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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七】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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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续旧文转发2。
※AU,原创伪科幻世界观(其实作者对科学知识p都不懂如果错得离谱还请多多见谅)
※重度ooc
※含部分意识流


IP属地:江苏1楼2020-07-08 23:31回复
    【24:00】
    『她是我生命的延续。』
    【23:59】
    “欢迎。”
    她睁眼的世界呈现静谧的黑白两色。白多黑少,线条凌乱歪歪扭扭,整体却透出干净和明亮。她感到熟悉。异常。用视线试图去分析占比极少的黑色时,物体边缘的那些轮廓线就在她的眼中颤栗抖动。像下一秒就要承受不住她的目光崩溃,将包裹的空白全部吐出。
    “哈哈……不要一直盯着看啦。”刚刚的声音笑了起来,语气异常温和,带一点点沙哑,“比起以前可没什么好看的,而且再看就要坏了。”
    她把视线挪到声音的源头上。那里是一个人的轮廓。勾勒他的线条扭曲得有些奇异,线条本体却几乎趋于稳定。和认知的二维只能看到线条不同,明明是处于纸片状态的平面,这人却仿佛是面对着她的。她盯着勾勒他的奇异曲线,上面那是……火焰?还是,头发吗?下面弯起来的线条,这个人笑了?
    “什么也记不起来吗?”
    询问的声音很轻。她想了想,努力做了个点头的动作。
    “嗯,这也是正常的嘛。”那个声音继续说道,“那……有没有哪里觉得不太顺利,需要反复去做或者回避的事呢?”
    她检索了一下自己的感知,摇了摇头。没有,没有错误和障碍阻挡她。更准确来说,什么都没有,她也没有感知过任何东西的印象,允许她解析的范围只有和线条内相似的空白。
    “那就好。”
    对面的……人?却仿佛一瞬间安心下来。之前被她识别成笑眼的两条曲线打开了折叠图层,连成了个不规则的菱形。这该识别成眼睛。倾斜的类菱形中正露出圆形的瞳仁。那里的颜色被浅浅的阴影填充,呈现一种温柔的灰色——眼前世界独一份的,黑白以外的稀奇颜色。
    “走吧。”对面的人拉住了她的手,姿态十分自然、放松,“正好攒了些东西想给你看,我们去那边转转。”
    她眨了眨眼睛。双手交握的瞬间,她左手的一半就从世界里消失了,只剩下露出的拇指和食指、没被挡住的半截中指。二维的平面中无论看什么都是直面,侧面的东西就自然地消除了。奇异的是她仍然感知得到从左手传来的交握感。我该把它记录下来。她想,于是醒来后第一次使用头脑的记录功能,也第一次使用‘我’这个人称。
    那么我的名字呢?她跟着牵引她的人行走,开始默默思考第一个问题。记录下总该署名或标识什么和同类信息予以区分。我该写上些什么呢?
    “七海。”牵引她的人停下脚步,像是清楚她在想什么,伸出一直垂落的左手食指指着她,在空中慢慢比划、念着,“NA-NA-MI,七海。这是你的名字,七海小姐……啊,后面这个是敬称。
    然后他的左手食指翻转了回去,指向他自己:“我是KO-MA-E-DA,狛枝。我叫这个名字。”
    “七海。”她学着指了指自己,看着对面的人点头,又指向他,“狛枝……君?”
    后面的称呼不知哪里来的。之前明明一片空白,此刻使用时,刚刚检索不到的内容却仿佛早就存在,一直在那里。她下意识使用了,对面的人就原地停顿了一两秒,脸部曲线也微妙地有些变动,走入她不能解析的范围,然后才慢慢转换成她可以读取为笑容的表情。她现在只能读取分类成笑容的表情。
    “嗯对,是该用这个。不过不用也一样……走吧。”
    他们又重新迈开脚步。拥挤的半高建筑物扭曲着线条围堵着他们,唯一一条曲线勾勒的颤巍巍小路在脚下抖动,空中那条打盹的巨大鲸鱼也随之醒来。它张大黑洞洞的嘴露出参差的牙,静悄悄、慢吞吞地跟随他们的方向游走。她在脑中飞快记录着。‘我’。‘他’。‘我们’。偶然回头间,她看到小镇入口处断裂的线条和从中溢出的白色。那是已经半塌的城门。她记录。‘小镇’。
    【20:30】
    『今天精神网络的连接终于完成了。
    通过闭上眼睛浸入精神连接,全员就可以在意识上对话,培养仓中沉睡的同类们的意识终于可以停留在城镇上。老人们能够有时间上街走走,孩子们也借助老人们帮助,总算能维持起码的生活。我也能分出精力思考点别的事,记录这段时间的发现和考虑了。
    从他们开始用‘博士’称呼我之后,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记录过东西了。精神网络的失败之后我想,也许该换一种记录方式。如果真如我猜想那样,写给我自己的东西也未免太过无聊,只是些没什么观测价值废弃物。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试试把这份记录写成我这种无用的失败品能留下价值的东西吧。
    嗯……写这种解释自己内在的东西还是有些羞耻,如果有什么存在读到这里,还请别在意我这些卑劣的感触。虽然难以启齿,但就从我的失败开始说起好了。我似乎无论如何都无法将现在精神网络升格成三维状态,维持二维的状态已经很勉强不说,色域也无法进行统一。
    主要问题似乎出在我们的神经系统结构各自不同,这个至今无法解决,最后我只好连起一点共有部分,勉强维持起码的感知共享。同类们并没有在意,他们觉得能活下来很好。我也无法说什么,毕竟曾经在意我们究竟来自那里的同类们早已经不在了。所以多余的想法和探索,全都让我写在这里吧。
    一个反推。如果三维状态的我根本无法造出超越二维的东西,创造我们的也只能是更高纬度的生物吗?如果这样的四维生物真的存在,他们仍然生活在我无法查知的领域吗?或许造物主(这个词是一本古书里记载的,书中形容创造了人的存在,我们使用了这两个词语来指代那种关系,‘造物主’——‘人类’)正在哪里观测着我们这些造物的挣扎?这些念头让我每天都感到焦躁。
    也许应该考虑挣扎。那些发掘出的史前书里有不少奇怪的故事(不过那些书里互相有些完全不同世界状态和观点,史前是那样混乱的情况吗?)引导造物积极反抗造物主,当然也有相当一部分的结局是失败的。如果这是造物主留下的诱导方向的话,或许只有试一试才能打破现在的僵局,我已经对毫无变化的东西感到厌倦了。但打破之后我们的世界还能不能剩下什么?我无法推测。
    又或者,我猜错了造物主的想法,会直接从这里消失也说不定?说到底,四维世界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城市外面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可以,真希望起码死前能让我看看啊。
    如果最后什么都无法留下的话,果然还是让人想吐。所以我把它们写在这里。虽然不知道会是什么人看它,起码当做我能留下的一点存在价值吧。』


    IP属地:江苏2楼2020-07-08 23: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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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5】
      “为什么不用?”
      她将问题组合成语言向青年提出。青年。她在认知中刚刚找到年龄层代词——它们像从冷冻的冰层中化开一样,纷纷软趴趴地出现在她脑海的角落里。之后,她用这样的称呼来记录眼前的引路人。
      他们并肩走在近似直线的街道上,道两旁横着若干无序排列的杂乱线团。这是建筑?景观?她无法辨识,只是静静地看。它们则在她眼前无比稳定地向心收缩着。
      “因为名字只是个代号,没什么其他的意义。”牵引她的青年回答,语气和走路姿势一般散漫随意——这些形容词也刚刚化开不久,她努力不浪费地使用了——青年轻快地笑了笑,“你可以用任何称呼来形容我。”
      “那,我的名字,”她思索了一下,试图反证确定名字的通用定义,“也一样没有意义吗?”
      青年露出个眉尖上挑的表情。这是诧异,又不是,这是笑容,也不只是笑容,是它们之间的交集。然后她听到他压低声音,很轻地开口,“……不,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这个嘛,一会再告诉你。嘘——”青年笑了一声,回手把她往身后带了带。
      她张口正要询问这一动作的意义,冷不防感到一阵撞击——从前方传来的,青年被撞到的余震。青年撞得闷哼一声,左手僵硬而慢吞吞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糖,黑白花色的糖纸在他手上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她增加自己身体的临时身高——踮脚,视线越过青年肩头,看到撞过来的是一群矮小而多动的线条集合体。这是群手挽手的孩子们,短促纤细的黑线包围他们小小的身体,内部的流动白色带动他们窸窸窣窣地扭动,分享他手中的糖果。
      “博士,七海姐姐醒了呀。”一个孩子剥着糖纸看着冒头的她。
      “是呀。”
      “可她怎么不和我们说话呀。”其他孩子咬着糖果补充,“她之前还答应我们要给我们带糖吃的。”
      “我这不是替她给了嘛。”
      “博士从来不给草莓味的糖,抠门又偏心。”另一个孩子撇嘴,瞪着瞳仁圆圆的线条观察她,“她怎么呆呆的呀?是还困吗?”
      “她只是睡太久,过一会就好了。”青年用下颌点了点远处,“正好一人一块,拿完了那边玩去。”
      那些孩子团团围着他们,七嘴八舌地发出‘博士小气’‘博士偏心’之类的声音,被青年不客气地扒拉开,手拉着手蹦蹦跳跳地跑走了。她悄悄松开攥着青年衣角的手,从青年背后窥视这些陌生的存在,想询问些什么,突然离他们最近的线团动了一下——在她眼中舒展、熨直了那些向心收缩的长线,从杂乱的毛线团变成了人的轮廓,睁开一双浑浊的眼睛和她对视。
      是人。她慢慢辨识出,那些细密交错的十字线条是张编织躺椅,长长的线条是这人的眉毛、胡须,无处不在的短线是这人干瘪的皮肤。这是个老人。她脑海里醒来的年龄层代词告诉她。这是个老人睡在街边的躺椅上晒太阳,那么街边那些横七竖八的线团也都一样。只是这里好像没有太阳。她抬头看了看天空,鲸鱼沉默注视着一切,静静地打了个盹。那,也许他们在晒鲸鱼?
      “……回来了啊。”苍老的声音从乱线中传出来。
      “待一会就走。”青年笑着摇摇头。
      “真快啊,这就结束了。”浑浊的眼睛和青年对视,然后慢慢地重新阖上混入乱线中,吐出一声感叹,“终于要结束了。”
      “嗯,久等了。”
      “一直以来都……辛苦你了。”
      街道上不再有声音。刚刚舒展开线条的老人向心抽缩,芋虫一样看不出轮廓,最终重新糅合成一团混乱、不可解读的乱线。她想问这是什么?为什么?刚刚的老人和孩子们在说什么?她把目光投向青年,青年只是笑着摇头。
      我们走吧。他说,悄悄把什么塞进她的手心。
      三块不知刚刚藏在哪里的糖果。
      【15:40】
      『或许,早就没有什么造物主在关注这里了。
      说到底不过是作为造物的一点浅薄妄想,渴望能有什么更高位的存在能改变这样糟糕的状况。仔细想想,我们这样的存在,恐怕只是些被抛弃的失败品,那些高位的存在又怎么会可能浪费大把的时间观测这里呢?
      无论回顾过程多少次,从培养仓里醒来,听机械中心的生存指导,依赖机械中心生存,一直到现在的精神连接网,始终都不见造物主干涉的意思。他们真的还在吗?真的存在吗?不是没人想过踏出城市一步,可外面的太阳总会点燃身体。不是没人想要探索来源和城市的过去,可那些人都比我更早死去了。
      我不是最早醒来的那一批。但最后只剩下我,老人,还有孩子。就连这两个词能够使用还是托三十年前发掘的那本古书上图鉴的福。之前机械中心的文化教程里只是说,前者说的是代谢衰减到停止之前的状态,后者则处于代谢仍然在增长和旺盛的时期。可我的同类中,一部分从幼小到衰减再到死亡只需要三天,另一部分则从来没有变化,不会长大。
      有了那本书的图鉴,我们将那些代谢速度过快的同类称为老人,代谢过慢的则称为孩子。啊对 只有我这样的**另类 代谢远比老人慢 又比孩子快 和我同批醒来的老人们早都过世了 我却保持着他们在第二天的样子 孩子们则仍然只会围着我索要糖果?
      老人们说他们没有时间了 说让我引领他们 孩子们拉着我的衣角 说博士拜托了 我让老人回到营养舱沉睡 我让孩子们在四处挖掘城市遗失的文明 我建立了精神连接网络 可接下来呢?我还能再做些什么?像我这样的失败品 还能做些什么?
      该怎么走出这个城市?该去往哪个方向?该寻找什么?哪里才有希望?前两天孩子们拿着新发掘的古书问我‘婴儿’是什么?‘繁育’是什么?‘仪式’是什么?为什么我们没有新的生命?我一个都无法解答?哪来的新生命?早在十几年前培养仓就不再有醒来的同类了 我看到书中的神经系统剖面图 第一次知道原来我们的神经系统全部是残缺的 残缺得各不相同
      原来我们只是些失败品。一些被造物主抛弃的垃圾。**虫子一样残缺的低级生物。在城市里继续苟延残喘有什么意义吗?这样低等的生命还有什么希望存在吗?我甚至不知道记录这些有什么意义
      但我能说给谁听?我能把这些告诉谁?老人和孩子们问我时我只能回答没事 别担心 除了把它们记录下来我能些做什么?我还能做什么?
      ……或许我该用机械中心造点什么。起码把精神连接的核心移过去 免得它和我一起崩溃。』


      IP属地:江苏3楼2020-07-08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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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4】
        黑白色草莓糖的味道是叠加的化学式。
        入口瞬间她感觉自己能够解析出它的每个合成元素,从左腮滑到右腮,加工步骤也顺理成章地出现在脑中。她正咬着糖球在脑中寻找它的模具尺寸时,青年投来关切的眼神和探出手。不喜欢吃吗?她用力摇摇头,下意识捂紧口袋。只是化学式的味道逐渐变得不再纹理清晰,模糊界限糅合着,不断向她的脑中传达着一个声音。甜的。很甜的。那声音悄悄念着,声纹却是她自己的。
        她听见他笑了。一点轻轻的鼻音,很柔和地钻进耳朵。
        三颗糖果正好可以吃一路。她垂着头鼓着腮一声不吭,任由他拉着走过漫长的街巷。脚下的路比刚刚细致了许多,简单的轮廓线外逐渐多出砖块的纹理和裂痕,只是仍然毫无立体感的黑白勾勒。意识到这一点她抬起头,眼前半塌的博物馆像一座半身打碎的残缺雕像。他们走进尚存的一层时,鲸鱼悄无声息地在它的上空翻滚摇摆。
        博物馆一层挂着各式的画像。长廊很窄,另一边分明触手可及,可二维的世界永远只能看到一面,观看只好有个先后折返的顺序。她咽下最后一口糖分子,停在一幅画前,犹豫着用手指了指素描中大片破碎的块状图景。
        “这是……打碎的镜子?”
        旁边的青年点了点头,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偏开的半张脸轮廓。刚刚奇异稳定的曲线看上去莫名显得单薄、落寞。她已经能解读情绪的用词。
        “有什么重要的意义吗?”她问。
        “一点印象深刻的小事,没事做就画下来了。”青年摇了摇头,笑得有些不自在,不肯再说了。
        这面墙上的画多而杂乱。青年似乎用截然不同的画法描绘着不同的东西。密密麻麻的棉线,撕碎的书页,玻璃罩里的人形生物,根部枯萎的一朵花,烧焦左手的切片,一台主机。还有更多意义不明地乱涂一气。它们统一在这灰色的二维世界里失去立体感,有些她能分辨,有些模糊不清。
        她把目光停在旁边的一幅显眼的画上。画中没有人物,流沙却没到极高的位置,仿佛不在脚下而在头顶怒吼。画面更高远处露出一个角的太阳,棱角分明而高高在上,发出利剑一样束束冰冷的光。明明全部是没有颜色的黑白,却像在诉说着被吞噬的恐惧,直观让她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沙潮。
        “这个是……沙漠?”她回过头询问青年,“沙漠是……这个样子的吗?”
        “嘛……一点夸张手法而已。”青年摸了摸鼻子,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个也是?”
        她又指向另一幅倒塌城镇的图画,青年笑了笑没有出声。
        长廊已经走到尽头,再往前只有倒塌堵塞的楼梯。前方无路,她回身看到折返的路,还有像是要阻止她再往前又硬生忍住的、青年悬在半空的手。
        她的目光停在尽头最后一张画上。黑白素描勾勒出一个女生提着裙子上楼梯的背影,抬着头,姿态轻盈向上。分明的打光照在她身上,光和影对立而交错,画像角落里则悄悄写着什么。她好奇地凑近摸了摸,一排勉强算工整的小字:『永恒之女性,引我等向上』。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然后她注意到旁边附着的名签,忍不住啊了一声,不可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这是……我?”
        名签上清晰地写着《七海》。青年没回答,轻咳一声,背过了身去。这是我?我是这样的?她试探着逐一触碰自己的脸颊,眼睛,头发,耳朵。我和画上的样子是一样的?我在往楼上走吗?她的目光前方停在坍塌堵塞的上楼通路,提起裙摆迈上楼梯,学着画中的样子,一步,两步,三步。再前方已经被倒塌的残垣死死封住。
        “楼上,也有类似的画吗?”她指着堵死的通道。
        “嗯……本来楼上还有更多,不过今天早上突然塌下来把路堵死了,也是没办法的事。”青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眯起的眼睛有遗憾和放松,“其实,本来也不确定那些东西能不能好意思拿出来,不能的话攒了那么久又可惜……现在这样,正好。”
        “上面画的也是……各种各样的?”
        “上面那些……呃,画的都是同一个重复主题了。也有一些文字的东西,我以外的人说不定会吓到也说不定。”青年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又讪笑起来,“而且我这种人的字还是太丑啦,不看更好。”
        “可是,是很重要的东西吧?”她看着黑漆漆的楼梯开口,第一次主动提出行动倾向,“现在上去还能抢救出来……也说不定。”
        围绕同一主题的画像,是注入了相当的执着吗?而文字的东西,又会是写给谁的信件吗?脑中她对自己提问,然后自己试图解答,好像有谁说过这样有利于她的学习进程……不,进步。她想要完整地记录……记忆它们。
        “不,只是一点念想而已。”青年摇摇头,像自言自语那样,“我的运气还是很好……足够了。就留在那里吧。”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放下了捏着裙摆的手。虽然这件事无法解答和记忆,但另一面一定还有其他的东西。她看着青年黯淡的、几乎融入环境阴影的轮廓线,悄悄对自己重复着。之前他说想带她看的似乎并不是这些痛苦——她能感到刚刚那些作品中毁灭的情绪。不该是它们。她转身向着二维的另一面。一定会是些更让他感到夸耀的……更美好的东西才对?
        转身的瞬间,她看到了布满整面墙的画像。
        排布远比这边拥挤,画框和画框之间几乎没有距离。从天而降的浪花、浮在空中的反重力浪花、水底的光线、水纹的剖面……几十张大大小小的画像簇拥着中间的庞然大物——一副巨大的画挂在对面墙的正中。它有半米高,几米长,一眼望不到全图的景象;它的曲线并不规则,像一匹狂暴的野兽要将人吸入,这气质又被牢牢压制在水纹之下,反而透出平静;它的水波是深黑色的,对应着天空的白色基调,却莫名显得清澈;它看上去铺天盖地无限延伸,可远处却柔和环绕着一小块陆地——一座小岛,依稀有绿植和单薄的人影藏在其中。
        画像旁边清晰地写着——《海》。她慢慢地伸出手触摸这从未见过的光景。这一面墙都是海。旁边还有小字写着‘贾巴沃克’……那不是一条龙的名字吗?
        “这就是海?”她问,“这就是……我名字的意义?”
        “它不完整,只是我妄想、画出来的残次品。”青年看着画像,又好像在看着她,眼神憧憬而温柔,灰色的圆形瞳仁里像寄宿着光,“真正的海一定是更广阔、清澈、透蓝的、一望无际的……充满希望的样子。你的名字是这样的,你也是这样的。”
        哦,我是七海。她对自己复述。是广阔、清澈、透蓝、希望的含义。所以他才会说,我的名字是有意义的。为我取名的人,许愿让我也成为那样的存在。
        “所以你不能用其他的名字来称呼我?”她问。
        “……不。如果你希望的话,换成其他的名字也很好。”他沉默了一下,耐心解释道,“只要你喜欢,其他的名字也会有意义。”
        只要喜欢,就会有意义。她想,那他为什么要说他自己的名字只是个代号呢?
        “狛枝君……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吗?”
        “无所谓喜不喜欢,”他摇了摇头,“只是个代号而已。上面写着‘狛枝’或者‘55号’都无所谓,只是它在,而我使用了。和七海小姐是本质上的不同。”
        可是再好的名字,如果没有他告诉我,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记录自己。那怎么算得上意义呢?难道不是在他告诉我、称呼我之后,它才会存在喜欢、希望之类的含义吗?
        他错了。
        他说的不对!
        “……有的。”她发出细小的声音。
        “?”
        “你的名字一定也有的。”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地、争辩地、强调地、反驳地、纠正地发出声音,“当我念到它的时候,它就有了。”
        【09:09】
        『我在机械中心制造了一个新的生命。
        本来只是想要制造一个可以代替我担当神经连接中心的存在。保险起见,我选择了这座城市的机械中心,在它的主机中模拟我们的形态和古书上的完整版神经系统建模——然后,她就这样诞生了。
        确定形貌和声音的时候有些犯难,然后一个模糊的形象不知为何出现在我脑中。回过神来,我已经按照那个影子调整了她的样子……眼睛该是这样,然后嘴唇该是这样,还有很多我无法形容清楚的细节,像在一瞬间我的意识完全被它们所支配那样。但还有更多模糊不清的地方,干脆让它们全部随机设定了。可她睁开眼睛,像一张白纸那样看着我时我却发现——就像奇迹一样,她的一切好像完全、恰好、完完整整契合我的理想。
        我歪头,她也跟着我歪头,我微笑,她也学着我微笑。她是我的‘婴儿’,我的‘新生命’,我的‘希望’。
        取名时犹豫了许久。我和同类们名字是各自培养仓上附着的标签,仅仅用来代表我们、区分我们的存在。按照这种方式,或许我该叫她‘机械中心主控程序’。但这不好听,我想给她最好的东西。我翻遍了古书里的名字(或者说姓氏?它和名字存在区别吗?)资料,始终选不出一个足够独特、远超其他的名字。
        纠结的这段时间里,我首先将精神连接网络的内核部分转移到了她身上,超乎所想的,精神网络竟然意外升格成了三维状态。随后她按照我的指示将三维精神网络投射在城市中,由她统一进行精神感知和外在的对应,一切都出乎意料的顺利。我拉着她的手走在城市中时,突然有了新的猜想。
        ……或许,我之前一直都猜错了方向。也许我们的造物主未必是来自更高维度的存在,仅仅只是比我们更加完整的三维生物?就像我制造出的她比我们更加残缺、缺乏肉体和代谢系统一样,那些完整的神经系统绘图才是我们造物主的本身也说不定?或许沿着这个方向能有些新的发现。
        继续说回她相关的话题。最近一个月,或者说,从她诞生、睁开眼睛的那一天起,每天晚上我都会做同样的梦。……一片飘摇的、湛蓝的海,像满溢的硫酸铜溶液,摇篮一样闪着粼粼的波光——明明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梦里的我却无比清楚它就是海洋。海水围绕着一座小小的岛屿,和我们所在的沙漠中截然不同。她站在岛上的一棵树下,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对我笑。
        如果那不是我的记忆,一定就是我如今能够存在的原因本身吧?
        就像是什么的预兆一样。三天前,孩子们挖掘古遗迹时,意外发现了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比我们之前拼凑的缺角存在完整得多,纠正了不少我之前对地形的错误猜测,甚至标注了我们所在的地点——地图一角的一片沙漠之中,沙漠的尽头有一片我们从未听说的海洋。
        原来世界上并不只有六片海。第七片海就在不远处一直存在。
        ……我决定用这个新发现为她命名。』


        IP属地:江苏4楼2020-07-08 23: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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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03】
          博物馆最终还是成了一片倒塌的残垣断壁。
          走出那栋建筑时,它在他们的背后抽搐抖动着。可怜的轮廓线像受力过度的绳索,又像经年老化的墨迹,飞快地重合、溶解、淡化、崩断,几个呼吸间轰然倒塌,将内部的白色倾倒一空。倒下时缺乏立体感的平面模样让她想起被抽去基底的叠高纸牌。
          七海看向旁边将它视为心血的人,他的轮廓晃动了一下,神情却并没有一星半点的诧异或痛惜,倒像是早有预料、等待已久,冷然和平静。它本来就不曾存在,早晚会有这样一天。面对她的疑问,青年简短地解释着,从旁边的引路牌上抽出一束花,随意地丢在堆叠的黑白碎片上。
          她悄悄回头,看到逐渐断裂的废墟、陷入地缝一半的引路牌。被他丢下的花束平躺在那片废墟上。它一定不是有生命的真花吧?轮廓那样平整和干枯,花丝花萼都是齿轮的规整形状,倒像是献给什么的纪念物。
          “狛枝君……它和我们不一样?”
          “嗯?”
          七海指了指空中的鲸鱼。它也抛弃了倒塌的博物馆,悄无声息地跟随他们而来。肥胖的身躯在上空忽上忽下,慢吞吞而摆动着尾巴。它身上布满密密麻麻的细线——显微镜下细胞皮表层、剥落的整片树皮维管、细密堆叠的泡沫或孢子、长条的束状纤维填满它的整个轮廓,不同结构像缝合起来的块状补丁。
          “天空上的那位鲸鱼……先生?鲸鱼小姐?和我们不一样?”
          像是注意到七海的视线,或者说是看到了她,那条鱼吹了吹自己的长须,眼神温和地对她咧开嘴,黑洞洞的嘴里露出好几排参差的牙。
          “怎么觉得它是鲸鱼呢,”青年也停下脚步,饶有兴趣地看他们对视,“鲸鱼会有长须吗?”
          “其他鱼也……不会有这么大,我觉得。”
          她看着那条鱼,有样学样地露出自己的牙齿。这一举动仿佛逗笑了它,肥胖的身体在空中笨拙地翻滚起来。它翻个身,周围高楼的线条就愈发颤栗。它摆摆尾,地上砖缝的线条从中间裂开,眨眼的瞬间,那些建筑的轮廓边缘隐隐浮现出阴影线来。它有一双漆黑的圆眼睛,大一些的黑圈套着小些的实心圆,温和、专注、沉默地注视着七海。
          “这样啊。”青年点了点头。他的轮廓周围也出现了阴影线,稍微显得立体了些,不再是完全不打眼的空白,“那就叫它‘鱼’好了,反正没有第二条,鱼又不会开口说话。”
          “唔……那,这条鱼,它和我们不一样?”她问。
          ‘鱼’发不出声音,只在空中愤怒地摆动着尾巴,吹动自己的长须。长长的胡须在空中无重力地飘摇,街道两边的建筑随着它的节奏剥落、摇动、倒塌,变得和他们身后一样,一片废墟。
          “错啦。”
          “哪里不对?”
          青年微笑着牵过她的手,安然、悠闲地继续向前方漫步。七海看着、模仿着他,如同记录教学案例那样,也对周遭的一切毫不在意、熟视无睹,仿佛那些倒塌、地裂仅仅只是城市发出的一种歌声。歌声中,青年笑着对她说。
          “集合分得不对。”
          【05:07】
          『一直以来都搞错了。
          使用‘造物主←→人类’这两个词语和二元关系来记载创造者与我们确实是从我开始的。百多年过去了,竟然现在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简直可悲可笑。我们根本不是记录中所说的‘人类’,制造者也不是故事记录中的‘造物主’。
          ——‘仿生人’。
          这是我们的制造者——‘人类’,给予我和同类们的名称。而真正的人类,也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隐遁在更高维度的空间观测自己的造物,而是恐怕早已经不在了。
          明明阅读了那么多史前的书籍,为什么我一直把重点放在‘反抗造物主’的意志上,从来没有注意过书中频繁出现的天灾?
          在她(不需要重复她是谁吧?)的帮助下我终于翻译了孩子们发掘出的,另一种用语的古书。生活在小镇原址的人类预测到了天灾的存在——几百里开外的火山爆发,和随之而来的地壳剧烈变动(为什么记叙者在旁边画了一条鲶鱼?存在地震鲶这种神奇的生物吗?)。记叙者说,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天灾,保存文明的火种,他们将自己和几批构造不同的仿生人放入不同位置的培养仓沉睡,希望在灾难过后,至少能有一支醒来。
          我和同类们位于记录中的五号仓。它本该被深埋在地下,可我们醒来时它的的确确在地上(也许是地壳运动恰好将它搬来地表?)。我们找到了被掩埋的四号仓,建筑保存完整,足以证实资料中的说法。遗憾的是,四号仓毫无生命体征,其他的培养仓所在则被火山波及,周围早已没有痕迹。
          五号仓的记录中不出意料提到了我和同类的残缺。制造者尝试创造一种仿生人——通过调整神经系统改变代谢速率,仅需要极少的能量就能维持生命体征,从而提高活过天灾的可能。相应的,研究者指出时限之前没能达到预期,五号仓的仿生人情感淡漠,个体间偏差极大,对抗太阳辐射能力衰弱,且全员缺乏欲望和繁育机能(那是什么?)。
          ……今天的记录有点零散,最近的事情冲击性太大,我确实不太能控制现在激动的情绪。其实还有更多想记下来的细节,但时间宝贵,总之先挑重要的说吧。
          天灾的源头是维持小镇机械中心运作的能源耗尽。人类推测当地下的能源被消耗一空,地壳就会不稳引发震动。随后火山爆发,掩埋周遭的一切,漫长的时间后重新化为新的能源。得出这个结论,我和她立刻探查了能源的状况。
          虽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但结果还是让人心凉——能源已经所剩无几。如果没有得知天灾,我们甚至现在都不知道地下能源维持着小镇的存在,再过不久,恐怕就会无知无觉地覆灭在天灾中吧。
          我看着我们所生存的小镇(以前一直称为城市,但她对比古书后认为我们所在地的规模称不上城市,还有小镇这个词更亲切,所以那之后就改名叫小镇,还俏皮地写了名字,歪歪扭扭挂在城门口),机械中心的防护罩一直保护着我们不受辐射侵袭。但为了躲避天灾,我们必须要离开这里。
          我对着地图画了路线。我们需要做很多准备,然后穿过沙漠,向着海的方向迁徙。老人们不能离开培养仓,孩子们脱离精神连接几乎没有知识和心智。在纠结如何安全带领他们之前,我必须自己先穿过沙漠试一试。她听我说完,吃着糖,提醒我要好好计算太阳辐射,走入沙漠前要先做出防护服。
          她大概是担心我。我们从不分开,但她不能脱离机械中心到小镇外面去。所以如果要走,我只能带着她的核心芯片一起。
          ……我不知道欲望和繁育到底是什么,制造者究竟认定我们还缺少什么。但我们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们还想继续活下去。』


          IP属地:江苏5楼2020-07-08 2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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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4:28】
            “左手……受过伤吗?”
            这句话问出口后,青年的表情一瞬静止了。惊讶、不可思议、微妙的不自在,细微的情绪飞快在他挑高的眉眼中闪过,然后被调整、柔和、归纳,重新低垂成没有棱角的笑容。
            “为什么这么觉得?”
            青年歪着头,举起了他的左手端详,用余光瞄着七海——刚刚垂坠在他身体一侧的左手还如同一块没有神经的机械零件、一块不能着力的无骨死肉,此刻的动作和角度虽然僵硬,却的的确确是由臂膀带动施力,自行举起的。
            “我感觉……你很少使用它。”七海思索了一下,慢吞吞地分析表达,“我能碰一下它吗?”
            他用左手指向过她,用左手给孩子们拿过糖,用左手比画过噤声。右手抽不开空时他会使用。除此之外左手是他形体上的一个摆设,维持平衡的一个秤砣。他看着它时眼睛眯起——尖刻,鄙夷,痛恨,像注视着什么腐物上生出的肉芽,想要用刀将它剖开挖下。她试图触碰它时,他僵硬地将它藏在身后。
            “别碰它。”青年放下了左手。更准确来说,落下,摔下,放任它自然垂坠,就像抛开无用之物。他放轻了声音,“我确实讨厌它。而且它……早就不在啦。”
            “讨厌?”
            “没什么,就是看到它总会回想起一些羞耻痛苦的感觉。”他摇了摇头。
            讨厌是什么?讨厌的理由是什么?不在了又是什么?什么让他感到痛苦?他左手的轮廓线更深,阴影线密集地从指间向上攀爬。它也会变成细胞皮的表层吗?它下一刻会消失吗?莫名地,她想起博物馆里那张烧焦的左手切片。
            “而且……好像,你不喜欢用它碰到我。”她终于忍不住剩下半句话说完,“为什么?”
            这次震惊停留在他的脸上,还有一些同阴影线一起的,昏暗的、扁平的厌恶。奇异的是,这种厌恶似乎不是对着她的。他沉默着,棱角尖锐的眉眼轮廓低垂下来,瞳孔的浅灰旋涡一样时深时浅,轻柔、恳求地注视着她。
            “不要看它。”他的声音比见面时更加低哑,“七海小姐,请不要看着它。”
            她点点头,将目光从左手上移开,落到他的身上脸上。他不再是她睁开眼睛时一团会挪动的、稳定却奇异的曲线和包裹着的空白色,他轮廓的侧面出现增添立体感的灰色和阴影线。他的面部曲线表达着丰富的情绪,他的头发像静态燃烧的火焰。灰色正在黑白的世界中增加,可他瞳孔的颜色仍然独一无二——又深、又浅,里面小小的光点从左转到右,好像什么都拥有。
            “我……说错了吗?”
            “那倒没有。”他摇了摇头,“在你面前总也藏不住东西,这也没办法。”
            “因为……好像。你每次要做什么,都会先松开手。”
            他牵引她用右手,给她塞糖也用右手。献花用右手,理她的头发也用右手。她在心里数着一二三,他为什么总是要不断连接起来然后放开呢?就像总是系在一起的扣眼和纽扣,不是每当解开时空洞才最明显最清晰吗?
            “啊……我忘了该放开了。”他的目光落在交握的手上,轻轻笑了起来,“或者不是忘了,只是单纯贪心而已吧。”
            “可是,我觉得这样很好。”七海认真地发出反驳的声音,她看着那双灰色的眼睛,“睁开眼睛,一开始……一直都是这样的。”
            “总要松开的。”他摇了摇头,抽回了自己的手。
            他理了理她的刘海,然后又慢慢下移,摸了摸她眉眼的轮廓,触感很痒,动作很轻柔。他放下手,远处的鱼儿沉默地抬起了头。
            “原谅我吧。”他说。
            【03:14】
            『我砸碎了那面镜子。然后下一秒,她就出现在我面前了。
            她拉着我的手,反复检查我有没有受伤。其实我知道,我早就没有左手了,我亲眼看到它在沙漠中、在我眼前一寸一寸燃烧。现在左手处拥有的触感,毫无障碍的知觉,不过都是她通过精神网络为我制造的幻觉。
            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怪物。怪物全身布满烧伤,左边挂着半截空荡荡的袖管。我对着镜面挥动左手,怪物就露出烧焦的残肢。我俯下身呕吐,怪物也丑陋地俯下身对我呕吐。我提起右手边的椅子,把镜子砸成了碎片,碎片里无数个怪物对我说,都是你的错。
            我没能走出那片沙漠,更别提看一眼海的存在。人类对辐射的抵抗数据不适用于仿生人,太阳辐射融化了我的防护服,然后点燃了我。灼热,疼痛,绝望,我躺在沙漠里,仰望这小镇里没有、只在梦里出现过的耀眼存在,对它伸出手。它冷冰冰地俯视着我,烧焦了我的左手。
            我以为我会死在那里的。
            醒来时我已经回到了小镇,知觉完好无损,好像那场沙漠里的噩梦并不存在。老人们悄悄告诉我,是她在我身上放了定位发讯器,用联络器指引孩子们把我找了回来,很多孩子已经为此永远留在了沙漠中。我找到一面镜子,想看看没有被她改动知觉的我是什么样子。我砸烂了镜子。
            我不知道把我带回来还有什么意义。如果不这样做,也许那些孩子起码可以活到天灾前的最后一刻。这具身体已经衰弱得不足以支撑我再走出小镇,更别提跋涉过整个沙漠。我们没有希望了。
            我对她看着我感到恐惧。我知道她能看到真实的我,她看到的我是烧焦的怪物和腐烂的左手,她亲自把它调整成一切如常的样子,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我感到厌恶。我想要拔掉自己的气管,抠出心脏,把肮脏的东西从她眼中剔除。但我知道,就连这些情绪都会顺着精神网络流入她那边。她一定觉得我疯了。我确实疯了。
            她一声不吭拉着我走了很远,远离镜子,远离水面,远离一切会映出什么的玻璃制品,然后她停下,赌气又沉默地看着我。我对她笑,我告诉她大约还有三个月,天灾就会来了,然后我们都会死。
            噢。那好啊,她说,等到那时候我们就一起走吧。她的声音无比平静温和。她踮起脚笨拙地抱住我,哼一首我听不懂的歌,怀抱手臂温暖极了。我伏在她肩膀上,眼睛像烧过头的玻璃,干涩又模糊,然后怪物一样流出了水滴。我摸着无法止住的水滴不断问着自己,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我见过类似的东西出现在濒死的老人眼中。老人拉着我的手挣扎,说还想活下去,不知来源的水就从他们死前不肯闭上的眼眶中流出。我是要死了吗?我也要死了吗?我忍不住去想,我死了之后她呢?她也会和我一起死去吗?她……和机械中心是一体的。
            我们醒来后一直依靠它生存,而在我们醒来甚至存在之前,它就一直在那里运作了。城市不是我们建立的,机械中心也不是。它如此坚固,可以自行运作,自行纠错,自我防护。它和我们不一样。也许……就算我们死去,它也仍然会在这座小镇中?
            我该做点什么,准备点什么。我有些缺乏根据的猜测,这些都该写下来。然后我想起了这个记录——它正好,正合适,省去我重头写起的时间,如果真的像我想的那样,这些记录就是有价值的。我想着要留下点什么。就像人类创造了不完整的我们一样,就像他们把文明留给我们一样。我终于能理解,为什么明明不完整,他们却没有将我们直接销毁,而是保留在一处、坚信我们延续了他们?如今我看到她的每一刻,我触摸她眉眼弧度的时候,这个念头都如此强烈。
            ——就算我会在下一刻死掉,我也希望她能活下来。』


            IP属地:江苏6楼2020-07-08 23: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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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0:46】
              “你听。”
              街道上没有任何人,任何声音。两侧半高的楼已经被剥落了一半,颓废地包围着满是裂缝的笔直小道。她努力竖起耳朵,仍然什么都听不到,只有从街道一边跑向另一边的呼啸的风。
              “风声?”
              青年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他开始哼一首不知名的小调,慢慢地,一步一步走在那条小道上。踏,踏,踏。他的鞋落在空旷的街道上,发出慢悠悠地脚步声。踏,踏,踏。街道、高楼也都逐渐传来他脚步的回声。
              一个人,几个人,十几个,几十个。他走得越远,回荡的脚步声越多,轻的重的,深的浅的,走到尽头时,杂乱的脚步声仿佛小镇中几百个甚至更多的幽灵一同踏过。他站在小道的尽头,微笑着看她,用目光示意她过去。
              “我希望……和你一起走。”
              七海对着他扬起左手,空荡荡的手心和空虚的触感仿佛失去钥匙的锁眼,不完整的缺失感从内部不断鸣叫着溢出着。他为什么丢下她一个人过去了呢?
              “你要一个人走过来。”小路尽头的他说,“你得自己走了。”
              她不能理解,用力摇了摇头。她站在原地像失去了引线的风筝。她把左手隔空伸向他,像求助那样,用最不安、迷茫的声音再次提出:
              “……我想要你拉着我。”
              “不行哦,你不能再扶着东西了。”青年站在路的另一边,轻轻地拒绝了。
              他没有折返回来的意思,只是仍然沉默,用温和的目光注视着她。僵持半晌,她低落地、示弱地、认输地垂下头去。
              “那……你在终点等等我。”
              “好吧。”他笑着叹口气,对她张开了臂膀,“这是最后一次了。”
              她疾跑过这条满是裂纹的街道。像果实落地一样,像飞鸟还巢一样,迫不及待地一头扎进对她张开的怀抱。高楼在她背后颤抖,地缝在她脚下开裂,它们紧紧跟随在她身后坍塌、崩溃,却始终落在后面一步,任由她扑进道路尽头等待的臂膀中。
              “狛枝君。”
              “嗯。”
              她呼唤了青年的名字,他也轻轻回应。他带她离开这条小道,哼着歌,去往仅剩的、完好的城门方向,鱼儿在他们头顶沉默地游动。
              他们离开这条街道。呼唤他名字的,属于她的声音却仍然留在街道上,静静地回响。
              【00:12】
              『在看这个记录的人会是谁呢
              我没有敌意 单纯好奇打开它的是什么人而已 无论是谁会来到这片未来的废墟又看到这里 总归是对我们事情感兴趣 是高维生物?沙漠外其他文明的来客?误入的旅人?考古学家?
              打开主机的方式有三个 找到我藏好的她的启动芯片 文明水平远高于我 或者和我拥有同样的指纹 您会是哪一种呢?不过哪一种她都即将醒来了 开启主机的那一刻必然唤醒她
              我记叙的只有这么多 更多的信息请去问她吧 我掌握的东西她都掌握了 请对她宽容一点 她的程序需要24小时开启时间 还请不要打断 她会告诉您的 她也没有敌意
              还有时间 再记一点吧
              在我们的最后 天灾来临了 孩子们让我逃跑 去培养仓赌运气求生 我转身跑回了机械中心 关闭并封存了她的程序 现在地震倒下的建筑已经把入口封死了 不知道会不会有余震
              没有了三维精神网络 缺一只手打字真费劲 该死的左手
              还有点时间 我给记录改了文件名 满脑子想着她的事
              她醒来会怎么想呢 会怨恨我吗
              能不能替我告诉她
              不 这句话请让我亲口对她shu
              [本条记录还原于自动保存功能]』
              【00:01】
              “到时间了。”他说。
              <加载进度100%. 数据读取 完成>
              什么?七海看向离她半步之遥的青年,对方却不肯再说,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微笑。她听到一种声音——不从哪个角落发出,而是冰冷、机械,又立体、环绕地响在她耳边。它是什么?在说什么?
              <三维精神网络展开.开始覆盖>
              天上的鲸鱼用鱼鳍和长须抱着脑袋翻滚起来。它的身躯越来越圆,越吹越胀,布满整个天空。像在忍受巨大的痛苦,它仰起头发出一声短促、清越、几乎超出音域的哀鸣,声波冲破了周围的云层。
              砰。
              吹胀的鲸鱼气球一样炸开。曾经线条密集的鱼皮碎成金色的粉末——金色——不同于全世界扁平的黑白,天空从这些金粉出现的那刻开始有了色彩。金粉从空中春雨一样落下来,所到之处像肆意涂抹的染料,一块一块剥落黑白,一切在光晕中变得立体和有色彩。
              大大小小的气球从地面升起来。红的绿的粉的,圆形心形方形,从一个个孩子的手中飞起来,从扁平的黑白纸片鲜艳而晃眼地飘向空中。那些孩子也不再是些矮小短促的线,他们红润着脸颊喊着什么,蹦蹦跳跳,向着她的方向挥手。
              <覆盖完成.检索到目标城市‘小镇’,启动错误排查机能>
              老人们站在孩子们的身后,灰色枯槁的长发长须垂到地上,挤在皱纹中的眼睛欣慰而慈爱。他们阖上眼睛,明亮的光线穿过他们的身体,他们和孩子们一起在光芒中变得透明。
              她突然意识到不对。急忙伸手想抓住身旁的人,却抓了个空。他的左手已经消失——她刚刚试图抓住的位置。他就站在她面前,她呆愣着看着他的脸。时间在一瞬间静止了,她观感中的一切正在凝固。
              他的头发原来是纯白色的,云朵一样柔软,折射着光谱的色彩,深深浅浅地反着光。他的眼睛那样温和的,眷恋的,透着一点淡淡的苍色。他的皮肤没有血色,他的手伸向她的脸颊,却没能碰到,隔了一段距离——他的手指已经变得透明。他的全身正在变得透明。意识到这一点,他在她眼前轻快地笑起来。
              <错误排查完成.>
              她突然意识到这冰冷的声音来自何方——就响彻在她周身,从她身上发出,声纹也是她自己的。
              停下
              不要消失!
              不要离开……
              她焦急、恐慌地扑向他的方向,一种无形的阻力却将她隔绝在外。外力在背后撕扯她。她看着他的笑容,阳光下他翕动的嘴唇。他消失在光芒中。一种彻底、完全的残缺感充斥她的全身,而且她清楚,这次将会是永久的。
              引力将她推下这个世界、坠入黑暗之前,她听到他最后的声音。
              【00:00】
              「————。」
              ……嘀。
              【88:88】
              那是在一片废墟之中。
              “啊,你终于醒了啊。
              “虽说看了记录早有准备……但主控程序竟然是这样的女孩子吗,还真是有点出乎意料。成像完成度这样高,这里的文明应该足够先进才对?竟然连辐射都无法应对吗?嗯……和‘仿生人’的体质有关吗?或者这里的研究太过单一专项了?
              “写下那个记录的人说,你同样掌握着这里的东西。能不能用三维精神网络帮我展示一下那位记录者的样子?我稍微有点好奇他的身份。
              “啊对……我不在连接中。那方便用一下城市投影吗?
              “那个,这位……七海小姐对吧?不好意思,你在听吗?
              “呃……你怎么哭了?”
              年轻的旅行者手足无措地提问。机械中心的主控程序站在废墟中。她空茫地立着、望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属于那个人的声音正一次、无数次、永恒地在她的脑海中回响。
              【--:--】
              「——我永远爱着你。」
              (全文完)


              IP属地:江苏7楼2020-07-08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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