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前两日听甘尔珠说起娘娘庙的香会，开庙当日可谓人头攒动、热闹非凡，香火之盛比起潭柘寺正月上香的日子也不遑多让。我自是好奇不已，玛法却道妙峰山太远，后来耐不住我三天两头的央磨，只好勉强答应。太太不放心，使了两个得力的婆子伺候，玛法嘴上说着“再不管我”的话，末了还是派了平素贴身的门德跟着护卫，一边冲我吹胡子瞪眼睛，一边板着脸吩咐门德：若小小姐酉时还不回，抓也把她抓回来。是以，连连盼了好几天，总算在四月初一这日晨晓，驱车往妙峰山前来】
【我还未见山门，便已管窥了妙峰山香会之繁盛，盖因赶庙人的车马沿着香道向下绵延了好几里。马车走走停停，还不及人走得快，浪费了不少辰光，索性于山门还有一里余的地方下了车，步行往峰顶去。清明前这几日恰是春风和软的时候，远望过去无处不是满溢的春气，虽山上绿意未臻茂密，粉白黄红的山花却已格外灿烂了。风中隐约连续而细微的喳喳声，恰于可辨与不可辨之间，闻之心中一阵明快】
【路过一处舍茶的茶棚，棚外的人龙竟也排了好长，一面好奇张望，一面道】奇也怪哉，这妙峰山上供的什么神仙娘娘，竟这么热闹

【三月里去请教钱夫人祖父提过的水晶银菊糕之制法，听她老人家提起，黄府的管家来商量为妙峰山香会设个茶棚的事情。黄府世代耕读，一向德行名声极好，虽说富庶不及叶府，总不至于真的短缺这几十两买茶的钱；这多半是看在两家的情上，提携我们了。不日便是碧霞元君生辰，妙峰山香会的热闹在京城首屈一指，想借机博个乐善好施声名的中等人家不在少数，若没有黄府的门路，祖父的银子也很难递出手去】
【来妙峰山这一日是四月初一，虽然黄小姐早早提醒过“香会时山上人多”，见得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仍被吓了一跳。行人之中富贵黎庶百态，却也令涉世尚浅的女孩倍感新奇。茶棚中黄府和叶赫的仆从伙计们早有分工，主事的更是铺子里的老掌柜，本就无人指望不事生产的桃帮忙出力，不过遵照祖父的指示给我讲了舍茶的规矩罢了。冯姐姐教人支了个小炉口，缓缓煮着玫瑰茶，待听一旁清灵有声，小声应答道】庙里的娘娘是碧霞元君呢…
【来人身形娇小，个头不高，看年纪约莫小我一二岁，发问时嘴角仿佛亦不自觉带着笑。大着胆子又问她】您是跟着家里人来香会的吗？往前走香道还很长的，我取一碗温茶水来给格格吧？

【折露朝我一摊手，摆明了她也不知。正欲往前走，恰被那厢人语留住了脚步。抬头望望香道上忙碌向前的一众香客，又望望茶炉上沸开的茶水，眨眨眼笑起来】那便有劳姐姐啦
【或许因为今日是进香朝顶的日子，人们看起来都是喜气的，棚里的茶碗碰得叮当响，有些天然的烟火气，等茶吃的香客也都很客气，并无半分不耐烦的神色。等茶沸的工夫，便同人闲话起来】
是我自己来的，我听家中姐姐说，这山上香会好玩得很，便赶着开庙的日子来逛逛，不过长辈们不放心，叫了好些人跟着。这儿人可真多，我看比起白云观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位碧霞元君很灵验么？

我来了我来了

【闻言看她身畔，果然众星拱月、马首是瞻般随侍着些老练的从人，便一并请入茶棚檐下，有样学样念着长辈传授的俗语，娓娓地答道】“人行好事，莫问前程，舍水舍茶，滋润百家”——这是祖父教我的话，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情罢了，不敢当格格的有劳
【无为书院的项先生在教学上不拘泥于常法，屡屡不顾山长的反对率领我们外出采风，后来从徐小姐口中得知，项先生未入书院前是京城文坛有名的话本小说作者，而平生最得意的佳作，正是他在茶楼观察人情世故三载后所得。春风茶楼的凤凰单枞如何能成为文思的清源，以桃的才学自不可知，而在茶棚内道听途说的半日，却委实丰富了不少关于娘娘庙的见闻，可见留心处处皆学问一语不假】是很热闹的，听说沿途还有舞狮采青、耍中幡之类表演，往山上去一路都可以算是香会的盛况啦
【取了茶碗来，贴心地只盛上七分满，即便微有摇晃，也不至于发生把茶汤泼洒出来的尴尬。茶棚内的的招待绝对难称考究，碗中的茶汤在成色和香味上都不出众，虽然本心不过是一段善缘，此刻却难免生出厚此薄彼的偏心，眼风不自觉地观向一遍的玫瑰炉，好像在遗憾那火太文似的】人人都说灵验的东西，一定是不差的吧？
【开口原似最庸常不过的叙述，却又将话锋一转，很认真地同她分享清晨这把个时辰来的见闻】在茶棚里听人闲谈，来还愿的人不少，我想想……家人身体康复的有一位，喜得麟儿的夫妇有两对，去岁收成颇丰的农户亦得几家

【一缕玫瑰香似有若无，本以为是她或袖间、或帕上的香，待接过茶碗方才了然，那碗底恰有一对玫瑰徐徐舒开柔软的花瓣。凑近抿上一口，随即便被齿间一股馥郁的香极轻易地取悦了，湿润的热气扑在脸上暖融融的，后话入耳，两道细眉似教茶香熏润得软弯了，自茶香间抬头一笑】
寻常我在什刹海、玉渊潭玩的时候，见水边也搭了好些茶棚，里头卖的都是些高末儿，姐姐家的茶水好特别，难怪等着讨茶的人排了这么长
【茶炉上的水又开了，顶着壶盖儿扑扑作响，她便很自然地提起茶壶倒水，又拿一只火筷子拨炉内烧得金亮如琥珀的炭火。捧着茶碗看她孜孜忙碌了一阵，便与她继续闲话。喜得麟儿的夫妇、收成颇丰的农户分明都与我无关，竟也感同身受出几分轻快与喜悦，舍茶的伙计忙活着盛水、倒茶，杯碗相碰的动静，叮叮叮的，听来便有一种质朴的知足感】
【正欲说话，头顶的芦棚倏尔晃了一晃，不觉吓了一跳，很快便发现了“罪魁祸首”——一个约莫五六岁大的男孩儿，小牛犊似的扑在近处一根支着茶棚的木柱上，也不见他害怕，一手抱着柱子往一侧探出个脑袋，另一手还捧着轻粉的山桃。或教四下里安乐喜气的氛围感染了，今日竟有难得的好脾气，非但没计较他的冲撞，反倒很和气地招手叫他过来，摸出一块粽子糖递到他跟前。小郎君也不客气，剥了纸便吃，随即又眼巴巴地朝正喷着白气的茶壶张望。见状，不禁扑哧一记轻笑】
姐姐你瞧，原是个讨茶来的！

我来了！

【热腾腾的茶烟把她的鼻尖蒸得湿漉漉的，饮茶时也是小猫般一口口地轻轻去啜，除却展现了良好的教养外，还别有一种柔软轻快的可爱趣味。茶碗里的玫瑰花虽有一二分巧思，总也不算稀奇，大约因是山寺道旁茶棚所得，才令她显得珍贵起来。轻轻摆了摆两手，有些不好意思地答道】不算多么特别，只是我依着自己的喜好胡乱安排的罢了
【两人这厢正说话，近侧却有一阵声息传来，偏首望去，见是个圆头圆脑的孩子剥开人群挤进茶棚里来，乌亮的眼珠子转来转去，仿佛打量什么都新奇。茶棚里的的从人在此多日，只怕不是头一次见此阵仗，看他笑嘻嘻地模样讨喜，便也未曾阻拦他。见对首的女孩儿抓了糖给他吃，索性提议】我看你与这孩子或许有缘呢，要不要盛一碗茶来给他？

【恰是四月伊始不冷不热的天气，来往的香客多半都携一枝祭祀用的桃或柳，真个别饶意趣，从人到景都很闲净，当真是世外才有的事。垂髫的小郎君怡然抱着一怀桃花，软乎乎的下巴被沾着露气的山桃遮住了小半，一对眼珠儿骨碌碌地直转，足可见灵气十足、心无尘累，活似桃花源里走出来的孩子。抿唇也笑】
姐姐是主人家，自然是听姐姐的。【话间朝棚外排队的长龙一指，向小郎君问道】那你要吃茶吗？我说了不算，你也瞧见啦，等茶吃的香客都排了这么长了，你若要吃茶，得排到最末一个，哪有一头闯进来便张口要茶的，得亏主人家心善，不赶你出去！
【他冲我扁扁嘴，显然不大满意，我便还以眨眨眼，向小茶娘子那处抬了抬颌，“好心”替他出主意】不如拿你怀里的桃花同这位姐姐换茶吃好啦

【他怀抱一捧湿漉漉的桃枝，朵朵粉花茂盛簇拥，修长的枝桠将小人儿的怀抱塞得满满当当。留心看去时，除了感叹这枝桃花的夭盛外，还留心于花枝末端被有被磨平剔去木刺的痕迹，倒像是着小男孩的家人细心调理过，以免他奔跑间划伤自己】
【衡篱原本已要上前来牵了这孩子，听见我们说话，亦抿嘴在旁笑看。一面将香烟袅袅的茶炉子惹气些轻响，好似在有意逗他似的；一面又凑趣小声附和：“这桃花的确好看，且和格格的名字……”】
【话音未落，以花易茶的提议却惹得孩子一阵苦恼，他本生得笑眉笑眼，学大人样皱眉沉思时颇为有趣。犹豫许久，才见他揽紧了怀里花束，待要开口，又被两朵花苞挡住，歪开些脑袋宣称：“这花是绢儿姐姐给我的！”虽不知他口中的绢儿姐姐他是什么人，修剪花枝末梢的细心妥帖却可见一斑。见他紧抱桃花，如护食的小雀一般，模样憨态可掬，众人都笑起来】
那就是不要给了？【轻轻问了他一句，见那孩子艰难抉择着点了头，招招手仍让他过来】那这样，茶依旧给你，请你的绢儿姐姐再折一束花给我们好不好？

【原也没有强人所难之意，只见那虎头虎脑的小子怪伶俐可爱的，便随口逗上两句，眼见他搂着花一脸为难的模样，心中反生出少许不快。若非主人家和善宽容，答应舍他茶吃，早三言两语教门德轰他到队末排着去了。眼下正是山花灿烂的时节，远近皆是一带烟霞似的粉红轻白，那位名唤绢子的姑娘自是笑应了，不消片刻便从路旁新摘了束带露的桃花来，又小心将扎手的细枝除去，这才将花笑递来】
【这才自齿间溢出一声轻哼，转过头不理会了。恰闻那厢侍女闲话，不觉好奇问道】
姐姐的名字与桃花有关么？【话既出已觉冒失，便忙端正客气地将茶碗放下了】是我唐突了。今日吃了姐姐家的茶，还未同您道谢呢，我姓赫舍里，名守溪二字，可否请教姐姐芳讳？

【片刻后寻来一名少女，想来便是男孩儿口中的绢儿姐姐，她的模样怯生生的，虽并不活泼，也有另一种惹人喜爱之处。男孩儿口中囫囵吞枣说着的“桃花”、“热茶”等事令她流露出困惑的神色，衡篱遂将前因说明，少女才忙去重新折了几枝奉上。比之此刻被暂且存放在茶桌边的那一捧，她新挑选的这几枝疏密更见错落，是很适合于插瓶的良料】非是你唐突，本该就将名字相告才是
【衡篱抱了花去布置在一旁，冯姐姐上前折下鲜艳的几朵来作势要簪在她发上，两人便在不远处笑闹起来。抿唇看去一眼，放收回眼神来，打趣着说】既请你喝了茶，又不说名字，难得你不疑心我是坏人
【话毕两人相视一笑】原来你是赫舍里家的小姐。我家姓叶赫，名字是家桃两个字，无怪她们见到桃花就要打趣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