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是转凉，淅淅沥沥已下了三日的小雨。从慈宁请罢安，掀帘而出时，芍药已在旁适时撑起竹伞，我此时不知哪里来的兴致，玉葱去掬廊下的一捧灵泽。）
（远山舒展，面上轻轻漾出一笑。往年这样的雨季，我常是和家中姊妹在亭中煮茶听雨，只如今时移世易，检点故人已无一伴在身侧。罢了——沥出掌中甘霖，回身欲向饮绿去，抬目却见兰嫔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正应了其名前的美号，实乃一婉扬佳人。）
兰嫔这是要往哪里去——
（想起她前几赠的那套梅子青釉的茶具，颇为别致，更添了几分对她的青眼。）

（往慈宁问安罢，趁雨去瞧了眼后院的池荷，因近秋、泰半花已残调，枯茎横生，原本是没甚可瞧的，如今却恰应了“留得残荷听雨声”的意境。）
（在池畔驻了小半刻钟，方旋身携流风归，二经慈宁檐下，恰遇安嫔打帘而出，晨起精绘的小山眉笼在紫宫烟雨的朦胧中，雪颌一低，与人施平级礼。）
安贵嫔晨安。
（宫女撑伞在侧，仍不敌斜风细雨，帕子轻揩去些沾袖雨珠，与人笑道。）
才预备回宫去，安贵嫔呢？不若顺路一道。

（略是颌首，回做一礼，由听她徐徐而道，秋水递望，与她美目相对，施施然笑了。 ）
我也正是要回饮绿，恰与你不谋而合。
（两人并肩行过廊下，步履迤迤在铺就青石板的园中小径上，未有雨盖遮顾的朗朗天地，嘉澍倾泻，落在盛养水莲的瓷缸里，轻泛起一层浅浅的涟漪。这是紫垣宸极的秋，即便逃不脱四序轮回的萧索，也端是一幅肃穆雅丽的模样。）
听闻，兰嫔处有一位颇伶俐的宫女，叫什么名儿来着，上回像是听你提过一回，只当下倒忘了。（忽想起前几康嫔同我说到的那位侍在兰嫔身侧道是不好惹的小侍，随口问上句。）

（敛步待她并肩，一壁笑应）全怪这雨天气，湿湿嗒嗒，去哪儿都不爽快。
（安嫔系出温都，想来若非孝怀皇后早逝，眼下也不会只屈于贵嫔位；但反过来讲，正因孝怀皇后早逝，万岁陛下才更顾念温都旧情，这亦是安嫔不同于人的利处。可见世事叵测，今朝是福、来日则祸，弊亦能化为利，如手执利刃者，外可杀敌，内伤己身。总没有十全完满的。）
（聆后话，暂收起无关思绪，念自个儿身边得脸宫女惟三：流风眼下在侧，必不是她；回雪留在殿内伺候，并不常在外露脸；如此盘算，便惟有自横了。）
想来是我那家生子周氏，但伶俐实称不上，前些日我还罚她哩。

哦？兰嫔一向斯文有质，不知这回是为何事动怒
（论及，我自然无比清楚她责罚为何，前番经由康嫔所言，便知二人之间那些颇不为人所道的隐秘。后时兰嫔得上殿恩典，代掌启祥，诸事于心中便更多了一份清明。此时佯装不知，也意在不愿掺和其中，于敷臣氏到底存了些对旧年友人族亲的眷顾。）
周氏——（如今这样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姓氏，因由慈宁圣母的缘故，也变的高贵许多。于口中咀扬出这二字，看向她那处，面上淡淡一笑，墨色长睫下眸中神色未明。）倒真是承了个好名姓。
（小雨仍旧是淅淅沥沥的下着，我们的身影渐远离慈宁，消失在那条石径的深处。庭中的水缸因由垂露的缘故依旧泛起阵阵涟漪，不因人事有变。）

（无意将事说与过多人知，故逢问及，仅轻描淡写带过。）
动怒倒谈不上，因非什么大事，不过宫女间吵了几句嘴，丫头年纪不大、正脾气冲的时候。为她是我家里带的，才罚她抄经书收敛性子，盼日后行事沉稳着些，以免冲撞了贵人。
（话罢，聆其道来“周氏”二字语气，起先一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是指太后原姓——而今抬旗添了后缀，已改尊为周佳氏。追本溯源，二者或尚沾点亲故，眼下却是云泥，即便提及也要警着避讳，为免被指不敬。）
好不好的，都得看自个儿造化——对了，安贵嫔怎提起她来？

平日多看兰嫔带着她，今儿没瞧见，顺嘴问上句罢了。
（一语带过，施施然提了它话。）
还未来得及恭贺你代掌启祥。
（玉足轻抬上几级台阶，步向回廊，长廊的檐角每隔十来步便悬有盏贴着福字的宫灯。近年关，内务府早已四下装点上了，一眼瞧去，已颇有些节前的喜气。）
宫中惯例，每至腊月二十六都要布下十二幅宫训图于各宫正殿。眼下正无事空出半日闲暇，不知能否得兰嫔相邀，去一观启祥的藏珍啊。
（说及正殿之事，后时所询虽不过是一句逗她的顽笑，却颇有抬举之意。）

慈宁抬举——我这走马上任的尚手生哩，凡事还得仰仗成瑞妃娘娘多牵扶提携。
（安嫔如今于成瑞妃处习宫务，焉知不是唯其马首是瞻，当下做小伏低、将话说得漂亮些总没错。）
（一众徐行，渐自慈宁至十二宫地界，这厢正打量沿途张挂的福字灯彩——内务府办事极讲究，那上头各绘画，竟每幅皆不同：鱼虫、龙凤、花鸟、山水……教人目不暇接，聆安嫔后话，赪唇一弯、会意笑应。）
那是自然，正好我那新得了饼好茶——承乾宫定嫔前日里送的，你与我同尝尝。（再言宫训图）启祥宫中所挂乃《姜后脱簪图》，记着你那永寿宫，是《班姬辞辇》，一曰勤襄内政、一曰令仪淑德；一是相夫守道、一是恪己识礼——倒很相合宜呢。

（令仪淑德、勤襄内政。听起来皆是懿美的字眼，可我却并不喜欢，襄字听起来再是高贵，亦不过只是辅佐之意。兼，永寿宫上有龙潜瑞妃，昔年尚在王府之时便协理内务，而后四姐仙逝，那几载时日里诸事皆交由她操持，偶尔涉足肃王府上去看望乐谣，总能见到一派井井有条的场面。且其平素并无大错，这永寿正殿将来多半亦是归于她手。）
定嫔？那可是个心思灵巧的妮子，她送的茶，颇值得去尝了，兴许有什么与往日不同的新奇所在。
（顿一顿，笑道。）咱们行罢——
（转道往东六宫方向去，国朝以东为尊，东之首为景仁，只当下未曾扫捡出与秀女居住，也不常去那处，若是有顺道之由，倒可去看看那处的石榴花。）

（旧时我尚在闺中，曾有一小段时日反复的做一个梦。）
（梦里是灿烂的春日，一片石榴花似浓郁的火焰，盛开着。树下站在一个杏色衣衫的女儿家，她扬着笑唤我那少有人知的乳名，婆娑树影使人看不清她的眉眼，我霎时一惊，立时迈了步子要去寻，只在我动的刹那她亦转了身，终究只远远见她消失在了花径深处。）
（故而，当我踏进紫垣，悉知景仁的后苑恰种着一丛石榴时，便横生了意兴。）
（梦中的人，将来我可有机会能寻到？许，南柯一梦本就如过眼云烟，不必记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