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水南窗前那株杏树的最后一枝残英也在昨夜倏起的惊雷骤雨中翩然而落，随柔和的煦风一道消弭於五年的燠溽中，先时在枝端梢头啁吟的春莺业遁形山林深丛中去躲凉，鸣蜩接踵而至，匿於菁丛中、昼夜不歇地扰人清净。）
（ 二分明月楼每逢端阳便会入一批出自苏扬绣坊、以五彩线绣成的香布袋儿，据闻式样新颖、绣艺精绝，胄阀勋贵府中的女眷们趋之若鹜，常是供不应求。今岁端阳正逢恩允出宫，便欲往之一探，若果真如所传一般好，也求两三只回去，分与几位往日投契的姊妹。）
（ 赤乌高悬，大道鲜有林木遮蔽，街巷行客皆步履亟亟，弗愿在火伞下多待一刻，亦折身入东帅府胡同，欲抄近循荫而行。时近隅中，两侧世家府人泰半在歇午，四围静无人声，是以也刻意收敛跫音，徐步行於院檐荫下。俶尔额顶迢递来一声轻笑，尔后碎玉簌簌而落，教我猝不及防、“淋”了一场透彻的花雨。春山含愠，抬目向上睇去。）
是谁——？

回这个女人的戏太难了，因为她太———仙女了

【端阳又至，难得几位兄长休沐，阖府允谐，自得婉妙，如斯辰光，不由令我多贪几盏甘醴，只是案上置山肤水豢，若无清觞来佐，委实寡淡无味，非男儿风骨。】
【膳后，兄长们自与阿玛论九间朝殿的所闻所见，于我这等闲散子弟而言，便如艰涩文辞，寻了个由头，拱手作揖后，先行离席。】
【若探遐武，我镇日悠暇确也称不上有甚么蹈厉之志，不过若忖度一番，岳察非勋贵名门，有几位兄长策名委质倒也绰绰有余。】
倒忘了正事！我才应了小妹，要陪她顽的，该死、该死。
【躧履而去，寻了小妹，少不得挨她一番“切责”，自然堆着笑赔了不是，好容易哄了人解颐，又见她兜了一篮的玉英，挑了眉。】
大男人用不着花。
【未料我话音才落，臂肘却不慎碰落花蓝，洒落玉英缤纷，偏是不巧，将将落在过往娇娥身上，暗叹不妙。】
对不住！

（ 倾洒而下的碎玉纷扬於穿巷过的微风中，飘飞作环圈虚笼於四围，是入夏将将绽的黄栀。又阵溽风徐过，轻柔拂去还流驻於衣襟裙袂的几枝顽芳，回馈予我清馥满怀。）
（ 秋水循声抬望去，身侧院墙中立小楼一座，约莫两层高处辟一小凉台，一位与我年岁相仿的少年郎探首而出，剑眉英目中蕴贮着歉疚，一颗虎牙半匿於稍稍勾起的唇角下，身侧的髫岁小女耷着一双眉，似在同人置气。）
不妨事，（向一旁抱臂忿忿的娇娥稍稍努了努嘴）只可惜姑娘这篮黄栀了。
（ 迨栀香闯入鼻息间，始察乐善好施的孟夏煦风竟不知何时悄悄将一枝夏使簪入我鬓。抬手将这只顽固的“漏网鱼”取下，思及适才扬首应人时定业教他瞧去乌发间这点黄，不由稍稍红了颐，忙垂低首以作遮掩，俯身去拾起落於珠履旁的篾篮，俄尔抬眉相询。）
我一位过路客不便入府，便劳公子下楼来取这只篮罢？

好在只是玉英，落在身上倒不妨事。若是旁的，我与小妹愆尤可就大了！
【我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后脑勺，嘴角扬时亦颇添几分趢趗。】
【小妹尤有几分愁愦，几近欲顿足，忙不迭地止了她讲出檀口的指摘，我乍一看，楼下娇娥盛饰，若非名门闺秀，便当是玉堂帝姬，我等岂可造次？温声抚循她几句，方亟亟奔下楼。】
【于那位娇娥跟前站定，拱手作揖，正色赔礼。】
我代小妹也同姑娘赔个不是，她尚值绮纨之岁，以游虞为重，未料唐突了姑娘——
【闲话间，我便心生一计，观她绰有余妍，娟倩隽秀，若以花来佐，必是寰瀛巨丽风月，是以顺势将掌中一枝递去。】
恐怕我之寥寥数语难派上用武之地，不若我便以花相馈，更胜一筹。

（ 流云也生顽心，特特迢奔而来，在此一瞬掩去赤乌金辉，教檐下客得将楼上主的局促之态尽纳入眼中。悄悄将笑意藏贮於弯起的春山中，迨人於跟前站定，才扬起臂，指与凉台边沿循天贶节之习摊晒的卷帙。）所幸不是教它们落在我身，否则今日怕是要劳公子去请郎中了。
（ 谛听他亟亟代小妹作的赔歉，春纤稍抬，止了他后言。）
元也非是有意，公子弗需挂怀，更不必怪罪令妹。（ 那厢立於凉台阑干边的娇娥却似并不领情，应是仍在为她这一篮精心掬来、却随风散尽的玉蕊恼怒，小巧的琼鼻紧皱着，很是赌气地旋身入了内室，遁形於我目不能及处。舒开眉心，稍稍压低了声，著意为跟前这位看似不谙风月的耿直兄长提点一二。）不过，令妹好似很是介怀她失的这篮黄栀——千春巷应是有卖的，公子不若去那处寻一寻。
（ 左右是梢间遍绽的时令黄栀，也弗是甚麼珍奇金物。）多谢公子，那我便纳下了。
（ 欣然伸手去，欲将花枝接过，却未料他亦稍稍前递了臂，伸出的玉指不偏不倚、正触及人温热掌心。一缕红云倏地攀上杏颐，忙将栀花拢入指间，又慌乱地将手收回。）

若当真如此，我必是百般愧恧，一心该念着如何补偿姑娘了。
【话音才落，未料入耳却是一阵跫音，那样重，分明便是满腔忾愤，小妹一贯非柔心弱骨之性，而平白失了精心搴的一篮玉英，必是心内难平，我尚未及慰悦，她便自在离去。】
【眼前娇娥秉善意提醒，心中感激，忖度今日这一桩横生枝节，小妹必是得与我闹上几日才肯罢休了，而既为兄为长，又无彼此倜然之理。】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多谢姑娘提醒，否则我倒真忘了哩。
【我诚然不善哄得姑娘懽悰，多是因男儿心性风骨。】
【她探手取我掌中玉英，葱指却不经意触及温热处，甚或是未察觉她面上红霞，兀自窘迫起来，眼风倏地移开。】
我看姑娘姿容端丽，若这花戴在髻间，必是十分相得益彰——

（ 本是桩藉花释嫌的美事，却教适才无意的一触陡生许多尴尬，刻下两相对立无言，只觉困窘非常，凝睇着绣屡尖，目帘掀也不是、垂也不是。高悬穹顶的赤乌将此间窘况尽数纳入眼中，好似感同身受般曳来一溶流云、匿於其后，穿巷而过的溽风亦在公主耳边驻了驻足，留下一声轻浅的太息。几尽搜肠刮肚，欲拾一个话由破开横亘於二人之间的窘态，却如何也忖度不出，是故谛见他略显羞赧的试探之辞时，不由於心底长舒一气，亟亟衔下他的话。）
我平素惯戴的是春杏式样，鲜有簪栀花——（ 抬臂将拈於指间的黄栀簪入鬓间，又稍移了移，却弗知恁地、忽而鬼使神差般向他递去一询。）
可簪得正吗？（ 话音甫落，业觉方才这句询很是唐突不合矩，稍显慌乱地将眼波转开，垂低螓首，任由一朵红云悄悄攀上雪颐。）此处无镜可凭，只有劳烦公子为我瞧一瞧了。
（ 此句声微近不可闻的缀补之词纳入耳中，只觉是在自辩，油然生出的懊丧顷刻沉坠满斛。唯恐教他心生嫌恶，是以悄悄抬起眉，探询的眸风堪堪落於人面，却恰迎上他投来的目光，登时恍如教人窥去女儿心思似得，忙又羞赧地耷下眼睑。）

便是应鲜有，今兹小试，才知是否稠适，若是好，日后也不必只拘着春杏一样了。
【寰瀛泰半娇娥皆善梳云掠月，便如小妹，她髻上总戴着各色迥异的花，时而还令我非得评议一二，然我实不明女儿绮思，才思梗涩，道不出婉妙来。】
【然我揆度眼前这位左娇娇女本非常鳞凡介，她似怀凝澹，清气溢素襟，不该是庸常，或也不必一心讨我几句赞。】
嗯？
【她陡然间一句询，令我不由抬眼睇一回她髻上黄栀，正或是不正，一目了然，而我略添疑沮，无意张皇唐突，男女之别，礼法条规，是难免的牵羁。】
【我再三冘豫，方试探性地一询。】
不知姑娘可否容我——？我替姑娘扶正。姑娘放心，我必无僭礼之心。

（ 垂於身侧的春纤早攥紧了帕，眼睑将抬未抬，不敢与他相视，更不敢去辨他容色。实因以金玉奉养的公主早已贯於一应事务有专宦归置、照拂，每日晨间自有奚女侍执巾栉，描眉簪花也从来弗需躬自着手，刻下又无镜可凭对，一时竟教人摄去魂似得贸贸然递询，全然将平素端持的娴仪抛诸脑后。）
...那，有劳公子。（ 踌躇须臾，终是弗愿鬓发不整地行於街中，嗫嚅着承应下，稍稍向他倾过身去，眼风不经意掠向府院朱门上高悬的鎏金题匾，岳察二字赫然其上——他应是这家的子息罢，只不知名讳是甚麼呢。）
（ 神绪一瞬游离，迨将眼波匀回，始察二人竟依得这样近，近得眉心能感知到他温热的鼻息，而只消稍稍掀起目帘、便会撞入他一双真挚的深眸中。登时羞赧万分，慌忙垂低了首，直教下颌抵至天瞿，而适才堪堪脱口而递的询在口中转圜逡巡，终又咽回腹中、捺於心底。）
（ 甫见他垂下臂，便亟亟立直身，珠履退撤二步，特特稍侧开颐，不教倾泻而下的赤乌金辉泄去小女幽愫。）多谢公子——今日唐突了。业已叨扰多时，我亦尚有约要赴，便不再耽搁公子了。
（ 草草撂下如是一句，同人微一欠身，逃也似地匆匆旋身踏离，腰间所悬的春杏纹样的香囊也悄然循公主曳起的裙袂滑落於地，却始终未教主人察觉。）

姑娘客气，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如我所言，我本无心亦不敢僭越，是因不愿见如斯碧玉沾染素尘，尤是于我这般浊骨凡胎而言，更不可因我令澄穆有失。】
【我徐徐展臂，指至花旁，甚或是未触及她青丝，只稍往上抬，将那花簪正。】
【再退一步，又端正作揖。】
好了。
【我二人皆怀矩矱，不肯逾越零星半分，待我欲再询她芳名，却只见一角裙袂翛然而没于深巷阴翳处，一并吞没了我的如鲠在喉。】
【只是——我又见佳人不慎遗逸一香囊于地，借春杏漾馣馤，唇动而翕辟，俯身拾起，或是连天公亦肯作美，再赉一段相遘的缘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