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清明的日子，一早儿起来便选了一身儿素净的衣裳，准备遥寄额涅。除了生忌两辰和年关中元，这淫雨霏霏的时节，也是该凭吊先人的。若换了寻常人家，必定是要至坟茔处摆些祭奠，烧写纸钱的。只是额涅葬在怀陵，即便是骨肉至亲，也难得进去见上一回。好在阿玛在后院儿的耳房里设了一处灵堂，每逢祭奠，或是想念额涅时，便有处可寄托。】
【今儿个不许开火，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思吃东西。这边厢准备停妥了，便去了正院儿去寻阿玛。】
：给阿玛请安。

【崇慧薨逝已有几载，每至此时，方觉大梦当醒，斯人却然不再。寥寥数年情深——此言若得竞昭闻，许又会嗤笑自己罢，年少轻狂，彼此皆不愿服输，便端着各自骨子里的清傲，互相折磨。若早知现下，亦也悔过当初。若那些年我们不曾过错，是否琴瑟之时，能再多些。
卷中人的模样一如昔年，持身周正便是皇室金贵，竞昭啊，你这辈子最不可舍的，便是这公主之尊。少时青云路，至今纵横，起初以冠武静门楣，这后来，便亦是为着你，可惜，终究还是晚了。从前你总怨我经年在外，而今我归于京中，再寻你不得。骨指抚过画中娇颜，缓自笑道】
：纵非我之本心，到底迎她人入府，竞昭，你可会怨我——
【寥寥一叹，亦闻煜廷响动，尚不及将画卷收拾，抬目觑人，自也颔首】
：起来吧，后边儿都安置妥了？

【瞧见阿玛手中将收未收的画卷，心下悯然。自个儿如今有多思念额涅，阿玛对她的追思也必定是只多不少的。画中人仍是年少模样，可如今阿玛却已悄然生了几分老态。原来他们会一直年轻，也是自个儿一厢情愿的臆想罢了。暗自整顿了心绪，答道：
】
：都安置妥当了。
【这回的遥寄一切都是自个儿经手的，原本祭奠额涅本可光明正大，不必小心翼翼。只是如今阿玛续弦，做的太隆重，只怕主母尴尬。】
：一切从简，未曾声张。

：静些也好，她素来不喜张扬——
【崇慧以公主之尊，生时自紫禁，薨也葬皇陵，寥寥十数年的光阴，权也是停在了她最好的年岁。许能留下的，除却温特赫族谱上的名讳之外，便也是这一双膝下儿女。
将卷轴仔细收进书柜，亦也整了衣裳前往后堂。崇慧薨逝，未归旧邸，择新院立府，为得，不过就是这一方安宁。择后院正堂，设她往日故居，素日除却自己，亦不让旁人涉足。携子入，方供香，附手立一处，静视眼前诸物，仿若她尚在时。】
：少时轻狂，总觉得年岁尚轻，待一日退居庙堂时，方可朝朝暮暮。你额涅，定也是怨我的。
【昔年从滇南归，迎的便是额涅过逝，入目便是武静府邸满目缟素，再论崇慧，纵自己从陕西快马加鞭，她亦是没能撑住——当是桎梏】

【跟随阿玛进了后院正堂，满室的陈设如同过去一样。虽无人居住，却一尘不染。正厅桌角上的划痕，是儿时在额涅屋儿里投壶，手上没个准头儿，将那没头儿的箭甩在半空，掉在桌儿上带倒了花瓶儿磕出来的印子。额涅不怪我，也没叫人重新漆了。原以为只要自个儿愿意，便会永远清楚地记得额涅的模样，可这会儿却只听得见她的笑语，却怎么也记不真切她的模样了。如五里雾中，双眼迷蒙。才惊觉原来岁月无情，往事不可追矣。】
：阿玛处庙堂之高，展宏图之志，额涅自然也是会理解的。
【待阿玛进过香后，自个儿也在一侧用冥烛燃了香，躬身三揖，再昂首时，已是满室熏香。年少相识，不知辰光贵。总以为有往后可供弥补，却哪知世事难料。】
：斯人已去，往昔的辰光再长亦嫌他短的。

【所谓"仕途"两字，皆是少年时的迫不得已，若非阿玛当初以武静门楣相劝，也当踏遍这山河万里，遍赏诸多景致，全然不用深陷这朝堂诡谲。可已然踏入，便不得出。案上清香亦燃，闻得人音，仿若无奈轻笑。】
：却是
【温特赫世代簪缨，当得百年勋贵，所谓树大，亦然如此。仅至叔伯辈始，入仕者寥寥，眼下个人膝下女儿颇多，男丁亦少，不可谓无忧。】
：昔年我所择之路，只为不堕武静与温特赫的门楣——如今你也不小了，合该想想日后

【自从前些日子阿玛仿若无意中提起乡试的事儿，自个儿便知道前路是要换了车轨的。只是并非自个儿所愿，因而总是悬着心，就怕阿玛提起此事。却未曾想站在额涅的牌位之前，却又叫自个儿绷紧了这根弦。】
：儿子，自当竭尽全力。
【忽而想起那日和煜第在忘归楼里大醉，说起往后，不过是“身不由己”四个字罢了。现在自个儿觉着委屈，说不定经年之后，自个儿也会如此要求子嗣。其实也明白阿玛，温特赫一脉煊赫百年，到上一辈儿，竟然只剩阿玛一人。自个人虽不喜欢长子长孙这顶帽子，却也不忍心将这担子全推给煜第一人。索性自个儿也琢磨了这些天了，该看开的，都看开了。沉了沉气，终于开口：】
：今日额涅英灵在上见证，耶博肯定不负阿玛额涅期望。

【温特赫勋贵百载有余，前朝内廷皆如是，京畿之内氏族之间盘根错节，若想门楣仰仗，便总要有人可屹立不倒。崇慧此生只留下这一双儿女，自想要他们高枕无忧，可世事多变，总也难全。】
：父母爱子女之为计长远，我虽心下有所考量，却总不愿逼迫于你。仕途诡谲，人心多变，兹择定前路，便也后退不得。氏族做保，亦有成王败寇，若选定了，这阖族荣辱，包括如今身在内廷里你的两位姑母，皆系与一身。你是温特赫的长孙不假，可你亦是我同崇慧的儿子——当真选定了？
【少时仰仗武静门楣同温特赫血脉，亦有达澄尚书的嫡亲血脉，躬亲教导，一路青云直上，方至如今。此路有荣耀，亦有苦头，私心论，到底也是舍不得。可温特赫的前路，比私心更加重要罢了。】

【阿玛那一句问话落入耳后的片刻，这灵堂便静得连香灰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心中无数念头纠缠在一块儿，竟也不知哪句才是自个儿的真心。暗暗叹了一口气，道：】
：落子无悔。
【君子一言九鼎，这四个字既已出口，自是不会更改。可扪心自问，真能不悔吗？忽而想到签文上的那两句话：“天高君命长和短，得一番成失二人”。菩萨也教我虽在险境，却甭与命争。只是不知道这得的“一番”，究竟是恩科，还是族里的产业。其实私心想着能名落孙山，虽族上名望有损，自个儿却也不用去那名利场里争夺。可私心不过是私心罢了，终不能付诸于口。】
：惟恐儿子愚钝，辜负双亲。

：好——既以决定，便尽力去做，无论如何，定数罢了
【眉目稍松，亦也长叹，将于此，到底也算择了他的前路。左右温特赫的荣辱在前，旁的皆可后放。是金榜题名也好，名落孙山也罢，到底也是予族中一个交代。
此事落定，亦也先要他回去，徒留自己于此，同崇慧叙述琐事，余下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