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随沃尔科特离开的这些年，这座城拢共下了多少场雪？这是驻足京畿一隅俯瞰巷尾时，遽然萌生的荒谬念头，我答不上来，索性亦不在想。）
（锈了、钝了——一晃十五春秋。）
（只可惜，不是每一次守候都能以幸福收尾，沃尔科特终究未能于江南烟雨中找到他的心爱，沈氏的离去就像一道掩不平的错笔，成为画笔之下永久的残缺。只有我是幸运的吧。五彩油笔习得泰半，不枉山水十余载。）
（当老人阖上了布满沟壑的垂睑，于我，亦是归程。）
意丫头，想什么呢，坐端正了。（可分明，是我恍惚了。自哂似的将那画笔一顿，复勾眸时，又是几许怅然。）

-
（ 往来去曹府探望姑玛嬷，我单纯晓得她归往江宁业已有十余载。缘来缘去，各有各自缘法。是不是曹氏修得的福气，竟能有此色艺双绝的姑玛嬷下嫁于曹氏做填房。年少时向往外界的风景，歆慕姑玛嬷能有机会识遍江南烟雨，不知这算不算是话本里才听得到的故事，遂借着由头常来听故事。）
（ 几次下来发现油画中有我神往的泠泠的青山瓦黛，河埠廊坊，唐宋古风孑遗。种种尽数由姑玛嬷寄托情思于画中。央求着姑玛嬷讲予我听，姑玛嬷笑而不语，命我自己领会。）
（ 姑玛嬷一壁描摹，一壁指点我也上手尝试。惊叹于洋人的油画如何华美精致，单就大幅浓艳的颜色，逼真骇人的画法，全然教我似懂非懂。引以为奇，实在不知如何才能从传统的画法转换过来，歪着身子迟迟不肯下笔。）
：“姑玛嬷，不瞒你，往日里实在没见过这种画法。且不说该如何落笔，就是这浓墨重彩，沉意还领略艰难。”

-
（ 姑玛嬷乐此不疲地戏弄，出口的胸怀见识正是我等拥列京城的娇姝，苟久居方寸院落从未能有的。我才知她为何愿意指点我。老辈常说，同小辈在一起，心态自然开怀。何况依稀想见，姑玛嬷并不对年岁上的事讳疾忌医，缄口不提。我亦察她似一壶清酒，这酒品出滋味，必然得经历一番岁月风霜的洗礼。玛法苦口婆心让我们多来走动，究其根本，到底是我等受益良多。）
（ 苦着一张小脸，春纤握拳抵在下颌，絮絮 ）
：“您不知，这自从有令禁了这洋人的东西，京里少能见识到这些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玛法惯来斟酌前后，不敢犯这忌讳。因陋就寡，哪里会有机会？”

（那些缄口不言的东西，却未必可弃之如履。）
（我如斯想，却终究未曾发声儿。说到底，时过境迁，那些未曾亲眼目睹的繁华，纵使在随波逐流中日趋埋没，亦算作是理所应当。芸芸众生，平头百姓，我们做不了的主——多了。）
也是，他虽不敢拿我如何，隔三差五逮着你数落，却是绰绰有余的。
（垂首莞尔，一笑而过。须臾又恹恹般，将止她手上动作。）下回过来，再寻个更好的由头。

-
：“那姑玛嬷以后可得多疼疼沉意，沉意可算是平白无故惹上麻烦了。”
（ 攀援着调色板上的画笔，将大片的白色晕染开，直到姑玛嬷无奈地一笑。我难以醒悟转换过来，山水画写意会意，当纸上大面积留白。如此章法，若有似无。烟波浩渺，妙华意境。而油画染就，稍待片刻，方知余徒惹笑话，臆想的空灵清旷不复存焉。）
（ 闲闲一笔，提动不起趣味，讪讪而笑 ）
：“您瞧我，忘了您先前说过抛却之前的技法。该打该打！”

说得在理。
（留白之韵，异于油彩，该打，着实该打。可转念想，亦知那些烙印心中根深蒂固的东西，并没有那般容易抛却。诸多繁复层层叠加，未必只是如虎添翼，唯恐——画蛇添足，经年累月的辛劳皆白费了。弯眉一敛，遂正色道，）
那便打两声儿——听个响？
（然，提点至此，倒也不必过于严苛。凡事皆当循序渐进，更恐她当了真，面红耳赤不知招架，兀自转过话茬，软语轻巧、垂首窃笑。）
嗐，逗你的……

-
（ 良多感思，静观这晦明变化，怅慨江南图景于我先往的人生总是遥不可及。委委屈屈地眨了下眼睛，这画要修补到有个好点子。小谨者无成功，訾行者不容于众。探索着用相近的蓝调，白蓝色正相得益彰。)
：“我技微艺末，您看如此可好？”
（ 姑玛嬷性情率真，不拘俗常的上下礼教。更无有长辈的威严，自乐得相与。忍耐不住笑意，噗嗤一笑 ）
：“是是是，您打我两下，听个动静，也好叫我这个笨学生长长记性。”

可是你说的，伸手……
（故作个凌厉模样，且持笔杆儿，作势便下笃笃两记。腕儿却未舍得用力——终究是疼惜她，虚张声势罢了。）
重画吧，补它做什么。
（罩染绘色，由深及浅，层层叠起，方显明暗之差。倘如水墨一笔即就，又何须她抛却旧习。只是此类丧气话儿，她不愿听，我亦不欲多言。遂搪塞着扯了画卷，转将碳笔递予。）
正好，再练素绘打底。

-
（ 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被捉住了手。一时动弹不得，全身绷紧了僵在原地。眯起一道缝儿来，侧目偷看着姑玛嬷的表情。）
：“您该是玩笑我的，不至于动真格的，消消气消消气哦。”
（ 哭笑不得的表情，摆在眼前，便听得笔杆起落，正咬紧牙关，准备接受这暴风凌雨。结果浑然是场闹剧，遑论再有下文。）
：“您真是吓着我了。”
（ 规矩地板正眉眼，轻重厉害自己总分得清明。执过碳笔，嘴唇翕翕的样子。）
：“好，都依您的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