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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七】无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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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七海生贺补档。一个充满绝望的HE(?


IP属地:江苏1楼2020-05-07 20:31回复
    【0】
    她睁开眼睛的时候,会看到满天的星星。
    这次她醒来之后映入眼帘的会是一条弯弯的星河,星屑堆满河床,像垃圾场里的垃圾一样多。她也许会为我这样贫瘠不恰当的形容感到生气,又或者只顾着呆呆看着眼前的景象。我在心里这样想时,眼前又一颗星星跌落河沟,我抬起头,天空正挂着月亮。
    她的呼吸从悠长转快,小动物一样警惕又不知所措。然后屋子里传来她的脚步和衣料的细微声响。我坐在河边听着,等待她推开那扇门。
    程序里的星星总是在一个固定的区间里,她对我形容的时候用像夸海口骗人的语气。她随时都知道数量,就没有了数的意义。她的表情呆呆的,稍微低下头去。但现在不一样,现在知道这一切的人是我,这让我开始对一切充满期待。
    她大概终于结束了小屋里的短期密室探索,把手犹犹豫豫地放在门上。门也满足她的期待,用打开礼物盒子的方式,吱嘎着、慢吞吞地向她敞开外面海一样的夜空和纯白的星河。
    我侧过身扭头,等待她第一眼看到这片穷我贫瘠想象力极限的、堆砌着尽可能多美好和亮晶晶东西的废弃场,看到这些堆满的星屑和希望。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闪亮的小东西,但我想在她眼里看到倒映着这些的光。
    可她推开门时,像在垃圾站里找到了最特殊的一片垃圾一样,第一眼就看到了河边的我。
    所以我对她笑了。
    【1】
    我没想到她第一眼看到的会是我。
    下一秒一颗调皮的星星蹦到她眼前,忽忽悠悠地,很蠢地落在她手上。她好奇地伸出手指,犹豫地戳戳胶皮糖一样的星星,那没温度的小东西就扭动着贴上她的手,变成一把亮银色的光点。
    再下一秒她向我走来。光屑从她手中飞散,她向我走来。我在这片垃圾场里呆坐,一直让自己丑陋的姿态尽量不打眼地蜷缩,而现在就只能尴尬地看着她挪过来的鞋子,她晃动的裙摆。我感觉背上好像爬满虱子,想说些什么,想站起身来。我都没能做到,那些虱子好像爬进胸口了。
    我想靠近她。身体就下意识后退一步,一脚踩空。
    她的眼神看上去很惊慌。我忍不住向她伸出手,也就忘了挣扎,就那样摔进了河沟。乳白色的星沙和亮银色河水响亮地溅起来,落在我的身上脸上,岸上有急促的脚步声。我又把事情搞砸了。我躺在浅水里的月亮卵石上,像拒绝这一切那样,呆呆看着深青色的天空。然后属于她的声音,一种柔软的、小小的笑音钻进了耳朵。
    我尴尬地支起身看向岸边的她。她半蹲下来看我,脸上带着一点活泼的笑意。她向我伸出了手。
    她的手伸了过来。我熟悉这双手。温暖灵活,掌心和指腹有经常握游戏机的薄茧,皮肤白皙泛着淡粉色,指甲修成短短的圆润形状。我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狼狈,沾满星沙河水,湿漉漉得像只落汤鸡。我没有勇气伸出手,只是又感到想要抓挠胸口了。
    “再不抓住的话就不拉你上来了……哦?”她停顿了两秒,又慢慢补充了一句,“在下面一直看裙底……是不行的。”
    我感到脸和耳朵发烧一样热起来,像要把自己烘干。只好尴尬地将手递过去,僵硬地、语无伦次地辩解说没有那样的事。
    “开玩笑的。”她抓住了我的手,看了看我的耳朵,鼓了鼓嘴,“……大概。”
    她把我从河沟拉起来,伸出手来擦我脸上的星屑。她的手碰到的瞬间,温热的触感像点石成金的魔法,银白色的细砂和河水都从我身上脱离开,变成光点轻飘飘地飞起来,萤火虫一样环绕着她。我看着光亮中的女孩,她好像很惊奇,又很胆怯。她伸出了手指。
    “摸摸看吧,”我看着她停在空中不自在的手,压低声音,尽量轻柔不惊扰地悄声,“不烫手的。”
    她看了看我,手指再一次点向那些荧光,那些小东西就纷纷像要亲近她一样地凑了上去。她碰碰这个,又摸摸那个,然后扭头看我。她变换了半天口型,小声对我说,这个凉凉的诶。她的脸上有些欣喜的红晕。
    因为是星星吧。我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对她讲。星星都这样,就是凉凉的。
    河里的那些也是吗?她问。我点点头,正要说河里很冷不要去尝试哦,就看到她伸出了双手。她踮起了脚尖,两只温暖的手覆在我脸上,露出一个笑来。
    “这样就不冷了。”
    我感到心里痒到极点,或者温热的东西从外部灌进来,也许两者都有,混合之后我无法再阻止它从胸口溢出。我伸缩了一下自己僵硬的十指,让它们不着力地、克制地落在她纤细的肩膀上。我俯身亲了亲她的额头。
    她摸了摸额头,困惑地看着我,环绕在她周围的荧光飞上了天空。我拉着她坐在河边,脱掉鞋子在冰凉的星河里荡脚。天空又出现了新的星星,然后又有旧的跌进河沟。
    “为什么星星会掉到河里呢?”
    “嗯……可能是在天上觉得累了吧。”
    “为什么掉下来的星星会变成光点呢?”
    “这个嘛……可能旧的星星走了,才会有新的星星出现吧。”
    是这样的吗。星星也会循环的吗?我一直以为星星总是不变的……大概。她像是单纯感到疑惑地用手指蹭蹭嘴唇,自言自语一样。我没回答,只悄悄看她的眼睛。
    “天上到底有多少星星呢?”
    “那要来数数看吗?”
    “感觉……好像数了也不会知道的样子。”
    她这样说着,神态有些困惑迷茫,又或者还有些微妙的不安。可她眼里的好奇和跃跃欲试却更加鲜活。所以我说。
    “但是对七海桑来说,不知道才更有趣吧?”
    她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我,眼睛亮得水洗一样。然后她眯着眼笑了。她靠着我的肩膀,手指在空中悄无声息地点来点去,像在计算它们的排布和规律。她的体温传过来了。或许是因为这样,我这次一点都没觉得河水冷,反倒觉得整座废弃场都迎来了温暖的季风。
    又一颗星星主动跳到她的手中。然后我听到她惊喜的声音。
    你快摸摸看。她对我摊开手心,一小颗星星软趴趴地躺在她手中,不断闪动亮银色的光。她的眼睛睁得圆圆的,比星星还亮。这颗没有化掉,还有超级特殊的属性!说不定是稀有物品……奇迹SSR之类的哦?她的语气调皮又夸耀,她用另一只手来拉我的手。
    其实我知道这片垃圾场里堆满了无温度的东西,一些碎片式的梦想和希望,没什么意义,也没人珍惜,一碰就会碎了,然后又总是无意义地诞生。但她说出了奇迹这个词,我就开始许愿奇迹的发生。
    那颗渺小的星星并没有粉碎。那摸起来像一个星星形状、触感蛞蝓一样的软体动物,还有一点温度。我看着她,她对我露出温暖有些傻气的笑。
    “你看……这颗星星是暖和的诶。”
    那颗星星带着她捂好的体温,在她的掌心呼吸一样地闪烁着,不断变亮。


    IP属地:江苏2楼2020-05-07 20: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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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我关上图书馆门的时候,她正在椅子上懒散地后仰。
      图书馆很高,好像看不到尽头。书本们在空中成群结队地盘旋着,一直吸引着她的目光,像一群扰民的苍蝇。我在她旁边坐下,正这样想,一本书就掉下来砸在我头上。它们好像很聪明,在心里说它们坏话也是不行的哦。她看看我,轻声笑着。我摸了摸被砸的地方,感叹这里的书真的太多了。
      空中飘浮的大多数都是无色的。和少数有色彩活泼的书本不同,它们方方正正,半透明的书页上排布着老态刻板的黑字。大概是因为太理论了……所以心理年龄很大吧?她形容着那些她记得但读不懂的书。它们成千上万地在空中慢悠悠飘浮。
      “这里会是死后的世界吗?”
      我正要把砸头攻击的那本书送回空中时,她的声音钻进我的耳朵,轻飘飘询问这样的话题。还是说,在其他什么地方之类的呢?她侧过脸看我,眼巴巴的,迷糊的。我联想着深海里迷路的小章鱼,看着她,悄悄放开不知何时抓紧的书本。
      她的目光追寻着那本游戏记录,它劫后余生地飞上半空,逃跑路线像一道点燃的烟。说不定呢。我对她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不过,为什么你会这么认为呢?
      “因为很奇怪……我们好像都已经死了。还有就是,”她有些不自在地抓下我的手,两只手把它架在中间,继续慢吞吞道,“我觉得你的回答不是一种猜测,而是问理由……吧。”
      我的手很冷,她的手却是温热的。我想抽手的,它太冷了,像在窃取她的体温。但她更快。她飞快地双手合十成网,把那没用的东西绑架起来,作势要往嘴边送,眼里是明晃晃的示威。我不再敢动,用眼神示意她说的算。
      “这样啊。”我认输地讪笑,轻声问,“这有什么不一样吗?”
      “因为感觉……你在意的不是问题的答案,是问题的原因,必要顺序错了。”她想了想,继续把那只手往嘴边送,“虽然也可能你是故意做这种事干扰我思路……以我对你的了解来说。但,”
      我还是很想知道。她看着我,小声说。
      她爱咬就咬吧,反正那点可怜的小牙也不怎么痛,只是多少有些羞耻。我没能做出正面回答,而是认命地放松,去想那些盘旋的书。它们在图书馆上空静静地徘徊,然后在看不到的地方悄然消失。它们仍然很多很多,但我知道总有清空的一天。我无法给她回答。
      她没有咬我,反倒是带点潮湿的热气落在手上。我看着她,看她专注地对着那只没用的手呼呼吹气,抽出空来嘀咕着些什么、另一只先耐心等一等哦之类的孩子话。我感觉温热沿着指尖流进来,填充冰冷的身体,在里面发出回音。胸前口袋里她给的那颗星星正在悄悄发烫。
      我伸出空余的右手,隔着空气临摹她头发的形状,最后落下去捏了捏她的耳朵。她瑟缩了一下,抬头投来控诉的眼神。
      “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些什么呢。”我问。
      因为是你啊。总会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事……还有就是,她声音消沉着,犹豫地瞄了瞄我,垂下的眼睫像脆弱的蝴蝶。我总觉得……好像一定要阻止你什么,但又想不起来有什么值得阻止的事……抱歉。
      我感觉她的手变凉了,大约真的被我偷走了体温。我不愿意这样,我想把它们还给她,想让她至少可以笑着、轻松着走过这些没能做到有趣,但多少可以打发她时间的地方。所以我用力回握她的手。
      “就算这里不算是死后的世界……我们两个也只能算作死掉,不能再做任何事了。”我轻轻对她说,“虽然我这种人大概不值得相信,但已经……不用再担心什么了哦。”
      那些老态的理论书和课本沉睡不动了,只剩下彩色的绘本们飞舞在空中。在这里,故事是书,回忆是书,梦也是书。它们三三两两碰头在一起,互相咬着耳朵笑着。也许在嗤笑我的软弱无能,又或者只是在珍惜时间做些交流沟通。我想,不管她怎么看,我自己怎么看,我都是没有后悔的。至于再其他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嗯。”她点了点头,指尖稍微笼住我的手,眼神重归平静温和。既然已经死了,那我们就是完全自由的……了呢。她用轻快的口气开着这样的玩笑。
      责任和选择总是些约束生者的东西,生命也是。有了约束才能作为人活下去,但现在我和她都已经彻底自由了。她的神色松懈下来了,可我知道她的希望、她的固执总会去怀疑和坚持什么的。我有些不敢相信,我问,七海桑会相信我说的话吗?
      “确实不值得相信。”她停顿了一下,然后恶作剧一样地笑起来,“但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值得信赖的呀。所以没关系的……哦。”
      她可能不相信我说的话,但她是信任我的。因为这样,所以藏在我胸前的那颗星星才仍然存在,仍然灼热。它正在胸口跳动着。空中那些书本也结队游荡着,跳起舞来。
      【3】
      她打开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红色的书,书面是深红的,书页是鲜红的。她翻着书页的手有点发抖。我凑近看了一眼,看到丑的要命的俄罗斯方块。我从她手中抢过这本书,怕疼的书在我手中拼命扭动。我把它丢回天空,换了一本紫色的游戏书给她。我想,俄罗斯方块这种过气游戏就该快点消失。
      没事的。她抓着我的衣袖,小小摇晃着。没事的,已经不是很害怕了……俄罗斯方块是很好的游戏呀,简单又耐玩,迁怒它可不行。反正都已经死掉了,要和俄罗斯方块和解哦?和射击游戏也是。
      “射击游戏再说,俄罗斯方块就免了吧。”我指了指空中,回答说。俄罗斯方块就让它们自己去那边玩。于是几本记录方块游戏的各色书垂头丧气地去角落里和红书作伴。
      “可是感觉……有点可怜。”她遗憾地看着那个角落,小声念叨着,“我觉得就算有私怨……也多少要比粪作的类型要好一点的。”
      粪作啊。我余光看到独身一本在角落里面壁的那本黑书,表示俄罗斯方块们可以做朋友,粪作只能自己和自己玩,没事的。她认可地点了点头,松开了我的袖子。那本黑书在角落里咸鱼一样翻了个面。
      “其实……死不是很可怕的。”
      她的手按在紫色绘本的封面上,没有打开它,而是看着空中回忆着什么。一定要说害怕的话……在那之前逃跑和等待的时候更害怕,又焦虑,但是知道只能这样做,只能等着。然后一瞬间,身体变得特别轻,所有害怕的感觉就没有了,其他感觉也都……没有了。
      我想让她停下的,但我没能开口。她在向我分享她的恐惧,这是她最私人、隐藏也最好的东西,在这之前,我从来只能窥视和猜测它的存在。我经常想,她要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呢?会有人去在意她的这些吗?她用温吞和善意示人,好像它们永远不会用尽或者透支,好像她就是这样生就的。可它们总该存在,哪怕在角落里。我想起那本怕疼的红色的书。
      她说这些的时候语气平淡,只是身体悄悄发抖。我知道她不善于表达,不懂忘记和排解,只能拼命吞咽和抵抗痛苦的情感。我没有说话,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不冷的呀……”她扭头看我,可怜巴巴地吸了吸鼻子,眼圈开始有一点泛红。
      我嗯了一声表达我知道,然后继续用外套把她裹好,尽量包得严实,只露出一张脸来。这没什么意义,改变不了什么。我只是想让她多少觉得自己可以是被保护的,而不是一定要去保护他人的存在,一点点也可以。
      她呆呆地看着我,好半天,裹成芋虫的身体靠到我怀里,额头抵在我的肩膀上。我看不到她的脸,只听到她的声音闷闷的,从怀里传出来。
      “我真的……没有感觉后悔的。”
      “嗯。”
      “就算是站在那里的时候……我也真的为自己保护了大家自豪的。”
      “嗯。”
      “明明是这样,这些我都知道……为什么还是会害怕呢。明明我的设定里没有这些东西……不该有这些东西。”
      “嗯。”
      “但我不敢害怕。大家都会看到,小兔美也就在旁边……如果我害怕了,他们都会很难过的。”
      “嗯。”
      她的声音很细小,蚊蝇一样,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没有插嘴,没有打断她,只是应和着表示我在听。我用手轻轻捋她的脊背,沿着脊骨的曲线从上捋到下,一下,又一下,努力安抚这样稚弱的身体,她终于不再发抖了。
      “然后我想,那时候你一定也是很害怕的。”她的语气放缓了些,换了个姿势,下颌轻轻放在我的肩膀上,“但你坚持下来了……所以,那一局想赢你,我也得坚持下来的。”
      我回忆着那时候的事。我是没有她憧憬对抗的勇气和毅力的,我了解自己的软弱,正因为怕自己会退缩,才要封死退路。现在我也没有勇气翻开属于我的那本书,也不大想看到它。我的那些书大多锁好丢在空中的某个角落。
      “游戏没有做错什么,明明是很好的游戏,但我还是不想去玩。这样不对,不该是这样……但我看到俄罗斯方块就会害怕,我好像玩不好它了。”她的声音迷茫着,好像在反复问我。怎么办啊,我好像出错了,怎么办啊。
      我用力抱紧她,放轻自己的声音,让沙哑难听的声音尽可能轻柔和无负担。我在她耳边说。
      没事的七海桑,那我们就不玩它了吧。你想要的都会实现的。你不喜欢的就让它们消失吧。游戏有那么多,方块游戏什么的让它们一边去。
      没关系的七海桑,我们不去看那些沉重的东西了。反正已经死了,那些矛盾的东西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你想要什么呢?你想拥有什么呢?你想喜欢什么呢?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如果你想要,我们就去找它们,去看它们。
      没事的。没关系的。在这里,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她大约是很迷茫的。或许她不能理解,不能明白,只是单纯在听着我说这些很蠢的话。又或许她在思考着,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只是没有发出声音。我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是听到她逐渐急促的呼吸,一吸一吐,我的肩膀被温热的东西打湿。
      肩膀处灼热的潮湿在变冷。许久之后,我感觉她很慢很慢地点了点头,手揪住了我背后的衣服。


      IP属地:江苏3楼2020-05-07 2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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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害怕和其他人相处吗?
        我问到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正在放飞那些属于我的绘本。它们围着她绕了两圈,风筝一样飞上半空。她没有回答,只是有些呆愣地看着我,思考着,然后很慢地低下头去。
        “其实是很害怕……的吧。”她的表情很空茫,像是有很多话不知道怎样说,又好像她没有想要说的话。她抬手放飞了一本格外粘人的,仰头看它飞上天空。因为,我和其他人不一样。
        你知道鱼是怎么呼吸的吗?她说。它们那样鼓动腮,就可以生活在水里。海是蓝色的,虽然其实也只是程序。只要设定好,我也可以变成鱼。我去过海底。我知道我和旁边的鱼,和海面上的气泡和一点点光都是一样的。
        你知道鸟是怎么飞起来的吗?它们挥动翅膀就能飞得很高。天空和海看上去是差不多的蓝色,程序的世界里可以没有重力。只要设定好我也可以变成鸟。程序的高度是限定的,我站在边界线那里,知道再高就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程序里的食物也是代码做好的。吃下去的时候她在想,这些是被吃的那一方,而她是吃掉的那一方,她和它们有什么区别呢?它们不断无意义地被使用再诞生,她自己是长久不变的吗?她是不会更新的吗?更新了的她是不是就像那些被吃掉又重新出现的食物一样呢?
        “但……就算我可以变成鱼和鸟,我也不明白鱼是怎么呼吸、鸟是怎么飞起来的。”她看着我,继续说着,“只是设定我能做到而已。我和大家的区别……也是一样的。”
        她是困惑和不知所措的。人从存在、填饱肚子起就不断追寻着诞生于世的意义,世界从来没有给任何人答案,只是很多人留下了不同的记录。我看着图书馆里成千上万的理论书,她看过它们,可它们没有留下颜色。人的思想记录总是为了人更好地活下去,谁会在意一个小小的程序如何思考生存的意义呢?
        这样的她所坚持的东西、毫不动摇的绝对信念,很难想象有多少成分真正属于她自己、允许她去选择的。她一定也问过自己,然后做出回答。我握着她有些苍白的手,它们的温度正在流失。我鼓励地向她微笑,想告诉她这样的思考是有意义的。起码对我们两个人来说,它们是有意义的。
        “和大家也是一样的。”她对我笑了笑,用一点力气回握我,继续形容她自己,视线焦点在更远的空中。她的每个音符都很轻,像飞鸟和游鱼,“观察着,模仿着,适当接近,保持距离,不能和其他人不一样……但,
        “我还是喜欢上了大家。”
        她笑起来有一对弯弯的眼睛,眉毛嘴唇都充满一种喜悦的、柔和的弧度。和把定式笑容当成礼节的我不一样,那像是不受外物影响的、一种来自精神深处的魔法。每次看到的时候,都能感同身受地收到那样的慈爱和喜悦。我摸着胸前跳动的那颗星星,它是我剩下的最后一颗星星。
        “因为害怕,所以才想要亲近。不得不履行责任,正因为这样……这份喜欢才是我自己的,让我觉得很幸福。只是……”她顿了顿,收敛目光,看向我们交握的手,清晰地说。有一天我突然开始害怕起来。
        这样啊。你害怕些什么呢?我厚颜无耻地继续握着她,让自己的声音和她的一样轻,幻想它们可以飞到同样的地方。其实我知道她害怕什么,胸口的星星在热烈地跳动着。
        “我害怕……和大家分开。”她说的很慢,音符有些晦涩。她呼吸着,调整着,然后用尽量轻快的气流将它们一同吐出,“害怕被丢下,害怕大家都忘记我,害怕……孤单一个人。其实我知道,明明……我就是为了让大家离开才诞生的。”
        这可能一点也不希望……会不会因为这样感觉讨厌我?她开着玩笑,她似乎不知道摆出什么表情,似乎想笑,又或者想哭,但她还是看着我,告诉我,坦然而真诚。而我想告诉她,在她拥有自己之前,先一步得到的是为了他人存在的沉重责任,可她的本我还是这样奇迹一样地诞生了。这是多么值得夸耀的事。
        对我来说希望是绝对好的东西。如果她没有矛盾,不曾思考,只是行为坚定不移地达成好结局,对我而言,那种行为可以被叫做希望吗?没有经历绝望,那样的希望也就没有意义。她割舍了微弱的自己,去点亮更多人,我也是因此被俘获的人之一。
        可是被割舍的部分该如何是好呢?相比她高迈的意志,那只是个脆弱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该哭该笑,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她害怕孤独,却不敢也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没有人反对她,却也没有人期待这样的她诞生,所有人旁观等待着她的自我割舍。包括我自己。可是谁来保护这个孩子呢?谁会为她做一点点事情呢?
        彩色的绘本三两成群地在空中转圈,它们没有排斥刚刚解锁的新的伙伴,它们一点点靠近,然后轻声交谈。除了粪作,记录着快乐部分的和糟糕部分的都并不孤独。
        所以我想反对我自己。我想要这样做,哪怕她并不这样希望着。我想陪伴这颗星星,让她知道世界不只是孤独的,不一个人悄悄消失也没关系。我不在乎其他人怎么看,也没兴趣听他们怎样咒骂我。正因为这样,现在我和她才会在这里。
        “什么也不会从这里面诞生哦?”她说,“因为我其实……只是个程序而已嘛。”
        “可在这里,我们就是一样的了。”
        我和她并肩坐着,一同看着图书馆的上空。她看完了我的绘本,我也看完了她的。颜色浑浊的那些是我的破书,它们记载着各种各样的幸运和不幸,多事粘人,分走了好多她的注意。她的绘本则五颜六色,大多都十分活泼又有些小脾气。它们还在空中咬耳朵、盘旋、飘浮着。她说想要互相了解之后,这些绘本也交谈了起来。我看到那些老迈的理论书都融化了,之前的方块组也已经不剩踪影。该到说晚安的时间了。
        我们离开空旷的图书馆,温暖的季风再一次吹来时,她抬起头看我。她的声音没有被季风吹走。她的目光真诚、欣喜。
        我会好好记住的。她说。你是这样的,那些故事里的,还有对我说那些话的,这些都是……你。
        【5】
        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睁开眼睛看我,清澈的眼睛蒙着一层迷蒙雾气。她和我交握的手有些凉。她看着我,也看着我们所在的卧室。
        我们在房间的一个渺小角落里,周围一片漆黑,也许包裹我们的是铺天盖地的夜色,也许只是简单的黑色墙纸。这里有一张很软的大床,上面堆着柔软的天鹅绒被子和一群毛绒兔玩具,幔帐把小世界围起来,摇篮一样,睁开眼睛就能看到床幔上垂下来无数的星月风铃。
        这里很好睡,她躺下时这样说。我坐在床上,她枕着我的膝盖,两个人深深陷到被子里。床头有一盏光亮稳定的星星灯,它把星星投影在幔帐上,也让我们能看清对方。
        我垂着头看着她,右手拂过她睡乱的刘海。我说,梦到了什么呢?
        “梦里好大好大的火。到处都烧着,整座岛都烧起来了。岛……?”她的眼波闪烁着,越过我在看风铃,好像完全没有清醒,“为什么我会觉得是岛?嗯,好像想不起来……”
        她连岛都忘了。我有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头发。我说是嘛。有那么大的火吗,岛的话外面有海吗,有海不会烧起来吧,海里都是水嘛。她于是就懵住了,眉尖蹙起来和这个问题较真。
        水也……烧起来了。她想了好半天才地回答我无意义的问题,口气犹犹豫豫。梦里的水好像是深红色的……可能,大概,不是水吧?她迷糊地眨着眼,向我寻求答案。
        毕竟是梦嘛,梦总是不合逻辑的。我单手呼噜着她的头发,她打了个猫一样的哈欠。我把自己的声音放低、放轻,让这沙哑的声音不惊醒现在的她。我说那七海桑,梦里你在哪里呢,梦里的你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呢,梦里你开心吗。
        梦里啊……她的声音很慢地响起来。梦里我想养一盆小花,但它很快就干枯了。梦里我有一只小猫,但好像总是养不久。虽然总是不能长久……但我还是很开心,期待会有更多的东西。
        “梦里我还想离开那里,去看看岛外的其他地方。我觉得岛外会有不同颜色的花,会有不咸的河水,会有数不清的星星,会有小猫咪、小兔子,会有好多想去看的东西。还会有……想一起看那些的人。”她犹豫了一下,继续梦呓,“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好像出不去。所以我想让……那个人自己去看。”
        我感觉胸口的星星屏住呼吸,像要停止跳动,和她交握的左手忍不住紧了紧。我继续顺她的头发,我说那下次我们一起去看吧。然后呢?
        “我想离开那里,又好舍不得那里。我在找一个人,想和那个人一起走……但我好像出不去,哪里都不能去。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她的语气没有起伏,只是梦话一样平直。星月风铃在空中摇摆,而她只看着我,“好悲伤。但又要对自己说,这样是对的,这样就好了,应该高兴才对,得笑着才行。”
        “然后……我就找到你了。”她脸上隐约露出笑容。
        我没有插话,只是安静地笑着看她。其实我想知道的更多,我想从她口中知道好多细节,但我没有问。她像描述别人事一样在说,我也这样在听。我和她现在都在这里,那些事情对我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对……梦里我正在找你。”她说,“我是为了找到你才在那里的。但……梦里你好像,在哭。”
        好大好大的火……你站在火里笑,然后突然蹲下哭起来了。我也特别难过,想告诉你不要哭,告诉你已经可以了……足够了。但你哭得好难过,我就在不远的地方看着你。
        我看着她,她似乎被梦里的东西捉到,表情有些焦虑悲伤起来了。我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轻声哄她。就和你说不要看我小时候那些破事嘛,没什么意思不说,还让你做了奇怪的噩梦。我这种人哭起来大概超级丑的,太糟糕啦。
        “才没有……只是像小孩子一样。而且,也不算是噩梦哦。”她说。梦里我想去安慰你,但你好像突然要去做什么事……我打算阻止你去,所以挡在你前面。你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我,我的愿望好像实现了。
        这样啊。然后呢?你的愿望实现了吗?
        大约是有风吹过头顶,五颜六色的星月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声音,几乎盖住我的声音。我觉得它们晃起来有些刺眼,高饱和度的亮片折射着床灯的光线。我试着用另一只手盖住她的双眼,被她嫌弃地扒开。她喜欢那些摇篮里的风铃。
        “嗯……好像最后也没有实现。”她想了一下,语气欢快起来。“梦里你突然笑起来,蛮奇怪的,还说什么抓到我了……然后我醒了就看到你的手。”
        她举起和我交握的左手,轻轻晃动着。她说。我觉得……应该是你把我叫醒的。醒来我发现什么都有了。有数不完的星星,有会飞的书,有舒服的床和可爱的布偶……还有你在。我不是孤单一个人的,所以这个梦也不是特别奇怪。
        我没有做声,只有空中的风铃叮咚作响,她似乎又变得困倦起来,呼吸也逐渐悠长,时不时发出小动物一样的鼻音,软软的,好像下一刻就要入睡。我又等了一会,鼓起勇气、不抱任何回答期待的轻声问。
        “那么七海桑……这样你感觉幸福吗?”
        我想我等不到回答了,她这一觉又会睡得很长。又会有些边缘的书本从她的图书馆中消失,很多疑问不能再找到答案。我看着摇篮中婴儿一样的她,仍然感到满足。
        然后我感觉左手被捏了捏。我低头看着她,她睁开了眼睛,似乎已经很困倦了,但眼神却亮闪闪的,柔和而充满依赖。


        IP属地:江苏4楼2020-05-07 2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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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
          今天一定是个好天气。我看着空白的四周,这样想象着。纯白色存在着未知和可能性,我的眼睛注视着它们的时候,头脑自然而然地浮现出阳光、雾气、晚霞、海风和一望无际闪着光芒的海。
          她仍然枕在我腿上沉睡,偶尔翻个身,经常努努嘴,是不是发出一点小动物一样的声音,不知道梦见了什么。我猜想着她的梦,大约会有很多花,有明晃晃的光,有毛绒绒的小动物。也许、说不定,我看着一直十字交握的左手,厚颜无耻地想,说不定还会有我的存在。
          周围的一切景色都已经消退。无限的纯白色包裹着我们,安静、温柔,像无限的羊水。我想起还有最后一个问题没得到回答。是我没能说出口、没敢去要回答的。所以我摇醒了她。她用力揉着眼睛,困倦看着我,含糊不清地问我怎么了。
          “七海桑说过的吧,希望我能选择自己希望的做法什么的。”
          “嗯,说过哦。”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我为了自己的愿望伤害了你以外的人,或者说可能无意伤害了他们……你会怨恨我吗?”
          她听懂我的话花了很久,去回忆或者思考又花了很久,然后她问。
          “那……你后悔吗?”
          “没有哦。”我摇了摇头。“我很……幸福。”
          睡意仍然在连续不断地侵吞她短暂的清醒。她不断打着小哈欠,眼睛揉得小兔子一样。她在怀里翻了个身,平躺着看我,似乎在努力让自己不立刻入睡。我知道她在努力思考着,然后我听到她说。
          “我……不想看到你伤害其他人,如果可以的话我会阻止你的,大概。但……”她停了一下,目光柔和地落在我身上,轻轻笑起来。
          “如果一定要去做,不能改变的话。我希望你能……幸福。”
          她理所当然地这样回答。她的眼皮打着架,强撑着没有入睡。她另一只手揪着我的袖子,像在问我只是这个吗?还有别的问题吗?我看着她,这次心底多出些贪婪来。
          我说,那……七海桑能再叫一次我的名字吗。我想再听一次。
          她似乎呆愣了一下。我知道她的记忆已经越来越模糊,好几次连自己的名字都要反应许久。我想这个无论如何都得记得,就在她耳边苍蝇一样一直重复她的名字,她嫌我烦,揪我的脸说怎么可能会忘记,然后下次又要反应更久的时间。
          我想她大约早就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是谁了。来到这里开始,她再也没有叫那个名字。生气的嫌弃的好奇的欣喜的都没有。我开始想念那个从她舌尖滚过去的发音,先低后高,带一点软软的鼻音。我很想再听一次,但其实,有没有都已经无所谓。
          我说睡吧。没事的,也许下次醒过来你就想起来啦。我俯下身去亲吻她的眼睛。
          笨蛋。嘴唇离开她眼睑的瞬间,她突然睁开眼睛。有些恶作剧地、调皮地抬头,飞快亲了一下我的脸颊。
          “我先再睡一会哦……狛枝君。”
          我摸着刚刚被柔软碰到地地方,看着她出神。她枕着我的腿,左手和我的左手交握,头歪歪地靠着我安睡。她的嘴角带着一点活泼的弧度。这一次她大概不会再醒来。
          我低头轻轻亲吻她的嘴唇,她没有反应,呼吸悠长匀称。我和她终于拥有同样的温度了。
          “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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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偶尔他会猜测外面世界的样子。
          他联系不上自己的身体,也就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没有呼吸,只是仍然可以感知。他想也许会有很多让她难过的事发生,也许没有。但那些都是他们的事。他不在意,不打算知道,也不去探知。
          胸口仍然放着代替心脏跳动的那颗星星。那是来自她的、唯一最后的星星。它跳动的节奏慢下来,温度也跟着她的体温一起逐渐变凉,但它仍然没有破碎消失。
          他取下这颗星星,把它塞进和她交握的手心。它在交叠的手掌中跳动着,仍然鲜活。
          纯白色的无限世界里,这次他微笑着、安然、厚重地阖上了眼睛。
          (全文完)


          IP属地:江苏5楼2020-05-07 20: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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