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Q宫里

分明记得是正泰十二年，恩科取士，文人如过江之鲫，涌入明时坊内。以当时政坛之云诡，强权之环伺，与其说帝昭德四海，天下学子莫不宾服。倒不如释作百鸟朝凤，熙熙攘攘，争为这将丰之羽翼，积蓄萍风助力。
是在卯时七刻过奉天门前，数丈高的朱门紧闭，外头的考生早已列作两队，等待着向天子一拜。士之生当世，应如这般建功树名，出将入相，封妻荫子。待到辰时，奉天门便会向他们敞开，由东阁与御案，为其解褐。年轻的帝王端坐禁阙深处等待，等这其中的一个两个，能入雍肃殿，面圣召对，乃至左右朝局。这天许不会太远。
我侧望两眼，因行得慢了，被佐监的拂子抽打肩胛。疼痛让人醒觉，我意识到：门外的芸芸众生里，永不会有冯宾的位置。他走入御马监，双手陷进泥里，伏跪在地。朱家的皇子们便踩踏这样的脊梁上马，这是他们骑射的第一课。
乃至我辗转到司礼监，在乾清宫内职守时，脊背仍记得曾经承受之重：仍是奴仆里不具名的一人。而五年过去，那冠冕的尘埃已被一一拭去，无他人再可染指。君王的面目却未因此更明晰——案上奏本与舆图如峦叠嶂，在书册间隙方能一窥真容。我噤声屏息，徐行上前，才抬起头，往未完的一摞又累上几本。

【 常服去肩挑日月之制，山河之担却已压在心上。我自幼受命大宝，早将威仪峻刻在骨子里，可到底却也是血肉凡人之身，不敢求致考父三月山陵崩的红丸，却贪色、惫懒、好逸、奢慢，并沽名钓誉。 】
【 享山河为君，大明的国君，却未必是明君。 】
【 当此奏本频加的辰分，掷下朱笔，于笔架山上染下一点梅赭；目逡旁杂，算是觅得一味人间闲事。司礼监新侍多少叩头谢恩，颂过吉祥，仗尚年青清明的头脑，犹记得名姓。 】
冯宾，【 他生得劬瘦，比其弟多三分沉稳，未入内书堂时已能识文断字，嗜书爱史，那般年岁的不易，本多少该有一榜题名、直省拔贡的机缘——律京卿于某日这般趣说。人间憾事本是损不足又未必以奉有余，月常缺、人常散，圣人的悲悯往往转瞬即逝。 】
今日卯朔，应是你弟弟当值罢。

“陛下，”
我躬身：大明圣人，不容鄙陋直视。
“今日高秉笔往宫外宣旨，冯客早闻谢千户风神俊朗、才猷振拔，难免好奇，便与我换了。同高秉笔去见见世面，此刻想是走到午门了。”
“奴才这便差人唤他回来。”
以这年朝议境况来看，眼前帝王不可谓不励精图治。西洋一行，带回的不只番外丰饶物貌，珍奇异宝。还将少年天子之壮志，今日大明之国威，宣之于海图。故而赏赐最丰，炙手可热。

谢安常往西洋走一遭，历风波、除海寇，险些便许身与国。这样的好男儿，也怪道你们这些个御前行走、眼皮子抬到天上去的觉得稀罕。
【 度量不大，却好学宽仁，遑论也不拘这小节，便笑止了他的谨从。 】
便由了他去，也好回来与你们说道说道西洋风物。
【 因循此话有所深思。 】薛俊今番领命下西洋，焉知下回不是你二人？

御前行走者众，未曾想以此身微末，亦得今上留意。这一个反问，已是莫大的抬举。
朱姓江山，臣子与奴仆是披挂上阵的兵卒，君王不必亲至，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故而此问，并非要一个“是”或“否”的答案。即便是十二监中最愚笨的人，也知此刻当回以赞谢。
“所谓‘一人有庆，万民赖之’，陛下今威加海外，无远不臻，奴才虽只见一人，如见过天下。”
折好袖口，侍在御案边研墨，年贡只二十八块的歙砚，雕山镂云，瓜肤縠理，滑不拒墨。
“‘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陛下与阁臣谋划成事，我等听凭陛下调遣而已。”

威加海外，无远不臻，庙廊里吊书袋子的翰林几多，尚不如内书堂出来的一席话中听。
【 而我偏又心知肚明，三榜进士出身的名宦，做得锦簇文章，便不能忠君之事么？搪塞以户困工乏，到底不过是沽邀直名，贷天家之好予士绅黎庶。宦海横波，人生于世不免便有三大喜：妻子、故旧、利好。臣与奴的宥别，便在于内侍监无根无果，一片心一介身皆系在了宫中。 】
【 言语间，一爿墨色已循云纹晕开，又投往案牍宣劳去。 】

背脊仍弓着，从笔山取下狼毫，润饱墨后递上。笑道。
“大人谋事，小人解忧。其所谓各司其职。”
余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