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程前来检查被监控的可疑分子的异常行径，倒还可以理解，但既然现在已经明了了自己这异常行径的合理性，假叶也就没理由再浪费时间了吧？他却为什么还在这里纠缠不休？
……难道是因为27号临近的缘故？可是，最近也没听说过听说昧谷之主与那声名狼藉的肖十七姨娘有染啊——
山鬼谣思索半晌也没能寻摸出个所以然来，一抬头居然看见假叶还在那里眼巴巴地等一个回应，不由得深吸一口气，再长长缓缓地吐出，将手里稳了很久的一针狠狠扎了过去，没好气道：
“香囊。”
“？？？为什么缝香囊？？？”假叶满脸“你何时也开始爱这女人玩意儿”的惊悚逐渐转化成“原来我们竟是姐妹”的欢欣（bushi），白发侠岚面无表情地解释道：
“今日是人间的端阳。”
假叶脸上奇奇怪怪的表情终于定格成略带遗憾的恍悟。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千载岁月悠悠，他竟然忘了这一茬。端阳节，按人间习俗，应吃粽子、赛龙舟、插艾草、饮菖蒲、驱邪符、浴兰汤、系彩绳、佩香囊……十有八九倒是为了针对像零这样的污秽邪祟之物。啧，山鬼谣挑了这个日子，怕不是专门想给他添堵的吧？假叶眼珠转了转，轻轻揭过了端阳的话头，又道：“做起来可容易上手？”
“怎么，莫非假叶大人对这也感兴趣不成？”山鬼谣手上又穿两针似笑非笑，见那家伙竟然还一脸诚恳地点了点头，禁不住嗤一声，道：
“倒是不难，若不容易，我也不会拿它练手。布料对折，缝合两边后正反翻过面来形成口袋，在袋子里填充香药，最后把开口的部分对切缝上，捏成三角形状，收线之前再加一条挂绳就可以了——求学心切的假叶大人，要我手把手教你做吗？”
“诶呀诶呀，我不着急，不着急，先把你自己的做好了再说吧。”求学心切的假叶大人连连摆手，显出来十分的为他人考量的卓绝风度：“不过这么说，这香囊里是需要放置香药的吧？”他手搭凉棚，装模作样地四顾而望：“我竟不知，昧谷内何处还藏有香药不成？”
山鬼谣扬了扬眉，手上穿针引线的动作快了两分，不知是不是错觉，那双冷铁沉银一般的眼眸里竟叫假叶看出几分魅人的风情：
“那或许是大人……不幸眼瞎？”
假叶眨了眨眼睛，顺着他扬起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就在山鬼谣坐处不远的地方，一大片白色的雏菊正开得极好，在这幽暗山谷中唯一一块常年有阳光筛漏的空地上，那一大团洁白干净得极为天真。七魄之首看得愣了片刻，一颗心没来由地竟漏跳了半分。
他——他是每日都紧盯着山鬼谣的日常起居的。可是，可是，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怎么会没有发现，山鬼谣究竟是何时在他的地盘上，养护起这一大片与昧谷气质格格不入的……花？
“唔，看来假叶大人是真瞎。”山鬼谣盖棺定论道。假叶茫茫然回头看他，一时间竟真切觉得，面前这个不过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让他有些看不透。他既被憋的无话可说，山鬼谣当然乐得清净，当下施施然起身，到那白雏菊丛中信手掐下最水灵的一朵，又就地坐下，冲假叶晃了晃那小花，道：
“这便不是香药不成？”
七魄之首甩了甩脑袋，总算从那簇白花给他带来的莫名震撼中回过神来，神态恢复如常。他也明白自己在敌友莫辨的小辈面前丢了场子，笑着找补道：
“这我可不认的。小小一朵野草花，离了枝头，不消半日就要香气活力全消、枯萎腐朽，又岂能长长久久地馨香盈怀袖？这可当不了香药，我看哪，不出三日，倒是要臭了！”
山鬼谣居然半点都没恼——不仅没恼，甚至还笑了一声，短促，却也听得出真情实感的愉悦——有什么好笑的呢？假叶瞪着他，看那人不紧不慢地将那朵白色小花一点点缝合进逐渐成型的香囊，眼神全牵在活计上，竟是半分也没施给假叶。良久，白发青年方才轻声道：
“花是不会枯死的……枯死的是心。”
金线再一次纳过布头，山鬼谣抬起眼帘，勾唇道：
“且走着瞧。”
“……”
今天的第二次，七魄之首在叛境侠岚面前，出于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哑口无言。他忽然又想到刚才自己看山鬼谣与针线相搏得十分辛苦、遂没话找话地抛出的那个愚蠢问题——“为什么要缝香囊？”——为什么呢？
山鬼谣说，因为今日是人间的端阳。
他看着那眉眼清隽却发如霜雪的青年人，一针一线穿得认认真真，长睫微颤，投下的阴影掩住了铁灰色的眸子，右手依然有些发抖……却是比起初时好得多了。
假叶道：
“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
山鬼谣蓦地抬起眼，那双贵重的铁灰色之上，恍若蒙了一层薄薄的云雾……看上去似乎什么都没有。
“一个叫繁钦的，写的一首情诗……啊，不对，我好像漏了一个字，他写的叫《定情诗》。与我期何所？乃期东山隅。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南阳。与我期何所？乃期西山侧。与我期何所？乃期山北岑……”
假叶慢慢地揉拈着自己的一缕鬓发，语调轻缓、语气随意，好像随便拉家常似的：
“真是的，情诗和定情诗，多一个没有意义的字而已，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吗？山的东西南北，究竟在哪里会相好，又有什么区别吗？你们人类，真是没事找事……你说是吧，山鬼谣？”

定情诗并不是情诗，而是使缠绵不可言说之情暂有所寄、好勉强蛰伏安定下来，或以长歌当哭的意思。“定”之一字绝非无关紧要，而是……无比重要，那是一颗心的行将枯萎。
但山鬼谣什么也没说，只是安静地看了假叶一眼，就再一次低下头来，缝他的针线。老妖怪既张口就能将《定情诗》中的名句成段背诵，哪里又有反而不明白题目是什么意思的道理？
不过是无处不在的试探罢了。
“算了，情情爱爱的，真是没意思。”假叶挥挥手，自己扔掉了这个自己挑起的话题，又踱过去看山鬼谣的手：“不说酸儒们的歪诗，让我来看看你的手……嘿，躲什么？罢了罢了，我不动你就是……不过，我记得你从西洲回来，已是半个月前的事了吧？半个月，纵是南峤那臭小子放重明鸟的神火烧没了你的半只手……按照你山鬼谣变态的恢复能力，也应该差不多能够复原了才是。”
他不知道自己的嘴为什么会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这远远超过平日里试探的分寸……无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他现在还不想与山鬼谣撕破脸皮，而这样的话题太超过了。
但假叶还是继续问道：
“怎么，这一次恢复得这么慢呢？”
“……”
自打七魄之首大摇大摆地闯进山谷以来，银发侠岚第一次彻底放下了他的针，垂眸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这双手前不久刚刚被南峤失控的火焰烧伤了筋脉，这只手前不久刚刚穿过左师的胸口。
很烫……很疼。
他最后说：
“大概还是有点心因性吧。”
“哦呵？不是吧——山鬼谣，居然能被他的小徒弟烧出了心理阴影？”假叶的语气夸张得几近变态——这多少也是为了掩饰自己的震惊。他刚刚几乎以为，那个鲁莽冲出口的问题要让他们尚有利可图的合作……完蛋了。是的，七魄之首从一开始就认定了这侠岚是心里有坎过不去，却真没想到山鬼谣竟敢把这话坦坦荡荡地说出来。
“只是从来没想过，居然会被自己用心养出来的狗咬伤罢了。”
山鬼谣不再盯着自己的手，铁灰色眸子大大方方地对上假叶的浅色眼珠，目光之中甚至还带着些许恶意的打趣：
“等到你什么时候被胄坑惨了，就能明白我的感受了。”
假叶回给侠岚一个疾在腠理的假笑，心头莫名地有些烦乱。山鬼谣的言行又一次和他设想的不一样……他不该这么从容的。冷漠、拒绝、灰色眼睛里暗涌的深色火焰……才是预料之内的东西。长发的男人忽然间有点质疑那个自己早就拿定了注意的判断，于是他弯下腰，挑起一缕头发，对山鬼谣露出一个最假叶的笑容，决定来点猛的：
“用不着等着胄。被自己用心养出来的狗咬伤，可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你说左师，是不是也是这么想的？”
假叶盯着那侠岚，嘴角含着笑意，浅色的眼瞳里却只有豺狼追逐猎物时的狠厉。山鬼谣慢慢眨了眨眼睛，旋即咧开嘴角，用舌尖舔了舔若隐若现的虎牙。
“也用不着问左师。被自己用心养出来的狗咬伤，的确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他的眸色暗了暗，声音也忽得低到几近耳语：
“你说，穷奇，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假叶猛地直起身来，活像是差点被什么毒蛇咬了一口似的。他震悚地看着山鬼谣，不知道这侠岚竟是在何时洞悉了他藏在心里、连最亲信的胄都未曾发现的东西。而银发青年依然收回视线，将注意力转回到了那香囊上。他拿着银针金线，一穿，一引，慢慢的，稳稳的。
他的手不抖了。
假叶怔着看他熟练而自在地缝合那块布头，只觉得各式各样的疑惑郁闷都向心里涌，他七魄之首活了这么大岁数从没这么被人怼过。憋了一阵子，忽然间豁然开朗。
山鬼谣是玖宫岭的间谍，或者不是，并没有那么重要。他自信多少个侠岚都无法阻碍他的大计，放一个在眼皮底下又如何。重要的是，山鬼谣是一个有用的聪明人，更重要的事，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人。
假叶喜欢他留在身边的感觉。所以，他究竟是什么身份，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
【谣叔：呸！谁和你一样的人，糟老头子坏的很！可算是把你丫给驴过去了……】
三角形的香囊只差最后几针就能够收口，山鬼谣微微撩了撩眼皮，看到面前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高兴的假叶正在嘚瑟至极地玩自己的长发，冷笑一声，起身抬手便揪——这一揪不要紧，直把爱发如命的七魄之首吓得一下子窜到了山谷口。侠岚有些遗憾地目送那显然很优质的纤维远去，只好从自己脑袋上篦下了几根银白色的发，双手闪了几闪，编织成了一根短短的三股绳。他将这银发编成的发绳塞进香囊的收口处，最后缝了几针，用指尖的炁刃划断了线头。
“假叶。”
“……干什么？！”饱受惊吓的昧谷颜值担当相当警惕地护住了自己的头发，却见一件小小的事物冲着自己兜头砸了下来，他愣了愣，急手忙脚乱地去接。张开手掌看时，果然是这个刚刚缝好的三角小香囊。暗褐色的绸布、银白色的挂绳、金色的缝线……雏菊的清香。
“……山鬼谣，你这是什么意思？”
“送你了呗。”白发侠岚轻轻一扬手腕，已然无用的银针顿时化为细碎的光点，湮灭在空气里：“不是大人自己承认的说是对这东西感兴趣么？便送你了。我身边可不留这种玩意儿，娘们唧唧。”
谁他妈娘们唧唧！

假叶瞪眼张口正欲还击，便见一道金色屏障骤然升起——砰！山鬼谣直接开启了谷口最高禁制的封印，刚刚为了保护秀发而鼠窜至山谷口的假叶，就这么毫不留情地晾在门外了。
完全没办法反击说自己并不“娘们唧唧”的假叶：“……”
为了证明自己的雄性气概，假叶原本想直接把这小东西扔进万葬洞——不过鬼使神差的，他最后到底还是把它留下了。无论怎么说，雏菊的香味还是蛮好闻的，关键是他想保留这个东西作为证物，等到它发臭的那天，好拿去来嘲笑山鬼谣：不是你说的“走着瞧”嘛？瞧，它臭了！哈哈哈哈！遗憾的是，鬼知道那缝制者用了什么见鬼的法门，这用一堆破破烂烂的材料缝出的香囊，保质期竟然意外的十分持久，囊体饱满，挂绳坚韧，贴近嗅闻，有雏菊的清香盈盈钻进鼻端……蛮可爱的。
于是假叶就真的戴上了它……整整十年。
或者说只有十年。
尾宿陨落于日月交汇的辰光之时，假叶正拿着香囊把玩。这三角形的小包就算经历几千个日夜的风风雨雨，看起来也依然与它刚刚被送给假叶的时候一样，香气轻盈而微冷，就像多年前从山鬼谣雪白发丝间扫过的薄凉月光。七魄之首将它放在右手掌心，左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拉着，也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等等，他是不是看错了，这东西好像微微……动了动？
假叶愣了一下，就在他这一愣神的片刻之间，掌心突然金光浮起，他下意识地收拢了手掌——可是晚了。那原本被缝合得绵绵密密的金线在倏忽之间如一簇萤火般蓬然而散，不过瞬息便完全消隐于天地之间。失去了由元炁纺成的金线的束缚，鼓鼓囊囊的暗褐色布头顿时衰朽下来，敞开的囊芯中躺着一朵白雏菊，水灵得仿佛刚刚被从十年前的枝头摘下一般。不知道为什么，假叶感觉自己全身都如同僵硬了千年的干尸，一动都不能动——就好像只要他一动，全世界都会瞬间粉碎一样。于是下一秒，那朵白雏菊安静地在他僵死的掌心，枯萎成一缕飞灰。
“……”
他张开嘴，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吸了一腔昧谷腐臭的寒气。七魄之首终于能够微微地运动他的手掌。他一点一点把拳攥紧，感觉到时间的骨灰从自己的指缝间一点点漏走。再把指头慢慢掰开时，终于发现手掌心里空无一物。假叶抬起头，看到一缕银白的发丝，飘飘悠悠地向苍茫的天穹上飞去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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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欢迎大家来夕谣吧玩😭我原本发在岚吧的《闻香识美人》无缘无故被度受吃掉（心痛）现在已经全文搬运至夕谣吧，欢迎对谣受感兴趣的小伙伴们前来一起玩耍建设。传送门： http://tieba.baidu.com/wxf/5900827?kw=%E5%A4%95%E8%B0%A3&fr=frssha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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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顶一下～up(≧∇≦)/

顶顶顶顶顶顶顶，写的好棒

山鬼谣你欠我的火烧用什么还

顶顶

！好久没回贴吧了，自己捞捞挽尊（现在贴吧还有什么不许挖坟之类的规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