是这般笑吟吟的样子，而那时，自己的身旁还有另一个人。
阳伞立在身旁，纤长苍白的手指搭在伞柄上，另一只手略微提了裙摆，微蹲行礼。
“夜安，烙老板。这么久不见，您一如往昔，”说着，想往前踏一步，顿了一下，“您不邀请我进去吗？”
虽然种族的传统学名是尸鬼，但受到的束缚也如西方吸血鬼那般多，没有主人的邀请就无法进门是其中之一。

闻言起身稍退半步，扬起下巴露出轮廓，偏头瞅人微笑。
“真是不好意思，二十年也忘了你们吸血鬼的那些破规矩，请进。”
话毕转身又坐卧于美人榻上，慵懒地抬手拿过桌上烟斗放于身侧，又拿过火柴包抽出一根，二指捻底轻轻一滑，硫与红鳞的化学反应交织成星火。
一手拾起烟斗移至唇边，另手点燃顶部烟草，深吸一口吐出飘渺云烟，两指轻晃熄灭火柴，眯着眼开口道。
“尊敬的客人，您这次来又要得到什么呢？”

对方的邀请破除了这扇古朴木门的禁令，手持阳伞进入店内，跟着店老板往里面走去。
这铺子内部还是二十年前的样子，厅堂如同一般当铺一样连着木制隔断，隔断后面本应放着典当物品柜的地方是令人难以看透的迷蒙雾气。但店老板总是不在那隔断后接待客人，而是旁边的侧厅，其中摆着些红木的家具，干净柔润像是时常爱惜护理的样子。
看对方半靠在榻上，自己也随意找了个木椅坐下，阳伞放到了座椅旁。
“那个人……已经走了。”本来是应该悲伤的语气，却被平直的口吻叙述出来。
“我想收回我之前典当的东西，”抿唇顿了一下，“——我的情感。”
二十年前，那个人想成为一个人类，可是尸鬼之所以是尸鬼，就是因为被排除在六道之外，为天地所不容，而人是世间集运道者，和尸鬼天差地别。从人类成为不老不死的尸鬼，是个不可逆的过程。但那个人所希望的事，我又如何能拒绝呢。毕竟，她是我倾尽一切所救活的人。
沉默半晌，又道：“我需要付出什么？”

吐出的烟圈弥漫开来，遮住眉眼，透过云烟睁眼对上她的视线，似想起了二十年前的种种过往，嗤笑一声，见惯不惯地又吸一口。
“后悔了？”
抬手轻挥，唇角扬起残忍的弧度，空中原本虚无飘渺的云烟凝成一团，带着时代记忆的画面呈现于中。眼前穿着洋裙的女子出现在了画面里，而她的身侧却多了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弱不经风的模样令人心疼。抬眸对上她惨白的神色，笑着伸手挥开云烟。
“不好意思，有点忘了具体是谁了，所以...就回忆了一下。”
言毕起身，拿着烟斗几步行至人面前，俯身凑近其面，一字一句道。
“你的声音。”

店老板的嗤笑似乎和自己无关一般，平静地望着对方，直到那烟雾中出现了那个人，才微微皱起眉。抬眸认真看着雾中的女子，那是她二十年前的样子，温婉动人。本以为带她来到这里，在听完老板收取的代价后会知难而退，但那时的烙老板毫无疑问和现在一样的恶趣味。
——他并没有向那个人讨要代价，而是要拿走我的情感。
那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只有她跪在我旁边哭泣着恳求的样子还印在心中，然后，我点了头。
“……后悔吗？……大概有吧，可是我感觉不到了，”沉默了片刻，“也许，我只是觉得自己不应该如此。在她成为人去了另一个人身边时，我无动于衷；在她因病痛被人背弃时，我置若罔闻；在她形容枯槁、缠绵病榻时，我却只是在她身旁看着她逝去。”
“她咒骂我冷血无情，她哭泣着求我再让她成为尸鬼，她向我发誓献上一切。可是……”
那古井无波的眸子微微低垂，唇角牵起一丝不曾到达眼底的笑。
“可是，我的‘情感’已经不在了呢……这是应当后悔的事吗？我不明白。”
“那时，你说过能给她的时间只有二十年，她看起来开心极了……你又告诉我，若是我后悔了，还能用她的命把自己的情感换回来……可惜，我就那样看着她离开了这个世界。”
看着凑近的人，听到对方所说的代价，点头。
“这很公平。”垂眸，声音平静地说道，“那便拜托你了，烙老板。”

听着人絮絮叨叨地讲起了往事，明是心若寒灰的故事，却被她以平淡无奇的言语阐述，一时之间竟颇为嘲讽。曾经的沧海桑田，山盟海誓，因“情感”的丢失，一切化作过眼云烟。不知二十年前那位跪着不依不饶恳求的女子，可曾后悔？唇角扬起一抹弯弧，懒得多说半句，将烟斗衔进嘴里深吸一口，转身朝隔断后的迷雾中走去。
随手挥去周侧薄雾，屋内横梁高悬，木制书架接连无际，各类矜奇立异的物事陈列于上，不知道哪个年代的古玩儿、异兽的眼珠、奇珍异宝因有尽有。朝记忆中的方向寻去，越往深处探入，周遭木架被各色星光淹没，一团团五颜六色的光圈分装于玻璃瓶里，或大或小摆于架上。
停于某架前，伸手取下一个泛着红光的瓶子，抱于怀中，五指抚过瓶身，眼底饱含怜惜。一声轻叹，穿过层层云雾重回人前，金丝镜框下，一双眼眸沉寂安宁，抬手将食指抵上人喉，抿唇。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最后一句。”

目送着对方进入了迷雾，低垂了眸。搭在木椅扶手上的指尖向侧边摸索一寸，抚上了靠在椅边的白色伞柄，拇指轻蹭着内侧。那里隐约刻着一朵象征纯洁高雅的百合花，花叶的轮廓像是被时常抚摸一般，圆润而模糊。
就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直到店老板捧着一个装了红色光雾的瓶子走出来。那瓶子似乎与自己有深刻的羁绊一般，随着不存在的心跳声悸动。
直至冰凉的指尖抵住喉咙，看着瓶子的双眸才转了回来，听到对方的提问，开口轻声道：
“…谢谢。”
说罢，便合上了双眼，纤长的睫毛如同精致人偶般没有丝毫颤动——永恒地活着，却最接近死亡。

指尖触及吸血鬼毫无温度的肌肤， 莫名有种想要豁开皮肉感触血液的温度，是否依旧冰冷。
垂眸不舍地看了眼怀中璃瓶，轻叹一口，站直了身子，抬眸盯着人脖颈的位置，金框镜片下，一双眼眸谨慎严肃，原本属于人类的瞳孔竟在一瞬变成了猫科动物的竖瞳，食指轻旋向后，只见一团白色透明的光圈从人喉间跃至空中，继而安静地躺回自己掌中。
另手掀开瓶盖，红色的光圈跳跃而出，分毫间融入少女的体内。
慵懒地打了个哈欠，竖瞳已然恢复原状，小心翼翼地将白色光球放进瓶中盖好，抬首之际却对上一双泛着微红的眼眸，似有千言万语，尽在其中。
勾起唇角，一板一眼地对人说道。
“交易结束，我亲爱的泠殇小姐。”

安静地等待着咽喉处的动作，四周的空气似乎也静止了一般，直到那红木桌上幽幽燃烧的灯芯发出声“噼啪”的脆响。阴冷的气息侵入喉咙，将那里的温度一丝丝拔出，接着是熟悉的抽痛，那与灵魂相连的某一部分被拉出了躯体。
但接下来的一切都使人忘记之前的疼痛，当那共鸣着的红雾回到它应在的地方，密集的丝线刺痛着身体的每一部分，勒入骨髓，楔进灵魂。
紧闭的不断颤抖的双眸，昭示着主人的挣扎，手掌狠狠握着伞柄，指尖是死亡的苍白。然后这颤动停止了。
——那是夕阳半掩的傍晚，打着阳伞穿着洋装的少女站在路旁。她的面前是一家花店，面容姣好但苍白病弱的女子手中捧着一束百合花。她将其中一支递给她。
“如果你愿意，可以将它放在我的墓碑前。”那温柔女子的唇边，是柔和如花瓣一般的微笑。
夕阳洒在百合上，也洒在墓园中。
“…那个笑容，还想再看一次。”少女站在墓碑前喃喃。
缓缓睁开双眸，苍白的肤色映衬着眼眶的浅红。
看着眼前依旧冷淡的店老板，抬起唇，这个笑漫入了眼底，像极了在那个傍晚，刻入心底的微笑。
提起了座椅旁边的阳伞，起身走向门外，月色轻慢地映着前路。转身，银发随着夜风摇曳，提裙微蹲，向店内的人致意，接着后退一步，消散在了那一片阴影中。

忘记了它而微笑，远胜于记住它而愁苦。不知此时微笑的她，内心又是怎样的波澜起伏？
只手托着下颚，目送她坚挺着脊梁，迈出屋外的背影。一个优雅得体的欠身，似感谢，也似她最后的骄傲。
寒风之中，唯有木门嘎吱余音绕梁不绝，轻轻挥手，木门“啪”的一声合拢闭紧，整个房屋又如隔世般宁静，悠然自得。
唇角勾着一抹弯弧，抱着瓶子重卧于榻，白色光圈透过瓶子泛出星光，美得不似人间凡物，迷恋似地凑近瓶身，眼底溢出怜爱。
“欢迎，回家。”
搂着瓶子瞌上眼眸，薄唇微张轻声哼唱。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张琴代语兮，聊表衷肠，
何日见许兮，慰我彷徨。”
————————————————收。

————————————开
“你是我的小呀小苹果……”
深夜，本该寂静的屋内却传出阵阵歌声，洗脑神曲如雷贯耳。
好不容易从震耳欲聋的音乐声里听见了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起身哼着小曲儿给人开门。
“哟，我的小苹果儿主动送上门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