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夤夜月华浓。）
（辗转难眠，已嘱咐淮笙燃一支烛，烛火摇曳中，纳入溟蒙，分明未入眠，然精神劲儿正足。）
（我欲寻人秉烛夜谈，只谓舒到底是在贵主身侧服侍，扰了她清静，明日难同贵主交代，神思流转间，我念及始龀故交，恩妃林致，我尚未见过她，许因她一朝做了恩妃，而我不啻贵人衔，繁文缛节横亘其中，颇添窘迫。）
（总要见的，遑论我不舍割弃这份情谊。）
（淮笙与我偕行，只在碧瓦飞甍下行半晌，已至恩妃住处，灯火通明，不知她又因何缘故做了我的同道中人，打发小宫娥去通传。）

（我与她再度相见，续昔日情谊，却已身处囹圄之中，喜忧参半，喜的便是再见她，忧的是，我与她是同道中人，共与广袤天地再无瓜葛。）
（实难割舍，初入畅春园时，月已做了忙人，代我送了数回思乡情。）
“问您安。”
（我迎来的是她时，面上显瞿然，只礼数未忘，碍于旁人，少不得受这繁文缛节的桎梏。）
（深宫之中，泰半人只是寻常定省时打过照明，算不得熟稔，而她——应是不同，我早在始龀之时便识她。）
（盼着她未变，岁月多些仁慈。）
“晚间风凉，实不必亲自来迎的。”

“小公主当真娇俏——眉眼间像极了你。”
（小公主叫林致唤住，却也不闹，只乖巧的压手一福，柔荑探去，摸了摸她发顶的小鬏鬏，便由她顽去了。）
“人多眼杂，终归是该谨言慎行。”
（身处紫闼，诸多无可奈何，便是自个儿身侧的宫人，若非幼时跟着服侍的，多半也要留些心眼。）
（尚不知，何时我这一颗赤诚之心，也要叫紫闼的波谲云诡磨尽，如扬天尘沙。）
“仔细受凉呀，你若受了凉，小公主要心疼的，我亦是。”
（以一句福建语应她。）
（我与她共沐月华，清风送来她娇软音色，我眸中已璨璨。）
“可惜我未能早些入宫来恭贺你。”

（唉，深宫度日，实为不易，若无子傍身，终要落人嗤笑，宸严之恩泽——终将归于泥淖。）
（我倒罢了，入宫不啻几载，只不到时候罢了，而她双字加身，怎可膝下无人呢。）
“阖宫上下，除你外，无人可懂我的家乡话了，若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来，又要叫人当顽笑来讲。”
（聆她后话，又见她眸中不复流转光华，我心疼她，却也怜惜自己，到底我褪闾阎身份，做了恬贵嫔是为何呢——光耀彻叶勒，可我搭进了我的一生。）
“别说傻话，便是不喜，她们也是你在宫中为数不多的依靠了。”

“爱新觉罗氏——你该知道的，这本是无可奈何，便如我入阊阖，是为彻叶勒，从非为自己。”
（亦是双亲的叮咛，我自也明白，我既非男儿身，便无从入官场，既托生为了女儿家，便由不得自个儿。）
（许是他们所言本在理，左右我的姻缘皆是他人之命，何不入紫殿，寻千万人之上的他，到底是荣华加身。）
“若我说我无欲无求，便当真是诓你——我还记得选送那时，我便经了人嗤笑我出身之痛，我这一生，都忘不得，是以有些东西，我终要去争。”
（紧了她的柔荑，汲取这一方暖。）
“我只愿、只愿这一路你都在。”
（七弦的琴，我有几载未碰了？）
“许久不弹了，只怕生疏。”

“我在你跟前，仍是玉阗，不论何时，总不会变。”
（我愿为他留一颗赤诚之心，且只与她。）
“只是我却也想询你，你当真就此凝澹，不与人争，安度一生么？”
（我是真切为她考虑，她早我入宫，是以我并不知我尚在四九的几载，她如何捱过，又如何一步步走上今日之位，许是已有人已视她做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可我怎容得她受人欺，若她不争，我愿争，亦可护她周全。）
“不论如何，我总会护你向你。”
（眼波流转，落至琴上，一时感念，叹岁月倥偬，鹤归华表。）
“若我弹得不好时，你可不许笑我的。”

（若我与她从未入这阊阖便好了，不必做深沉之态，亦无需揣着诸多心思。）
（慵倦了——却不得歇，不敢伫眙，只得片刻后再行，为何这般苦呢，皆因我做了笼中鸟罢了。）
（林致不似我，到底得一安字，我是艳羡的，便是她道不喜膝下小女，到底有得依倚。）
“你也不怕我误人子弟，教坏了你的女儿！”
（顽笑一句。）
（这是我数载后头一回再抚上琴弦，竟熟稔，却又有些不适，我是何时荒废了这等技艺？）

“别想了林致，多思无益，仔细伤身子——再不济，总还有我呢，我与你的余生皆在这掖庭中了，苦中作乐，应是此理。”
（她到底要比我好些，我膝下无子，我甚至无缘道那一句：那是圣上子。）
（万物凋敝，我于这般岑寂的夜中，目光所及，竟也是四野阒然般的令人心悸。）
（谁又能做得了自己的主呢——琴音终了时，神思反倒不清明。）
“我瞧你是要我成了伯牙才肯罢休！”

“不许！我不让明月占这等便宜，若谁可入你的怀，也该是我。”
（我见她眸中似盛星河，它长明而璨璨，令我久久移不开秋波。）
“我知道，届时你这位姨母也得尽心，否则我可不依的。”
（我愿得一双女儿，承欢膝下，长久相伴，若是皇儿，来日开府建牙，重仞宫墙横亘其中，我必要日日揪心，日日念想。）
（那般，太苦了些，我吃惯了甜头的。）
“你又说傻话了——深宫里的人，唯你，我才愿将真心交付，我信你必不负我。”

“怎么不能争了——却不允我自个儿吃味么？”
（眉心遭她葱指袭来，避之不及，只得挨她一下，娇娇地唤一声疼来。）
“尽心便尽心罢，偏又扯到我身上做什么？”
（她总爱调侃我，一如昔日尚在闺中，可她若正色直言，又要引我多思，唯恐这深宫令她转了性情，再非从前的她，而那时的她——却是我视若和璧隋珠的。）
（我愿护着她，护着她这一方淳懿。）
“兴许我能得伯乐助我，免去诸多荆棘，只是、只是她若不是你，我便有些不欢喜。”

“恩妃娘娘好大的口气！原来位高一阶，便这么会指使人来——改明儿我就要同旁人说去。”
（我轻哼一声，却是好大的不服气。）
“谁也说得，只不允你调侃我。”
（使起小性来，静待她好言好语来哄。）
（我的执拗，只尽在她跟前，她接也好，不接也罢，我偏好闹她。）
“我明白。”
（只将螓首一点，她本不该卷入这场战中，早在厉兵粟马时，她便该退了。）
“我都知道，我都明白，不能让你时刻欢喜，只是，与我一道时，你要欢喜。”

“冤枉呐——臣妾可不敢。”
（适才趣语非真心，我与她，本不必论这位分，若非平日念着人多眼杂，便是这一应虚礼本也可免。）
（她只一语，我嘴角已弯，眸中盈笑。）
（鹤归华表，泰半心事皆成了皮里阳秋，俟河之清，非我所愿，却无可奈何，只得顺命。）
（若有来世，我再不做甚恬妃。）
“我会，只要你想了，我总会为你弹一曲。”
（她后话入耳，引我深思，谁知日后我如何决断，又与她至何境况，只是年少情谊深厚，实难割舍。）
“你信我吗？”

“自然，我可常念着你这儿的酒。”
（我惯好清觞的，而她已启檀口，我又如何不应，我正欲讨几盏酒来，以解萦怀的愁思。）
（借酒浇愁——是自何时起，我竟信了。）
（我只顾做着自在的闲人，由她忙活去，未料贪得不啻片刻闲，已经她招呼去帮衬，故作不肯，半晌才起了身去。）
“得得得，讨你一盏酒吃，哪容得我还不知好歹的只顾坐着——左右你占理，我认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