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地狱
一片混沌里，他感到身体很轻，像小时候牵在指尖的气球一般，在风中做无根的浮萍。但这里没有风，万物都静得像死亡。
他转头环看周遭，许多灰白色的人影同他一样，缄默着飘浮在这条无尽的路上。有些人神色平静，有些面带微笑，有些尚缀着未被拭去的泪水，但他们的眼睛都挂着一把霜，写着漠然。喜乐是冷漠的喜乐，欢悲是麻木的欢悲。
……新的电影？
但这不是新的电影。他看见自己透明的左手，仍带着属于自己的浅疤。
他拉住身边最近的那个魂魄，流露出与这漠然不同的情绪：“打扰一下，我们这是要去哪啊？”
“我也不知道。但我猜，应该是忘川吧？”
对方声音温润，谈吐儒雅随和，与这诡异的气氛格格不入，让方冷忍不住仔细打量他半透明的面容。那是一张非常耐看的脸，青年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唇角甚至带着一分笑意。
“……忘川？”
“是啊。”青年点头，“经黄泉路，渡忘川河，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再转世投胎。你没听过这流程吗？”
方冷沉默了片刻，依旧压抑不住眼眸里的不可思议：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这是在地狱？”
话刚出口他就觉得别扭。但也没时间纠结了，夏渊终于侧过头来看他，眼里满是豁达和接受：“是啊。以前你不相信这些的吧？但既然亲眼看到了，那就接受它吧。”
接受现实吧。这是他说过无数次的话。这一次再出口，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反正看起来也没什么危险，如果真是去喝孟婆汤，忘却前尘，再赴新生。比人间美好多了。”他淡淡地挽唇，又望向前方。
“这倒是。”这是进入这里以来，方冷最能接受的一句话。“比我生活的地方美好多了。”
对方挑眉，再次看向他的方向，这次的笑容比刚才那些真诚了许多倍：“也比我生活的地方美好多了。”
1.黄泉路
真正的地狱没有漫山遍野的旧鬼啼哭，也没有青面獠牙和魑魅魍魉。只有一条看不到尽头的黄泉路，无数低垂着头的魂魄飘浮在半空，各怀心事向忘川前去。
没有人东张西望，也没有人交头接耳，方冷有些不好意思几次三番地打扰别人，但他依旧不能接受自己莫名从一个地狱进入另一个地狱的现实。虽然这个地狱名不符实，但他并不明白自己在那个世界为何会凭空死去。
“咳……可以再打扰一下吗？在现实世界，你已经死了吗？”
“是的。”夏渊轻轻点点头，转而惊讶地看向他：“难道你不是？”
“……我想我应该是在做梦吧。”他闭了闭眼，长叹出一口气。
夏渊在心里表示理解，默默把他划分到了因意外猝死而不接受自己的死亡的那一类人，很体贴地带过了这个话题：“你觉得地狱怎么样？”
眼前的路依旧望不到头，他竟然也逐渐被勾起了聊天的欲望。这般，他才意识到了在方冷主动搭话之前他心理的异常。亡魂进入地府之后，意识就自动被遏制在了半梦半醒之间，不自觉地对身边环境天翻地覆的变化流露出麻木与漠然，甚至还保持着自己死去时的神情。
——我死了吗？
——是，我好像死了。
他们完成如是对话，便安心地垂下头来，顺着神祇的指引，向新生默默走去。
“很安静。”方冷再次环顾四周，成千上百的透明人影交织在一起，枯黄色的树透过这些魂魄，折射出一派扭曲的模样，“死去的亡灵比我想象的多。”
夏渊笑：“是啊，世界上每秒过去，就要有两个人死去呢。即使是在公寓……在我们那里，平均下来，一周大概也只有两个人死去。”
他下意识地使用了“只”这个字眼。不仅像是见到了黄泉路后对死的淡然，也像是在此之间即有的对生的轻视。
方冷捕捉到了，更捕捉到了“一周两人死去”的事实，空咽下一口气，忍不下心中的证实欲望：“我们的生活环境真的很相似。你……也是影院的……吗？”
青年眼里的茫然已经给了他答案。他笑了笑，掩饰自己的尴尬。也是，就算二十度影院里还有许多他未曾谋面的普通人，还有许多连名字都留不下来，便悄无声息地死去的人，在这里遇见，并比肩走过这条黄泉路，这未免也太巧了。
他望回黄泉路上漫漫的人潮，却想着，这么多来自世界各地的亡魂，说不定也有死在电影院里的人呢？这样死去，对于他们来说，又如何不是最好的结局呢？
2.彼岸花
“能问问你的名字吗？”
“啊……夏渊。深渊的渊。”夏渊怔忡一瞬。他没有深入了解对方的欲望，只想着用闲聊分担些这一路的枯燥。因为如果传言都是真的，他总归要喝下孟婆汤，忘记这一切，所以再怎么过问也没什么意义。但出于礼貌，他还是反问了回去：
“你呢？”
“方冷。寒冷的冷。”对方也只是简单答了一句。
“你的生活环境也很特殊吧？经常要直面死亡之类的？”他笑。
“算是吧。很多朋友都走了。每次夜深人静的时候醒来，都觉得一切好像梦一样。可惜就是太真实了，和这个梦一样真实。让人都没有奢望的余地。”
“既然有地狱，那人间本来就是一个很真实的梦境。”夏渊说。
方冷一愣：“……很深刻啊。”
“所幸，终究有梦醒的时候。”他看向自己透明的躯体，“我身边的人接二连三地离开的时候，我也会想，死去的究竟是他们，还是我自己？”
“现在看来，显然应该是我。他们早就去忘川轮回了，只有我还留在人间的地狱里。”他很看得开地笑，心情似乎很好。
也是啊，重获新生的人，心情又怎会不好呢？
前面的路突兀地被染得鲜红，两个人似乎是有职业病，都下意识地心中一紧。凝神再看，却是血红色的彼岸花。
彼岸花。
自愿投入黄泉的花朵。
它的妖艳不是人类世界可以还原的，但看着蔓延在黄泉路两侧的殷红，留给他们的形容词却只剩下平静。他们隔着亡灵的潮流看这植株，那是从千百万年的死亡与新生，从千百万年的周而复始中，淬炼而出的平静与从容。

3.忘川水
“我们好像到了。”
方冷低头，看着身前浑浊的河水。忘川水的颜色不能用任何一种语言形容，他调动毕生所学，也只能说好似鲜血滴入深绿色的水墨中，再汇入金黄的颜料。忘川很深，也很宽远，但很静，没有海洋那种风雨欲来、吞噬一切的压迫感，像母亲的长发。
“那边有船。走吧。”夏渊抬手指给他看。在他们左右两侧，都有许多简陋的小木船，形状像是略宽一些的独木舟。没有任何花纹，船身上只有斑驳陈旧的木朽。
方冷望向河面，没有见到从对岸过来的船。他犹豫片刻，还是跟了上去。
他们一将小船推进漫漫静水中，它就缓慢地向前泛去。夏渊先上船坐好，随后向他伸出了手，将他拉了上去。
“很神奇，是吧？”他笑笑。
“过了黄泉路，到了忘川水，前面难不成真是奈何桥、孟婆汤？”
“你不希望有孟婆汤吗？否则人的死去就是真的死去了。”夏渊看他，“啊，就算你没有死……人总会有死亡的那一天，你不希望有孟婆汤吗？”
“当然希望。”
两人沉默了半晌。方冷先组织好措辞，有些犹疑地问道：“知道了有这些，你……有后悔做过的事吗？”
夏渊十指交叉合拢，阖上了眼睛：
“有啊……。以前，为了活下来，还是做过不少伤害别人的事。如果早知道这世上真有忘川，我们的生命或许早已延续了千万年，又何必为了苟活那一瞬间，丢弃最基本的人性呢？”
“是啊，要是早知道轮回地狱都是真的，又何必呢？”方冷叹息，“但是，人们在真正迎来死亡之前，都不知道啊。知道以后，又迎来转世轮回，前尘尽忘，周而复始……回到那个人间炼狱。”
“现在你知道了。”对方突然盯住他的眼睛，把方冷盯得一窒。夏渊偏过头，将右手伸入昏暗的忘川水，看着透明的灵体穿过实物，也被染成浑浊的模样：
“忘川河下，都是作恶过多不得投胎、无法转世轮回的妖怪，是孤魂野鬼、野兽虫蛇。地狱，是我们这些原本绝望地等待永久死亡的人的天堂，也是这些魔鬼的炼狱。只要还算是人，还没有为了活着变成恶魔，就有重生的机会。”
“我……也曾和恶魔交易。我甚至觉得我没有跟你说这些的权利。我伤害别人，得以活下去。但我庆幸恶魔杀死了我，没有让我继续与其交易。屠龙者恒变龙，与恶魔交易的人……最终也会变成恶魔。”
“但我很庆幸，这辈子还没有为了活下来，做到不可原谅的地步。”他收回右手，重新坐稳身体。
方冷没有再搭话。
4.奈何桥
在不属于人类的世界里，时间观念是很模糊的。孤舟在迢远的忘川上轻缓地摇曳，奈何桥的影子也渐渐浮现出来。那是一座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的拱桥，桥上有浅色的烟雾逸出，虚掩了视线。他们都放高了视线，想看到桥上的人影，但谁都没有。没有魂魄，也看不见孟婆。
但他们看得到那方大锅。一方熬着汤汤水水的大锅。
“你愿意喝下孟婆汤吗？”方冷问他。
“愿意啊，这辈子，我还没有什么特别留恋的。”夏渊倚向狭窄船只陈旧的木质，目光中缓缓流淌出几分不舍与怀念，“就是有几个老朋友……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活下来。但是，想到他们即使死去，也会像我一般，来到这里，获得重生的机会。即使下次相见再不会相认，也算是万幸了吧。”
方冷抿了抿唇，终究没忍住：“如果……如果你有特别无法忘记的人，也可以告诉我。至少在我死去之前，我会帮你记住的。”
“不用了，谢谢你。”夏渊却摇了摇头，镜片里反射出浅淡的温柔，“既然真的有地狱，有忘川，有孟婆，又何必再在人间背负生死的沉重呢？”
“如果这都是真的就好了。”
夏渊静静地看着他，许久，奈何桥在微不可察的颠踬里愈来愈近，他才轻轻启唇：“都是真的。”
“也许你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意外死去，又或许真是哪里出了错，让活着的你意外进到了亡魂才会进入的地府……如果是前一种情况，等你再回到现实世界的时候，你也不会记得我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大梦一场，醒来的时候，掌管地府的神灵或许也会抹去你的记忆……”
“但是，既然现在你还记得，我就不能不说。这都是真的。因为我真的死去了，我记得我的死亡。我也能感受到这里的真实。”
“都是真的。”他轻轻说道。
木舟的前端缓缓触上岸面，偌大的水面逐渐收束成桥面宽度般狭窄的一束。此前河面上尚且一同摇曳的那些船只也皆消失不见了，桥水交界处只剩下他们两人，和始终沉寂的小舟。
“如果你真的没有死去，就别上来了，回去吧。”夏渊起身，看了看周遭，左手轻轻向下压，对他做出一个要他别动的手势，“这里好像没有返程的船，你上了奈何桥，就真的回不去了。”
“别啊，我还想看看孟婆究竟长什么样呢。”方冷却是难得开了个玩笑，他们视线汇集、相视一笑。
“总会见到的。”他说，转头踏上了桥面。
5.孟婆汤
“这船……我也没法划回去啊。”
方冷有些发愁，站在船上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夏渊想了想，弯下腰，伸手把那叶轻舟轻轻推回了忘川。
忘川上的小船亦有灵气，竟捕捉到了他们的意图，真的缓缓向后退去。方冷后退一步站稳，两人的距离慢慢被拉开。
“认识你很高兴。”
方冷站在奈何桥前，对面前的男人挥了挥手：“但是，我还是觉得我没有死，这好像是个过于真实的梦。不过，若是人死去之后，真的能进入这个地方，我们也不会再那般恐惧了吧。”
他尝试着脱离那种玄幻的指引，让自己的魂魄复归自己的控制。去追逐真切地站在船只木质地面上的触感，迈出步伐、牵动肢体的真实感，以及忘川之上微湿的空气，还有孟婆汤锅蒸腾出苦涩雾气的质感。
他成功了。
夏渊站在桥面上，也对他微微一笑：“那，再见了。”
方冷凝视着他的面孔，心胸肺腑之间突然特别轻松。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但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被这个梦救赎了——那个在真正的炼狱底被反复压榨、撕裂、熏染的灵魂，在此刻似乎变得轻盈，正如刚来到这里时的那份轻盈一样。
他转身，逆着漫漫长河驶去，行向忘川彼岸。
“方冷——！”
他突然听见那人在他身后喊道，他停不下船，也并未回头。只是微微抬起脸，眺望着眼前迢迢的流水，听着背后的人继续喊道：
“——你回去以后，要记得这不是梦！
“你……要记得忘川水，记得黄泉路！
“无论你生活在什么地方，你都要记得！你和他们不一样！你真的见过忘川！以前我们都不知道，现在你知道了！！
“如果……如果没有地狱，没有转生，那么世间除却生死都是闲事。为了活着，不择手段也无妨。但是，既然有，生死就是寻常！
“你活着，可以不够善良，但不要丢掉人性——！
“有 所 为……有 所 不 为！”
人……不能与恶魔交易。
方冷驻足，他感觉有什么划过面庞，随即坠入了无尽的忘川。
忘川轻抿双唇，舔舐尽这平凡人类的泪水，又缓缓阖上了沉睡的双眼。

是与非 都过往
醒来了 就当他梦一场
红尘中 毁誉得失如何去量
萧萧血热刀锋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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