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中秋下from且食人间烟火
中秋金吾不禁夜,贵家结饰台榭,民间争占酒楼玩月,或携柏湖船,沿游彻晓。
那些文人自爱对月赋诗,天香没有那性子陪素贞煎熬,便拉着她去游湖。
这京城里,内城向来是没有外城热闹的,不过说来说去,外城也并无宽阔的江河,皇城内倒有一个太液池。达官显贵的画船动辄几丈几尺,携楼带阁,精致得不可方物。若放在外城的小江小河上,磕着碰着不免难看,便只这节日里,请几个叫得上名号的优伶艺妓进一进内城,热闹热闹这方墙内的生气,自锣鼓喧天压外方一筹。
天香今日好生打扮了一番,夕月完罢正是今夜最好的时辰,一盘玉轮高挂,恍如白昼。天香心里着急,也顾不得素贞阻拦快马加鞭便赶去了。
由东安门进入皇城,远远已能望见那一片灯火盈溢,染了一方天色。
车马停在玉河桥边。这时看过去,全然应了那句“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
没办法,人家冯素贞是才女,都这么些年了,天香耳濡目染也能吟上几句,不过素贞却丝毫不给面子,低头笑说:“能将元宵的诗用在中秋也就公主大人你了。”
“就你讲究!”天香啐道,便跳下油车直往人多的地方钻。
素贞紧跟上去,在湖堤的树下站定,天香手肘碰碰她,“诶诶,你看。”
天香所指的是坐在那艘最大的画船船舷上的女子——媚眼含羞合,丹唇逐笑开。风卷葡萄带,灯照石榴裙。膝上横琴,奏的是那曲《春江花月夜》,柔蒹拨弄之下,一时众人皆作敛声屏息。
女子是当年那默默无闻的红嫣,虽年纪与天香相仿,不过人家既是这岁月了,仍旧风情万种,不减当年。
天香定定地望了她良晌,遂即收回眼神,意味不明看向一旁的冯素贞,正见她颔首赞许,眼里的欣慰不言而喻。
“啧啧,到底是你调教出来的徒弟,那琴弹的真不错。”
素贞听出她话里的酸味儿,假意承情笑道:“是红嫣姑娘天资过人,我哪有教她什么。”
“听你这话里的意思是不是还挺可惜啊?”
“不敢不敢。”
“是不敢还是不想?”
这是一道送命题,换作常人当马上就应上才是,可素贞却不紧不慢,她是享受极了天香为她吃醋的模样,眉眼弯弯直盯着天香瞧,半晌又望去湖上游船的方向,启唇道:“公主说什么便是什么。”
京城中传言驸马与名妓红嫣是有一段过去的。说她二人是惺惺相惜,互为知己,无奈碍于双方驸马及名妓的的身份,更招惹不起公主,便压抑着到了这个年月。
早些年还只是内城之中稍有流传,到后来不知哪个胆大包天的秀才写了一本驸马与角妓作主角的话本子,一时便成了京城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话题。
天香尽管也知晓坊间流言蜚语听不得,更加无以怪罪红嫣,可对于素贞的事到底耿耿于怀,一年一年心里愈发难受。
就像当初捡到小黑,分明是它自己一路跟着天香,认了她作主人,天香可是勉为其难才收下的,结果半路杀出一票程咬金非说她这驴是别人家里抢来的,还就因为自己这身份,解释了就跟威胁人家似的,更加没人相信,实在是忒气人。
想她堂堂的公主怎么能憋屈成这样了?
“好啊,那你也像你那个青梅竹马的前辈一样纳个小妾好了。”天香讥诮着别过脸去。
“不必了,我那个青梅竹马的前辈纳妾没多久就——”素贞佯装后怕得摇摇头,“我还是算了,免得再有下一个驸马来接替我。”
天香一下将她这话给逗乐了,掩唇忍俊不禁,回身便往她怀里钻,嗔道:“算你识相。”
其实天香是不必来太液池这儿过中秋的,外城热闹的地方多了去了,素贞本打算说服一番,不过依她这好胜的性子,连压在柜子里积灰的霞披都掏出来打扮了,如何能动摇她分毫,便就随她去了。
这事儿吧,人心似海,即便她是天王老子也并不能全然掌控无虞。
这时画船缓缓行至岸边。天香从素贞怀里探出脑袋,瞧见红嫣将琴放一边,起身走来行礼。
“天香,听话。”素贞一面与红嫣颔首,一面推了一推怀里人。
天香孩子气,这时候愣是也不为所动,紧了紧素贞的腰,跟宣誓主权似的,“不听话,就是不听话。”
却这时陆陆续续从船内又走出一大票认识的不认识的官员,一个个意味深长打恭行礼,乐不可支地觑着眼儿,这才将天香吓的松了手,好生站定在一旁。
行礼之下,以张绍民为首的官宦们将她二人请上了船。
这船体量大,光是拉到岸边已是费劲,今晚又是个多风的夜,摇摇晃晃,天香等得着急,提气直接跃入,不料落地时因这曳地的长裙绊脚,才迈了一步人便要往前倒。
众人见此状皆倒吸了一口冷气,吓得张牙舞爪欲前去搀扶,转瞬之际,素贞扑身前去,才将那人扶起,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又往前坠。
于是,在一众瞠目结舌之下,这公主大人赫然就着素贞的身体做肉垫扑到在地。
“要死了,”天香揉着鼻子,哀嚎着才抬起头来,便看见素贞一脸春风和煦笑着看她,“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公主你这霸王硬上弓,影响不好。”
天香头皮一阵发麻,也不敢看周遭,手忙脚乱从素贞身上爬起来,整整衣襟,清咳两声,迥然道:“今天挺热闹啊。”
“是挺热闹的。”素贞上前将其揽过,与红嫣相视而笑遂即到张绍民一行面前,三人左右寒暄一番便行去落座。
像这种日子自然少不了酒,尤其这种同僚共庆的场合,你不喝自有人前赴后继来劝酒。以前天香还会拦着点,不过想想那流言,心觉这种时候偶尔贤惠贤惠也未为不可,免得又遭人骂是夜叉。
却不出一个时辰,这人已醉得踉踉跄跄、眼饧骨软,今夜的游湖到这儿就算作罢了。
众人十分苦留不住,本想派个小厮送一送,天香执意不肯,扛着素贞胳膊摇摇晃晃下了船。
看着那华服女子这般狼狈的模样,这时船上一人叹道:“驸马如传闻一点不差,公主倒跟传闻相差甚远。”
张绍民一面呷酒,一面低头失笑,“即便公主当真如传闻所说一般刁蛮任性,那也是十年前的事了,俞兄岂能以旧瓶装新酒。”
这时另一人方想接茬,却见岸边公主驸马并未走远,倒借着酒劲亲热了起来,引得众人哗然。
天香看得出素贞是在装醉。功夫好嘛,解酒的办法千千万,只要她想,自可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如此想来必然是有意而为之,天香不好拆穿只能配合着演戏。
可穿着这几斤重的衣服首饰,走一步都算费劲,冯素贞这人倒是敬业,软弱无骨将力气全放在了她身上。
天香生生将她拖到岸边,没走几步已然累得够呛,遂站定推推她,“唉,我说大爷,你醒醒啊,本公主走不动了。”
几番推搡之下,只见这人惺忪着抬起头来,眼媚如丝盯着她瞧,不时溢出一声声的喘息。
“你这是,真醉还是假醉啊,”天香心中一阵酥麻,伸手摸摸她的脸颊额头,是当真温热的,老实至此,气得她戳了一指头,“我说你是不是傻,怎么还真喝了。”
素贞笑意愈盛,捉住天香的手贴在脸颊边蹭了一蹭,“是啊,我这么傻怎么也不见你劝呢。”遂即蜻蜓点水吻过手背。
好看的人吧,即便是浑身酒气那也是芬芳的。天香深谙此理,瞧她这迷醉的模样,朱颜酡些,暗香盈袖,愈发噬人心骨,一阵阵酒气扑面时,似也醉了天香,浑身热融融、酥麻麻的,不觉也令她意乱情迷。
“我这不是——”
没等争辩,素贞便将天香拉近怀里,下巴抵着肩处在她耳边软语温存,“没事的,过了今晚,我们香儿就再也不必为此事心烦了。”
天香听她这话,不禁一愣。
冯素贞这是想直接用实际行动来封去那些好嚼舌根之人的口舌,若明日再生是非,只说是醉得糊里糊涂,无以自控就是了。
她倒是体贴人了,却令天香一时悔不当初。
不过偶尔发发牢骚罢了,天香并不想这么招摇至此。年轻时候她倒是还我行我素,穿男装行走江湖的话那是更加落拓不羁,可毕竟安分了这么些年头,如今又是长公主,不免脸皮也像那些个大家闺秀一般矜薄了起来,在这种事上引人注目,实在是令人害臊得紧。
半晌天香思索出她的意思,急得扶起她的肩膀推开,“这里这么多人,你可不许胡——”
可素贞哪里是听劝的人,也不等天香回过神呢,便欺身迎上,捧着她肉乎乎的脸蛋当众与她唇齿纠缠起来。
当真是没有一点羞耻心。
天香一面含情仰受,一面心中暗骂这人脸皮厚比城墙。
完罢,唇瓣逐渐相离之际,素贞轻唤,“我若不胡来,也不会成了你的驸马。”
“你——”天香又羞又恼,一时脸蛋儿红得滴血似的,又埋下头去,“你倒好了,这让我明天还怎么见人。”
“你我伉俪情深,与他人何干?”说罢又软下了身子。
天香连忙扶着,“本公主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于是,天香在一众直剌剌视线的注视之下走出人群,吼了两嗓子叫来不远处的车马,远离了这是非地。
良久,太液池的人群平静了下来,画船之上又有人叹说:“平日里看冯大人处事严谨,不想还是个性情中人。”
“什么性情中人,是个男人喝了酒,又是面对自家的妻子哪一个不是如此的。”
“那我可没有,你有么?”
“我……”
议论声四起,张绍民瞧着一旁仍旧发愣的人,挤兑道:“我都说了他们感情很好,俞兄,这回你该信了吧。”
“可是……”他支支吾吾看看张绍民,再看看不远处的红衣女子,不觉又坚定了起来,“可是我看他刚才分明就跟红嫣姑娘相视一笑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东西。”
“有什么东西啊,我说俞大作家,你之前写话本的时候怕不是连他们真人都没见过吧,”李承平嗤笑拍拍他,“我看你是写书写傻了。”
另一人又说,“就是,你要是喜欢红嫣姑娘就直说,怎么老爱扯上冯大人?”
三言两语之下,令他陷入沉思。
马车快要到驸马府了,天香推推肩上睡得死沉的素贞,“再睡下去第二天脖子可会难受了。”
“天香……”素贞呓语似的唤道。
天香抚开她两鬓散落的细发,好声问:“怎么了?”
“真的很抱歉让你这么没有安全感……”
风月夜,清油车的轱辘隆隆作响,碾过长街冗长的寂静时,卷起的尘土也都是缄默。
公主府封地附近鲜少人家,小小一盏风灯在银辉之下亮了一路,而远处仍旧火光盈溢。
如此正式的道歉,天香已经不记得上次从她嘴里听到是什么时候了。
天香愣了良久,透过隐约的月光去看她,而这时她仍旧闭着眼。
梦呓与否已经不重要了。
她抚了抚素贞的脑袋,“这有什么好道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