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莉从别墅区的栅门通过时，她眯起眼，立刻发现了宇佐见莲子的身影。那个戴着黑色帽子的女孩站在一棵梧桐树下，侧着脸，有些心不在焉。在她左边几十米的地方设置了一块公交站牌，也许是到了下班高峰的缘故，停靠过来的铁罐头压缩了不少内容，它刚一打开出口，便像是爆开的水管一样，自内向外喷出了黑压压一片人。少女观察着堆成一团的人群，不声不响，悄悄融在了梧桐的树荫里。
这一切都被梅莉看在眼里，她抬起了左手，停顿一下，又改将戴在右腕的电子表举到眼前。那块腕表是莲子送给她的礼物，梅莉觉得表的扣带实在太宽，以至于遮住了大部分的皮肤，所以戏称其为“科技护腕”。
下午五点四十六分，“科技护腕”上的像素数字如是显示——那位约会从不守时的莲子竟然早到了十四分钟，这让她一度怀疑世界末日是否即将到来。
梅莉仰起头，没有想象中的陨石雨，倒是落日的余辉从高楼边角跨了过来，一头摔在水泥地上，在道路上泼了层赤红的血。她狡黠一笑，踩上了夕阳的尸骸，悄无声息的挪到莲子的身后。莲子还在望着逐渐散去的人群，丝毫没有察觉到背后的异样，梅莉便伸出手，小心翼翼的绕过她的身躯，在完全瞄准胸部之后，猛然发动了袭击。
“啪噗～”
“啪噗？”
从手上传来的触感，无论是以硬度还是大小来看都偏离了正常数值，经历过好几次肉体接触的她绝不会忘记对方的身体，于是在疑惑之余下意识的加重了力气。
“砰——”
“哇啊！”
很幼稚的惊吓伎俩，但不得不承认，效果确实不错。
“「对赫恩装置」启动，这就叫‘害人终害己’，赫恩同学。”
莲子轻轻拨掉胸口上气球的残骸，转过身，俯视瘫坐在地的少女，嘴角上挑。
“你应该拉我起来的。”
被长久以来的捉弄对象反击，这让梅莉有些沮丧，毕竟在这之前自己的偷袭还从未有过失败，当然，也着实让莲子受了不少苦。
“还有，要叫我「梅莉」。”
“知道啦，知道啦。”
莲子收起笑，走上前握住梅莉的手。
少女的体重太过轻巧，几乎只需一只手就能轻易的提起来，实在让人担心她的身体情况。但她又总是温柔的笑着，脸颊泛着一片绯色，像是在竭力证明自己的健康一样。
莲子张了张口，把嘴边的问题吞了下去。
“毕业祭已经结束了呢。”
“是啊。”
说到毕业，虽在大学之前还有些经历，可毕业典礼似乎总是虚无缥缈的东西，究其原因，大概是在活动进行时打了瞌睡，没能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
梅莉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非得拥挤在礼堂里，等待校长进行他那催眠的演讲，之后再合唱一首《请给我翅膀》，把眼睛里的液体硬是挤出几滴来，才算结束了校园生活——那样的毕业祭，除了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以外，根本找不到任何价值。
“没办法，因为大家都去参加了。”当莲子得知她的困惑时，只是无奈的耸耸肩，“要是不想被当成‘问题学生’的话，就不得不去了吧。”
之后她又说了一堆诸如“群居动物的本性”、“人类的从众现象”之类的话，当然梅莉才懒得理解那些东西，反倒有些怀疑莲子是不是因为选修社会学科而着了魔。
所幸的是，莲子没那么容易就变了本性，梅莉比谁都清楚，宇佐见莲子是一只鸥，应当自由自在的飞翔在天空，没有什么东西能束缚住她。
就像她预想的那样，今天早些时候，少女直截了当的拨了电话向她通告：
“开始秘封活动吧，这是大学生涯的最后一次——关于今天的毕业典礼？哈，管它呢，反正我们也该跟学生时代告别了，就尽情放肆一回吧。”
“你昨天可不是这样的态度啊。”
假装这样抱怨着，梅莉悄悄捂住话筒，脸上早已笑开了花。
不羁、直爽、还有一些叛逆——这才是梅莉所熟知的“宇佐见风格”，她喜欢这样的莲子，喜欢和她一起参与秘封活动，就像她一直钟爱的女士香烟那样：苹果口味，甜甜的，有点腻，如同某人的吻。
但它永远也不会变质。
……
“Hello？走神了？”
头脑有些发昏。
“喂，梅莉你不要紧吧？”
视线清晰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莲子焦急的面容。她猜想自己可能陷入了太久的沉思，实在没法不让人担心，只好向莲子投以一个歉意的笑。
“抱歉，可能是最近有些睡眠不足。”
“真的没问题吗？”莲子将脸凑了过来，确保自己能好好观察同伴的气色。可她毕竟不是医生，横竖没能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异常，只好叹了口气，就此作罢，“好吧，现在可不是打盹的时候。”
她伸出两根手指，在眼前晃了晃，变戏法般夹住了一张印有“京都公共交通”的磁卡。在她左边的站牌前，一辆空荡荡的公车正缓慢停靠在路边，那正是通往郊区的第一辆夜班车。
“走吧，我的女士？”
莲子伸出手，微微欠身，向梅莉发出邀请。此时的她彬彬有礼，配上白色衬衫与黑色小帽，倒是像极了几百年前的那些上流绅士。
梅莉感到有些好笑，不过还是配合着演了一出：她先是仰起头，让视线朝下，做出俯视的样子，然后不紧不慢的递过自己的手，搭在了莲子的掌心上，姿态优雅的就像是一名真正的贵妇人。
“那么，这位先生，我们要去哪——啊呜！慢点慢点！莲子你跑的太快了啊！”

「2」
梅莉与莲子今晚要举行婚礼。
当然，并不是真的结婚，至少莲子认为，若是真的要组建家庭，得等到具备了稳定的物质条件才行。对于她的观点，梅莉并不反对，但还是玩笑似的嘲讽她是“无情的现实主义”。
没有什么能阻挡真实的爱意，梅莉是这样认为的，贫穷不能，病痛不能，就连死亡——只要双方还互相存有思念，哪怕渡过了三途川，这份感情也会将两人牢牢的连接在一起，毕竟世人都说“真爱无敌”，可不是毫无根据鼓吹的。
胡思乱想着，梅莉靠在座椅背上，正要打个盹，可从车窗缝隙挤进来的夜风竟颇有一丝冷峭，困意仅仅持续了几秒钟，就消散得无影无踪。她看看窗外，夜的底幕已经完全裹住了这座城市，上面不见繁星，倒是斑斓的霓虹占领了大半的空间——她不喜欢霓虹，因为那总是伴随着夜的到来，仿佛太阳早早落下都是它们作的怪。
莲子坐在旁边，正翻阅着一本灵异小说，见梅莉清醒过来，便将书摊在膝上，说道：
“梅莉，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你看，灵异故事里的妖怪大多会残害人类。”她的手指叩击着书页，“但是它们为什么要害人呢？”
“因为妖怪以人的恐惧作为养分？”
“不，不是这样的。”莲子笑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人类与它们不同，所以它们会杀害所见的异类。”
“唔？仅仅是因为相异吗？”
“打个比方吧，这就和我们身边的「圈子」一样，「圈子」里的人不会允许异类踏入他们的领域，他们会厌恶，会排斥，以至于迫害外界的闯入者——关于身边常见的霸凌事件，也大都是这样引起的呢。”
“可是妖怪毕竟是妖怪，不能拿以人类的标准去衡量吧。”
“恰恰相反。”莲子将膝上的书本放入手提包里，身体侧了过来，此时在萌生了新猜想的少女脸上，激动的笑容愈发浓重，“物种、人种、国家、家庭、直至缩小到个人之间，都会因为最原始的领地意识而产生矛盾，因为相异，所以排异，说到底这就是刻在基因里的自然法则……既然妖怪来源于人的幻想，又存在于世界这个大的「圈子」里，那么它们也必然具备这样的特性——在这个层面上，人类与妖怪之间并没有区别。”
“这样看来，还真是可悲啊。”
“嗯？指的是谁？”
“好了，话题到此为止吧。”
梅莉站起了身。
前面就是外郊公园站。
宇佐见莲子的伯父——宇佐见崇开办了一家婚庆公司，恰好这几天正与公园联动，为游客提供免费的婚礼体验，莲子便利用亲戚关系预约了一个名额。
到达活动场地的时候，男人正在那里等待着，莲子走过去，叫了声“崇伯”，然后将梅莉推到面前，向男人介绍了一番。男人笑着点点头，看到梅莉时，表情却僵了一下，他有意避开了她，将莲子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你可没告诉我对方是个女孩。”
“我觉得没有必要强调。”
“莲子，你要知道，同性间结婚这种事，世人可不会接受。”
“感情是自己的，无需在意别人的看法，这不是很浅显的道理吗？”莲子歪歪头，对崇伯的警告不以为然，“再说了，您所谓的「世人」，其实也就是您自己吧？”
“唔，可是你……”崇半张着嘴，被噎的说不出话。在他印象里，莲子确是容易痴迷于新奇事物的孩子，也曾为此吃过不少苦头，可对于重要的观念，她从来都是遵从家人的教导，正确的甚至有些刻板。
他盯着她，如同观察一个陌生的路人。
“算了，反正只是体验活动而已。”男人最终没再争论什么，只是长叹了声，冲她摆摆手，像是在驱赶聒噪的蝇，“你们去准备吧。”
梅莉待在原地，哪里也没有去。教堂就伫立在她身前的夜色里，被街灯镀成无瑕的白，里面没有圣歌，也没有祈祷的信徒，只是空有一副圣洁的壳——毕竟是商业赝品，与真正的圣域相比，确是少了许多神明的韵。但梅莉不在乎这些，对她来说，只要有莲子陪在身边，教堂与酒吧没有什么区别。
即使背后的两人有意回避，她仍然听到了宇佐见二人的对话，然而作为外人，她没有理由掺和别人家庭内部的交谈，况且她相信莲子，相信在所谓世俗的敲打下，她们的牵绊依然坚如磐石。
事实也正是如此。
莲子回到身边的时候，梅莉轻快的跑过去，“啾”的啄了一下她的脸颊，她便摸着脸，瞪大眼望着她，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一小时后。
婚礼的准备还算顺利，只是在化妆的时候，化妆师无意间谈论到了少女，她先是小声告诉梅莉，说梅莉是她所见过的最美丽的新娘，她又说梅莉未来的另一半一定是与她般配的英俊男人，听到这里，梅莉只是摇了摇头。
“我喜欢的是莲子。”她说。
镜子里的人变了脸色。
梅莉见过那样的脸，半年以前，当她正式表明自己与莲子的关系时，她的父母也露出了同样的表情，她不喜欢那样的目光，那些惊恐、嘲笑、同情、厌恶——让她感觉自己像是动物园里的供人观赏的囚徒。
不，不应在乎世俗的看法。她默念着，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镜中的脸愈发扭曲，竟逐渐变成一团漩涡，将一切拖向中心的深渊，她终于支撑不住，任由自己被卷入其中。
疼痛首先从心脏发出，进而是胸腔，再是整个躯干……黑暗中有某种东西从胸膛刺穿进去，一点一点啃噬着少女的血肉，直到她四分五裂、粉身碎骨。
少女伸出了手。
救我。
“梅莉？”
霎时间，一切风平浪静。
“睡眠问题有点严重？”
“抱歉……”
“要来点咖啡吗？”
“不，已经清醒多了，谢谢。”
镜子里没了化妆师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着了一身干练西装的宇佐见莲子，以及躲藏在黑色婚纱中的自己。
“为什么婚纱是黑色的？”
沉默片刻，她突然这样问道。
“因为黑夜，”莲子贴近她，用手指摩挲着纱的一角，那种细微的“沙沙”声令她感到安心，“在夜晚结婚的新娘，婚纱也会染上同样的颜色，这不是很浪漫的事情吗？”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在夜晚结婚呢？”
这回莲子没有说话。
夜是真实的，她知道，罪恶、欲情、灵异、悖德……那些不能显露于外的东西，仅仅只是因为夜色的掩护，就可以正大光明的站在舞台中央，它们撕掉脸上虚伪的面具，将最真实的样貌展现出来，肆意嘲笑被世俗束缚的观众——但那仅限于黑夜，仅限于不被世人关注的角落——到了黎明时分，它们便灰溜溜退回到幕后，随后，疯狂化为正经，放纵变成节制，直到最后什么也没有改变。
可是，两人的爱情不应如此。
“我们的婚礼不能展现给世人”这种话，莲子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于是莲子不再触碰婚纱的边角，她转过身，走向化妆间的出口，伸手拉开门，教堂顶端的钟声正好传了进来。
婚礼终于要开始了。

「3」
教堂的长廊空旷而明亮，没有一点黑夜渗透的迹象，虽说时值夜晚，琉璃窗上已看不到阳光斑斓，但天花板的彩色顶灯倒是正好替代的太阳的职能，把通道装点的缤纷靓丽，不至于让过客们的双眼感到疲乏。可梅莉始终无法喜欢那些灯光。正像她一直认为的那样，灯火为现代都市带来了些许亮度，然而伴随的却是较之庞大百倍的深邃黑暗。
她至今还记得儿时在乡下寄住的夏夜，那时的农场总是早早熄了灯，于是她独自偷跑出来，仰面躺在田边的杂草中，夜空里月辉碎的到处都是，散落在地上，铺了一层发光的纱，梅莉喜欢那样的光，凉丝丝，轻飘飘，没有白日里的阳光那样炽烈，又不像人造光源一样过于缥缈，她将月光含在嘴里，抿化了，融在了血肉里。她觉得那正是她探求的光明。
这是此刻梅莉正在回想的东西，可是她再也回不到过去的时光了。
现在，礼堂的大门紧紧闭合，能听到里面偶尔钻出一些桌椅碰撞的声音，似乎有不少人正在匆忙落座，而这场婚礼的两位主角——穿着深黑婚纱的梅莉与白色燕尾服的莲子——虽说打扮稍显独特，但和所有新婚的伴侣一样，正手挽手站在礼堂门外，为接下来的仪式紧张不已。
会是谁坐在了宾客席上呢？崇伯是一定会在最前排的，他总是喜欢近距离分享别人的喜悦；婚庆公司的员工们肯定会占一些座位，毕竟忙碌了数个小时，应当看看最后的成果；说不定有几位关系较好的同学会来观礼，因为正午莲子把日程发到了朋友圈里；再就是一些凑热闹的朋友、路人，以及双方的直系亲属……
梅莉不经意加重了手中的力度。
“紧张吗？”
莲子的手被捏的痛了，便侧过脸问她。
梅莉点点头，脸颊泛红。
“哈……哈，其实我也有些紧张。”莲子干笑了两声，“不如聊点什么吧？”
“比如说？”
“那块腕表——婚礼上也要戴着它吗？”
梅莉抬起胳膊，果然“科技护腕”正牢牢扣在右腕上。她轻触腕带，外层的涂装随即剥落了一点，露出里面冰冷的金属，深黑色的，没有反光，内侧却出奇的烫，烙的皮肤生疼，像极了囚犯的镣铐。指尖绕着手腕移了半圈，停在扣带上，所幸这并不是真的铐环，扣带上也没有沉重的锁头，可她迟疑了片刻，最终没有将它打开。
“这是一种纪念。”
“纪念四年前的新生聚会？”
“不，应该是三年前的情人节。”她说，“这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件情人节礼物。”
“不是巧克力吗？”
“你错过了起锅时间，煮了一堆根本不能吃的焦可可，所以你送给我一块「独特」的腕表作为补偿。”一回想起那时莲子的狼狈模样，梅莉就感觉太阳穴跳动的厉害，“为了不辜负你的心意，我一直佩戴着它，结果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为了大家关注的焦点……”
“诶嘿，你还记着那件事啊。”
“你不该忘的。”

公园的教堂里可能从来没有聚集过这么多人，礼台下的空间用长条椅填满，中间的通道将大厅一分为二，左边是完成了任务的工作人员，右边则是被仪式的阵仗吸引来的人们，大门开启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两位新人身上。
司仪念完一大段开场白，礼堂里便奏起肃穆的曲子，梅莉在别处听过，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作为婚礼入场曲再合适不过。
“我们进去吧。”
梅莉从恋人手中接过洁白的百合花束，再挽起对方的胳膊，和着进行曲的拍子，一步一步向前走去。红色的绒毛地毯是那样柔软，脚踩上去，轻飘飘的，像是快要飞上天空。梅莉觉得自己应当飞起来，若是不能摆脱引力的束缚，就无法升入幸福的天堂。
“所有人都在看着我们。”梅莉说。
“那是当然，我们可是今晚的主角。”莲子瞥了眼前排的席位，一下就找到了熟悉的面孔“嘿，我就知道崇伯会在那里。”
“我倒是没有看到任何熟人。”
“放心，等到了我们正式婚礼的那天，我保证来宾全都是梅莉的老相识。”
“别把我说的跟交际花似的，我可就只有你这么一个「老相识」啊。”她不禁笑道。
通过中间的过道后，两人走上台，转过了身，互相注视对方。神父来到中间，将圣水拨洒在她们头上，做了祷告，然后看向莲子。
“在主的面前，请你们宣誓——宇佐见莲子先……小姐？”
很明显的口误——当神父注意到这对新人和以往的有些不同时，已经来不及纠正，他不知如何继续说下去，只能咬着舌头，暂停了仪式。
气氛变得有些尴尬。
“噗嗤——”
人群中的男子搓着手，不好意思的笑了。
“嘿嘿嘿……”
台下没有掌声，但观众们实在沉闷了太久，哪怕只是这样蹩脚的笑点，都能为他们带来不少欢愉。于是，人们跟随风潮般、爆发出更大的笑声，挤眉弄眼的做出一副“我们都懂”的表情。
梅莉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她站在台上静静看着那些人，一如半年前面对父母责骂时的样子，那些声音、那些视线……总会让少女回忆起更遥远一些的事情，若是放在以前，她是无论如何都没法面对现在的处境的——可是，应当怎么说呢……虽然有人说过「习惯」是种非常可怕的东西，但梅莉并不为此感到恐惧，恰恰相反，正是习惯了一些事情，她才能很快的调整过来状态，去应付这样的现实。
虽然疼痛永远都不可能习惯。
“够了……”
少女深吸了一口气。
“叫先生就行。”
说完，她将肺里的空气全部压榨出来，闭上眼，像是疲惫的失了全身力气。
一定是婚礼过程太冗长了。一定是这样吧。
神父向莲子投去问询的目光，莲子点了头，算作妥协，神父便清清嗓子，等到台下的人笑够了、全部安静下来后，才重新开始他的宣读。
“宇佐见莲子先生，你是否愿意娶新娘为妻？无论她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身体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和她永远在一起吗？”
“是的，我愿意。”
“那么，玛艾露贝莉·赫恩小姐，你愿意嫁给新郎吗？无论她将来是富有还是贫穷、身体健康或疾病，你都愿意和她永远在一起吗？”
……

「4」
少女褪去了黑纱，坐在钟塔顶端的护栏上，任由双脚悬在空中，随着夜风轻轻摇晃。下方的草坪正举办着宴会，据说是官方为了庆祝联动圆满结束而发放的福利，员工们品尝完点心、端起高脚酒杯走来走去，就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谈笑起来，公园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莲子端来蛋糕块，递给她一碟，她接过去，放在膝上，却只是咬着塑料叉子，一动也不动。
于是两个人坐在一起，俯视着脚下的人群。
“你看，多么渺小。”
灯火钻进少女的瞳孔，在里面燃了起来，一些影子映在光亮上面，密密麻麻的，像是黑色的蚁。
“不聚在一起的话，人就什么都不是了。”
莲子将一大块蛋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知道梅莉并不是在跟自己对话，可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有这样不着边际的言论。梅莉不常这样……那个女孩的面容应当驻满温柔的笑，她会谈起类似的话题，却从不为此变了心情，她说如果人总是去眺望一些空虚的东西，就会让近在身边的幸福溜走。
“我不喜欢这样。”
身旁的女孩在微微颤抖。
起初莲子以为是夜风太冷了，便将西服外套解开，正要披给对方，可她又看见少女藏在阴影里的面庞，攥着衣领的手迟疑了一下，最终收了回去。
“抱歉，梅莉，也许我应该更早一些跟崇伯打招呼……或是在婚礼上更加强硬一些——刚才的事情……我确实没能预料。”
“这次活动是我考虑不周，真的很对不……唔？”
回应她的是一个长长的吻。
莲子原本是想躲开的，但是梅莉似乎并不打算让她逃掉，她环抱住莲子，用胳膊挡住了她的退路。莲子感觉到双唇被一股暖意覆盖，接着有什么柔软的东西突破了齿关，窒息感一下子涌了上来，莲子挣扎了一下，如同一只甩动尾巴的离水游鱼，可她不忍推开身前的少女，只好任由自己被束缚在那，随着对方一点点沉沦……
等到意识随着空气重新回到身体的时候，草坪的宴会刚刚结束了高潮。
“莲子。”
“嗯？”
“「爱」是什么？”
“谁知道呢……”莲子轻轻拭去嘴角的液体，站起身，倚靠在了栏杆上，“像是见到对方就感到开心，或者一起为了生活而努力？对了，梅莉，还记得大二时的半泽君吗？”
“忘记了。”
“让我想想，就是那个商学系精英，向我表白被拒之后跑到酒吧里喝闷酒，还闹着要跳楼自杀，最后是梅莉把他劝回来的。”
“我只是用冰水让他清醒过来而已。”
“你果然还记得。”
“我刚想起来。”
“嘛，在那之后他又找过我几次，表明他的心意永不改变，再后来嘛……也许是因为学业压力，又或许有了新的恋情，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到了最后彻底没有了联系。”
“我常常会想，也许爱真的只是一时冲动，人们在某个瞬间可以为它付出一切，可等到这份激情冷却下来以后，一点点轻微的敲打就能让这份勇气破灭——就像那位半泽君，就像更多为爱所困的人。”
“那么莲子你呢？”
“直到死亡将两人分离——虽然很想这样帅气的回一句，可就算是我也不会例外。”
宇佐见莲子不是永生的妖怪，她是普普通通的女子大学生……不，毕业以后算是成为社会人了吗？像这样的年纪，确是将满满活力倾注在一些地方的大好时光，但这能持续多久呢？五年？十年？二十年？肉体会因为衰老变得脆弱，心灵也会随着时间流逝愈发疲惫，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与梅莉热恋多少个日夜，每当内心出现厌倦的迹象时，她都会感到惊恐万分，不得不花费很长一段时间将它们丢弃在某个角落。
“我不会说些什么天荒地老的大话，我能做到的只有此时此刻陪在梅莉的身边。”
莲子将梅莉的蛋糕端了回来，叉起一块放进嘴里，狠狠咀嚼着。这是我唯一能承诺的事情。她自顾自的想，这样就足够了。
宴会结束的时候，大概已是凌晨时分，一些醉酒的人被朋友搀扶着，晃晃悠悠的挪到路灯下，把胃里的和心里的一起吐了出来。梅莉也想把堵在心口的石头弄出来，可她毕竟没有喝醉，胃里也实在没装什么东西，只得从提包里取出女士香烟，点上一支，烟头的火星忽闪着，像是随时会被黑夜吞噬。
“我做了一场可怕的噩梦，梦里你离开了我，再也没有回来。”
她含着烟嘴深吸一口——熟悉的苹果味，甜的发腻，可刚一入喉却没了实感，味道愈发淡去，到了肺里就只剩一点囤积的杂质，再也不能令她迷醉。
“我知道，事实上那才是现实，而我们今天像这样一起参加活动却是梦境。”
“呐，莲子，我说的没错吧？”
“若说是梦境，未免太过遥远了些——实际上，这不正是你祈求的现实吗？”
那不是莲子的声音，她还在舔舐粘在塑料叉上的奶油块。梅莉知道是谁在说话。
“时间到了。”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
梅莉掐灭指间的烟头，丢在地上碾了一脚，又将套在右腕的“科技护腕”摘下，看了看表盘，上面的数字停留在“0”上，像块顽固的石头，再也不愿变化半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抓起腕带，用尽全力将它掷向远处，那电子的机械忽闪了几下，直直从塔楼坠落下去，融进了黑暗之中。
“嗯？”
莲子没能来得及关注那块腕表的结局，因为她的视线被更为异常的东西吸引了过去。
恐惧。
只是看了一眼，莫名的寒意便爬上脖颈。她努力克制内心的慌乱，强制自己的目光锁在梅莉的右腕上——那里爬满了一道道长短不一、深浅不同的疤痕，些许光亮照在上面，密密麻麻的，似在蠕动，像极了纠结在一起的毒虫，再也看不出皮肤本来的白皙模样。她隐隐感到自己的手腕也开始作痛，不由得别过脸，眼珠不停地转动，想把注意力从那幅画面上尽快移开，结果到最后只能哆哆嗦嗦的发了声：
“梅……莉？”
梅莉没有解释什么，她安静的跨过栏杆，站在塔楼边缘，缓缓张开了双臂。
“如果你不是鸥，那么我也不能飞上天空。”她说。
你感到难过，我便不再露出笑容。
……
你退缩的话，我就连一步都无法迈出。
……
你若是今天死去，我的生命也止于明日之前。
这是一心同体的她们所拥有的，既是束缚也是庇护的、唯一的宝物。
她们永远不会遗弃。
本应如此。
少女在夜空划了道弧，埋进钟塔脚下的地砖缝隙，绽出一片赤红花海。

「0」
一年前。
“梅莉，我们分手吧。”
夏夜的“老亚当”酒吧里，少女们的感情于此走到了尽头。
说起来，“老亚当”已经伴随了她们一整个大学时代，从初尝旧型酒的秘封活动、再到之后第一本同人志发表、还有情人节的告白、未来工作志愿的确认以及最后的毕业聚会……对于她们来说，这间古老的小屋承载了太多太多的东西，随便翻找一下，总能回忆起美好的事情。
可是现在梅莉只想逃离这里。
“嗯？莲子你在说些什么啊？这可一点都不好笑。”
“不好笑，这当然不好笑了。”莲子将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杯底摔在桌上，发了声沉闷的响。她扭过头，望着梅莉，眼里一闪一闪，透着些湿，那是融尽的心。
梅莉有意无意的避开了她的视线，她不愿去看她的眼睛，生怕稍一对视就会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可她比谁都清楚，自己只不过是和往常一样的逃避罢了，只要稍候一些时间，再抬起眼时，莲子就会自然的……嗯？
今天的莲子似乎格外执着，哪怕是过了几分，她仍然盯着梅莉，等待她的回复。
为什么？
梅莉的内心愈发恐惧起来。
“莲子？”
“我是认真的。”
再想退时，身后已是万丈深渊。
就像被告知死刑将至的囚徒，或是刚刚拿到诊断的绝症患者。
少女的笑僵在脸上，现在看来简直比哭还要难看。
“能告诉我理由吗？”
“没人知道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长什么样子。”她长长出了口气，“我只是……受够了。”
“可我们不是真爱吗？”
“够了！”
她的情绪终于失去了控制。
“快醒醒吧，梅莉！我们已经长大了，不再是十七八岁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了！”
“我不想在公司里被同事在背后指指点点，不想成为邻居们聚在一起时的调笑谈资，我也不愿意再看到亲戚们的奇怪目光和父母避开我偷偷难过的样子……”
“我真的已经承受不住了，梅莉……只要我们还生活在社会上，无论如何也离不开这个圈子——所谓真爱，在他们面前就像尘埃一样，甚至……甚至……”
她不禁哭了出来。
“风一吹就散了啊。”
莎士比亚曾说“爱是一种甜蜜的痛苦”。可她连那层艳丽糖衣都没来得及舔舐，就已经咽下附着在外的毒药，只一沾，便肝肠寸断。
莲子最终还是离开了酒吧。
梅莉没有追过去，她仍坐在那里，一点一点啜着杯中的酒水，什么反应也没有。
没错，这样就好。这才是正确的选择。
一边忍受痛苦一边小心维系脆弱的甜蜜时光——那不是幸福，也不是真爱。
虽然早就倾诉过爱恋的感情。
虽然待在一起就会感到快乐。
虽然连身体的交融都已经做过。
但还是结束了。
被放弃，被伤害，最后变得一无所有。
这就是现实。
“看，那对同性恋终于分了，恶心我好久了。”
客人们在窃窃私语。
“别这么说嘛，百合无限好，只是不能生。”
“就是就是，谁不喜欢两个美少女在一起搞给你看……嘿嘿……”
那些词语、那些语调……无论听多少次仍然刺耳。她不明白为何只是喜欢一个与自己同性的人，世人便会将其孤立、特殊的对待，她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大家高呼着恋爱自由，却对真正自由的感情避之不及，她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才会让这份恋情走到了尽头。
可现在这些都已经无所谓了。
她结了账，逃到外面的街道。
城市的夜晚没有月，有的只是五光十色的霓虹。灯火灼伤了眼，酸痛酸痛的，泪水止不住的往外冒。
“唔唔……呜呜呜呜……”
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在哭泣。
是结束了一切之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还是这巨大的冲击终于冲溃了心理防线？
伴随着分手的痛苦，以及恋爱以来积攒的压力，少女独自站在夜的街道、毫不在意他人眼光的，大声哭了出来。
“呜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呜哇啊啊啊啊啊……！”
这一刻，她体会到了自从出生起最为剧烈的疼痛。
而它永远也不会消失。
……
后来，莲子注销掉电话号码，随着父母搬离了京都，听说是回了老家，可不知具体定居在哪里。她是断不可能再留在这座令人悲伤的城市。
于是梅莉失去了她的一切，浑浑噩噩度过了大半年时间。
这一天，她向公司递交完辞呈，在酒吧里泡了一整天，等回到家中，已是深夜时分。
浴缸的水温是四十度，稍有些热，身体泡在里面能放松不少。可她实在太累了，即使是这样也不能让她有丝毫的轻松。
划开右腕的动脉时梅莉还是皱了下眉——有些疼，但没有想象中那么痛苦。再切几刀上去，已然没了知觉。她猜想自己或许是疼惯了、麻木了，终于变成了行尸走肉。
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她想。
一躺进浴缸，血液就从从切口轻飘飘的浮了起来，起初是一条殷红的线，而后慢慢拉长、扩散，像是绽放的曼珠沙华，很快开满了水面。雾气从水面升腾起来，弥漫在浴室里，满是血腥，仿佛就连空气也被染上一层猩红。
喘不过气。
眼前忽明忽暗。
心脏沉重的快要停下。
梅莉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人们说，一个人在濒临死亡的时候会看到这一生的走马灯，像是不会再想起的片段，或者不重要的记忆……全部会从眼前一并划过。
此时此刻，梅莉从浴室暖灯的金色光芒中看见了什么？
是与那个女孩初次相遇的开学季？
还是第一个与恋人一起度过的情人节？
又或者是……
“至少在最后，让我做一个幸福的梦吧……”
意识朦胧中，似乎有一位女子的身影从雾气里浮现，她来到梅莉的身边，俯下身子，几乎快要贴到了她的脸上。
是神明吗……
“不对，是偶然路过的妖怪哦。”
“初次见面，或者说……好久不见，玛艾露贝莉·赫恩。”她说，“你的愿望，我切实收到了。”
“来做个交易吧。”
那张与梅莉极其相似的面容上，露出了令人不快的微妙笑容。

「 ？」
后日谈。
或者说，已经是另一个故事的序言。
玛艾露贝莉·赫恩来到幻想乡已有整整一年，在这一年间，妖怪贤者带着她四处游历，帮助她熟悉这片土地，也让她与大部分的住民结识。贤者说，等到她抛弃过去的一切来融入这里，便会开启截然不同的人生。
梅莉当然希望抛弃一切，否则也不会从十几米高的钟塔上跳下——虽是梦与现实的境界，那一跃也着实使她失去了双腿的知觉。
迷途竹林的医生告诉她，这不仅是肢体的损伤，她说神医可以令枯骨生肌，死者回生，却永远无法填补内心的空洞。
“我想留下点什么。”梅莉常常这么说，“我曾在那里活过。”
所以她拒绝了用妖术治疗的提议，不得不整日与轮椅相伴。而后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迷途之家的法术修习中度过。那个名叫八云紫的妖怪偶尔会来指点一下，却从来没有表示过更多关怀，反倒是她的狐狸式神一直无微不至的照顾梅莉，可它又实在太过恭敬，只让人觉得生疏。
闲暇的时候，梅莉会拜托式神带她去人类村庄。每到这时，她总是在小摊上买几块油豆腐，打发给它，然后独自一人坐在街道旁看人来人往。若是发现什么有趣的见闻，便记在笔记本上，久而久之，里面积累了不少东西，她将它们汇编起来，稍作加工，出了几本小说，倒是意外的畅销。
只是那个属于她们的故事再也不能完成。
后来，她常常会做同样一个梦：梦里她和莲子穿着洁白的婚纱，一同站在殿堂的红毯上。阳光从琉璃漏了进来，和着祝福与欢呼，慢悠悠的从她们身边飘过。莲子像是刚刚讲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傻傻的对她着笑。她拉住莲子的手，望着对方，也跟着笑了起来。她们的手指又细又长，紧紧缠绕在一起，永远也不会分开。
Fin.

写的非常好！支持一下！

楼主写的非常好！这是我几年来看到的最好的东方同人文了！

太强了！
非常精彩的短篇！
赞美楼主

支持一下

分离的悲剧结局，看得有些难受。但楼主的文笔真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