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没有看到她温软的瞳孔。
这次休息前我本来以为她醒来之后说不定会害羞,又或许会生气,像刚刚那样咬我,把游戏机和攻略笔记都扔在我身上,或者更过分些都无所谓。然后我会讪笑着围着她转,小心讨好,直到她说原谅我了为止。我对这一切都抱有无比的期待,这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第一次不害怕入睡。
她的身体冰冷而无力,毫无任何生息,我看着她想了许久,用外套裹着她抱了起来,走出门去。
天上下起了灰蒙蒙的雪,暗红色的世界像在嘲笑我。我觉得冷,就把她身上的外套裹紧了些。然后我手中一空只剩下衣服,一只黑猫从我怀里钻出来跳到地上,它有黑色的毛,紫色的眼睛和白色的脚。
我跟在它后面,一路来到海边。灰雪都落进红色的海里,我站在海边静静看着,黑猫走进深红的海水消失了。我想,全都毁掉算了。
但我什么都没做。我知道我能做些什么的,但我什么都没做。然后所有的东西就都流向海里,我闭上眼睛,在心里说。
这样的世界什么的,毁掉吧。或者说,放过我吧。杀了我吧。让我逃走吧。
然后一切又要开始了。
【1】
这两天我有点找不到她。
昨天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图书馆的桌子上荡着脚,膝盖上放着一本摊开没看的书,书名不大看得清楚,再上面放着小型游戏掌机。她在盘子里放薯片,一个人打游戏打得很开心。我去找她做什么来着?哦对,我削了兔子苹果要给她送去。
前天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在我的小屋里。对……在我的小屋里,我却没有注意到。我跑遍了五座岛,最后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她就靠在我的床边抬起头,揉着眼睛呆呆的,然后说一声啊你回来了。
这大概是我最近苦恼的原因了。虽然实在是太过无能和**,但姑且还是个男生的我,对她的行为方式和思考方式实在是表示怀疑。说到底她到底是怎么想我的?相处得太过亲密,可我却一直在想,她眼中看着的人是不是我。
真是奇怪的想法。明明这座岛只有我们两个人在,就算想看到谁也不可能吧。虽然就连周围的植物可能都比我这种渣滓有用,但万幸的是植物并不会做那些杂务,比起植物,可能我对她来说更必要些。
“狛枝君在想什么呢?”她往后仰了仰头,后脑搭在我的肩膀上,像只不听话的猫。
“别乱动,会剪偏的。”正专注的我没有去顺她的毛,只专心手下的事情,才暂时抛开心底的杂念。
她于是就不说话了。我则继续剪着她的指甲,无意识哼着她昨天游戏的背景音乐。她的指腹圆圆的,贴合着肉粉色纤细指尖,半月形的指甲长得妥帖。指甲要经常修一修才不妨碍按键准确,偏偏最厉害的游戏玩家在生活方面没什么常识,剪指甲这种事情就落在我头上。同理的还有做饭,切水果,收拾房间,好在现在还没有包括换衣服。
“节奏不对呀。”她小声提醒我。
“你就当慢放了吧。”我继续把她的指甲修圆。
“慢放一点五倍也太放水了狛枝君!这种程度的反应能力再过一百年你也别想赢过我的!”她气哼哼地表示。
“那就一百年之后再说好了。”我随口一答,心想反正我也没赢过。把她双手的指甲都修圆后正反看看,心里觉得满意而松懈。
没有锋利爪子的猫变不成野猫去不了外面流浪。所以她成不了猫了,就这样在这里就好,再过一百年又怎么样呢?我抬眼看看镜子上的防尘罩,安定的心里一颤。
“我们去哪?”她侧过头问我。
“哪都不去不好吗?”我沉默了一下,没和她对视,偏开目光笑了,“我不喜欢外面啊。”
“可是,”她说,“就算你不离开屋子,我就不会变成别的东西了吗?”
我下意识一僵,她就灵活地从我怀里钻出去了。我看着她,喉咙卡住发不出声音,只是无能地张口,怕她扯下镜子上的防尘布。她俯视着我,眼睛里干干净净,空空荡荡,透出隐隐的怜悯。
“来找我吧。”
她露出笑容,她从房间里消失了。我对着空气发怔了一会,推开门追出去。和前几天的游戏是一样的,等我找到她,恐惧就不会继续了,她哪里都不会去,她还会回到这里。对着灰黑色的雪我这样想。没事的。会没事的。只要我希望,一定会没事的。
世界的红色更暗了。从天空到海面都一片深红,比前两天要更严重。就这样下去吧,如果整个世界都变成纯色,就不会有看不到影子的人了吧?我对着手哈气,催促自己的腿动起来,对自己说,她在等我,快啊,快去找她。
我跑遍了五座岛。我知道她可能在任何一个地方,她随时都可能会出现。然后她会说,你找到我啦,然后我把她带回小屋,平稳的日常就又是一天。
她又在图书馆。我走进那里,桌子上放着看不清名字的书和拆散的游戏机零件,旁边的盘子里盛着雪。她坐在桌子上,高高俯视着我,眼里空无一物。我向前一步。我说。
“回去吧。”
“但其实你不是知道的吗?”
“拜托,把她还给我……”我抬着头仰视着她,用目光恳求她停下,她的表情陌生得让我感觉到刺痛。
“然后呢?”她笑了。她在嘲笑我。她的笑容是不是她的弧度,扭曲而嘲讽。“就算你不出门,不去海边,外面红色的海就会消失了吗?”
不是的。
“每天都来找她,她就不会不见了吗?”
不是的。
“罩上防尘布,远离水面……看不到之后,镜子里,水面上,会有她的影子了吗?”
她扯下了镜子的防尘布。里面空荡荡的映出我呆愣的身影。没有其他人,只有我。我在笑。我用手沿着脸摸上去,摸到她脸上那个扭曲的嘲笑弧度。什么也没有。我还是什么也没有。她还是不在了。我不要这样。我俯下身去用双手掐住喉咙,阻止里面不断发出声嘶力竭的嗬嗬声。耳边却响着自己在大笑的声音。那样痛快。我拼命掐紧喉咙,胸腔却痛快地抽缩和颤栗。
“你把她带走的时候不就知道了吗?可你为什么下不了手呢?”
她还在说,说一些我早就知道的事。用她的声音,她的脸,她的样子,却没有她眼里的光。我知道啊,我都知道,就像我知道为什么每个房间里都有镜子一样,但我还是想让自己相信,就算那样她也在那里的。然后我抬起头她就不会在了。那里只有空气。只有我。
“为什么……不肯下手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不会是这样的。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说,不要再说了。不要,不要
“ 吧。”
逃出去。我可以逃出去。我抡起椅子砸向镜面,破碎的玻璃块上染了血,斑斑驳驳地刺进皮肤,仍然映不出她的影子。她站在一边怜悯地看着我,眼里空无一物。镜面的每一个碎块都映着我,一个几十个千百个同样的疯子对着空气,砸着空荡荡的图书馆。
我再也无法忍耐,从房门扑了出去。
红色的世界里传来她的声音。
“可是……你想逃到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