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敬度娘

1935年冬，在汉堡的港口聚集了一堆病人，他们身上穿着单薄的病院服，歪歪扭扭地站在码头。寒风拍打着他们，每个人都颤抖着，将随风摇摆的衣服拉到最紧，似乎如此能暖和一些。他们的衣服很脏，蓝白条被灰黑的污渍掩盖，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天，人们依旧能闻到一股浓烈的恶臭。
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支步兵队，他们手里拿着步枪，笔直地站在一旁，排成两列。而他们前方，两位军官骑在马上聊天，他们穿着厚实的大衣，白色的雾气随着他们的呼吸从他们的口鼻中钻出，随后消散在空气中。
“最近西边不太平，我打算过些时候把我的小安吉尔接过来，留在自己身边要放心一些。”左边的军官看着海天交界的地方，将手贴在胸口，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紧蹙的眉头散开，眼里浸满了温柔。
“这次任务结束后就把他接过来吧，我也许久没见他了，不知道又长高了多少。”右边的军官搓了搓手，摸摸自己的下巴，因为许久没有打理，已经长出了短硬的胡茬，摸着有些刺手，“到时候我要带他去军营里，教他玩枪。他可是个真正的男子汉，约翰森，你可不能拒绝我。”
“若是安吉尔愿意，我自然不会反对。”约翰森笑着，“卢恩，他是我的儿子，自然也会成为一位勇敢的战士。”
他们口中的安吉尔是约翰森的儿子，今年十三岁，住在卡塞尔。四年前约翰森和卢恩从卡塞尔调到柏林后，父子俩就再也没见过面。
我也该回去看看了，约翰森心想。他往手里哈了一口气，看着那堆肮脏的病人，眼里闪过一丝寒意。这次他的任务是将这群精神病人送往第五精神病院，让他们在活岛上接受一些“特殊”的治疗。
海风携着来自北极的寒气自海上而来，吹打着每个人的脸庞。卢恩打了个寒颤，他掏出怀表看了一眼，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了，然而来接病人的轮船依旧没来。正当卢恩想让副官去发封电报时，岛上的船终于进入了所有人的视野。
“船……船来了!”在一群病人中央，一个小孩惊呼道。他颤抖着身子，眼里既是恐惧，又夹杂着一丝生的希望。他的脸冻的惨白，嘴唇乌青，瘦小的身子在寒风中摇摇欲坠。他身旁一位妇人被吓了一跳，赶忙将他的嘴捂住，然后朝着大兵的方向望去，确认没有人关注这边后才松了口气，但捂住小孩的手依旧没有放开。
船很快就停靠在岸边，船长和医生走下来，从瑟缩的人群前走过到两位军官面前进行交接。随后，约翰森一扬手做了个手势，大兵们便像赶鸭子一般将病人们赶到船上，然后将他们集中锁到一个房间里。
昏暗而狭窄的小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的油灯散发着微弱的光亮。五六十个病人挤在二十平米的小屋里，彼此都能感受到各自的心跳声。每个人脸上都是一片死寂，他们靠在一起，彼此分享着血液中最后一丝温暖。
船身不知什么时候颤动了一下，他们知道船要出海了。悬挂在头顶的油灯晃悠两下，发出嘎吱的咿呀声，光影交错，惊碎了死亡的黑幕，带来一丝活气。

“你们知道目的地要去哪吗？”突然有人出声了，他声音很小，但众人还是听清了。
他们相顾无言，能感受到大家眼中的茫然。前两天他们被人从原来的病院中转出，赶上了一列短小的车厢，在经历了漫长的黑暗后到了这里。没有人知道他们会被送到哪里去，又将经历怎样的折磨。
“这是一场灾难。”有个年轻人闭上了眼，他的声音不同于其他人，平静没有起伏，冰冷的可怕。众人看过去，只见这人浓眉大眼鹰钩鼻，黑头发黄皮肤，这是个犹太人。
这所病院里关押的精神病人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病人，他们大多数都是犹太人、同性恋和政治犯。他们从进病院开始就被囚禁在自己病房里，除却电击和各种所谓的“实验”，他们没法离开病房半步。有的人在漫长的折磨中真的疯了，而有些人像他们能坚持下来的，就被送到了这里。
“也许我们也是不幸中的幸运。”有一位妇人双手合十，为他们的明天进行祷告。
众人无言，小屋里又陷入一片寂静。
活岛位于北海东南侧，周围没有别的岛屿，在病院修建之前，只是海洋上的一座孤岛。岛面海拔极低，中部是山地，而第五精神病院就建在山腰中间。每晚涨潮后，岛上一半的面积都会被淹没，这里是一片天然的监狱。
当病人们抵达病院的时候，病院旁的钟楼敲响六下。护工们按照原有的计划将病人们打散关到了不同的病房。病人们很听话，他们得到了洗澡和换上新病服的奖励。
在岛上出声的小孩在护工的监视下很快将自己打理干净，然后被护工粗暴地扔进了一间病房里。小孩惶恐得站在房间里，打量着房间里的一切。这个房间很小，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空着，而另一张床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身上的病服旧得泛黄，但很干净，一看就知道在这里待了不少时间了。
“你好，我是劳尔。”小孩小心翼翼地打着招呼，他发现这个人和他母亲一样有一头漂亮的深棕色头发，“你是犹太人吗？”
床上的人一愣，合上了书，他抬头看着劳尔，轻声道:“我不是犹太人。”
和他对视，劳尔被吓了一跳。在灯光下，他看见床上这人应该同他一般大小，虽然有着深棕色的头发，但样貌上看，那是纯粹的德国人。
“抱，抱歉。”劳尔身子一抖，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对德国人有一种本能上的恐惧，“因为你的发色很像……我的母亲。”
“没事。”床上的人下了地，走到劳尔身边，“这是我的荣幸，我的发色来自于我的母亲，她是一位优雅的西班牙女士。”
他比劳尔要高上几公分，劳尔微微抬头就看清他的脸。劳尔发现他的眼睛很大，眉尾微垂，嘴角微翘，面色亲和。不同于那些粗壮暴力的护工和魔鬼样貌的大兵，眼前这人带着温顺平和的气息，很容易让人平静下来，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
“你很怕我吗？”劳尔听见他在问自己。
“没有，我不是怕你。”劳尔摇摇头，他并不恐惧眼前这个人。但他依旧恐惧，恐惧着这个病院，恐惧着这个时代。“我只是有些……”
话戛然而止，突如其来的拥抱让劳尔有些吓到了，但随即而来的是冲散恐惧的安心和平和。
“亲爱的小劳尔，不用怕，有我在。”
“谢……谢谢你。”劳尔享受着这人给予的温暖。许久之后他回过神来，才害羞起来，脸上发烫，后知后觉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我叫安吉尔，但这里的医生更乐意称呼我为厄运儿。”安吉尔揉了揉劳尔的小脑袋，温柔地笑到，“欢迎来到第五病院，小劳尔。”

厄运儿＝幸运儿＝安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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