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君，你真的要去吗？”
条支国西海，迟暮，太阳沉沉落入海中，海洋一遍遍地卷起来波浪，把半边天都染成了铁锈般的颜色。
那好似血一般的颜色照在他的衣裳，令甘英想起了故乡的土壤。
此刻的他正在海滩之上，半个大汉使节团都伴随在旁，手中的旄节抓了又松，松了又抓。
海水广大，往来者逢善风三月乃得度，若遇迟风，亦有二岁者，故入海人皆赍三岁粮。海中善使人思土恋慕，数有死亡者。
他转头望去，那一张张年轻的脸，如今已涨起了皱纹，生起了胡茬，喉结吞咽着口水，在等待一个决定。
他的决定。
条支人所说的，这海中有引人思慕故土者，丝毫却做不得假。
于是他再次转头，看着眼前的皂衣男子。
男子的身量不高，满头剃的干净，看不出汉人的模样。他的肤色在风霜中显得比他人更为黝黑，却细眉目而薄唇，在这方面上宛如女子。
但最显眼的是，他手上所系着的布带。那条长长的布带将他的双手紧紧缚住，宛如刑囚。
不——不如说，他就是个囚徒，一个被长安天子发配到边疆的「恶少年」。
但没有人因此不尊敬他。就是眼前的这个囚徒，就在这样双手紧缚的状态下，杀入了数十万军中，用唯一可以活动的大拇指戳死了疏勒王。
按说他早已用功赎尽了自己的罪名，甚至可以功封列侯，不再做这低贱的囚犯，但他却没有丝毫功名利禄的心，甚至没有对这对于他形同虚设的布缚有任何的抵触和抗拒。
恐怕这世上能理解此人想法的，只有班都护罢。
都是当世的人杰，不是自己这因时而起的货色能比。
甘英再次叹息一声，收起节杖，不再以使节的高位，而是以汉人的拱手礼节再次问道。
“李君，此次本使已然决定到此为止，即可回程，还我汉土。”
“你，真的不随我们返乡吗？”
“甘使君此言差矣。”男子只是摇头，随之拱手笑着回答。“刑余出身会稽，本就是江湖中人，东海边上长大，有海于我，便是家乡了。”
甘英皱了皱眉头，随之肃正面容，正色望向男子。“此处没有外人，且不论汉家律法，走到此处的，都算得上是我甘某异父异母的兄弟，还望李君不要自贱为刑余之人。”
男子笑而不语，甘英却没有停下，他向前走了一步，掏出了怀中的小刀，对着男子缚住手腕的布条放下。
至此，甘英的眼神连一刻也没有离开男子的眼睛。
“李君，如你是为了逃避你的三代禁锢，大可不必，以你的战功足以抵过你的一切罪行。就算你再不愿为汉人，班都护……班校书也可以为你在西域挣个国主当当，好过离乡背井到一个生死渺茫之地！”
“如今，我需要你一句话，班定远也需要你的一句话。”
甘英说得无比诚恳。
即使眼前是会稽知名的大盗，杀了三城县令，一郡太守，数十万军将不能擒杀，孤舟泛东海的「海王」。
对于他，却只是十几年过命交情的兄弟。
李海王见状只是有些爱怜地看着甘英，看着身前的数十同胞，然后缓缓开口。
“困住一个人的，从来不是罪名，也不是枷锁和囚牢。”
男子向上伸手，猛的一抽，便从甘英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夺走了他紧紧握住的小刀。
“甘君，诸位，能困住一个人的，只有自己罢了。”
嘎吱、嘎吱、嘎吱……
刀具被裹在那十几年都未曾腐烂干燥的布条内，李海王双手转动，在一阵令人牙酸的声音中，缓缓扭曲，直至碎裂、爆散开来。
而布条仍然安然无恙。
众人面面相觑，像是看着理所当然又不可思议的东西，露出惊奇的目光。
“那可是龟兹国的百炼镔铁啊……”甘英此刻只感到口中干涩，甚至不敢提出如何赔偿。
做出此事的李海王似是恍然未觉，只是再次拱手，向前笑道。
“蒙甘君抬爱，便在此认各位做兄弟。”
众人登时齐齐拱手，道了一声。“喏！”
“好教各位兄弟得知，李某此次辞去，并非如甘君所想一般，乃是脱罪找自由，或是对汉家有何怨怼。”
李海王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听着耳边的波涛声，如同身处故国的碣石之上。
旋而开眼，认真的看着眼前的所有人。
“李某出身会稽，自忖无父无母，孑然孤身，又有几分技击功夫。便为一己义气，曾宰了几个为祸乡邻的狗种。随后自十万军将搜捕之下，又杀了郡守，再泛舟于海，自诩天上天下无人可欺我压我，就算是那长安天子，五步之内，以我尺寸之身也可敌他一国。”
“就算是在此刻，李某也没有变过这个想法，这是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
即使说着如此夸张、大逆不道的话，但眼前的甘英众人却没有任何人去反驳。
这的确是个事实。
“江湖人因此抬举我，说是「五湖三江俱入海，与天一字并做王」。”
“无有寸土，可称之为素王，我便是天下无人能及的海中素王。”
说着这话的男子实在太过平静，即使是如此跋扈恣睢牛皮吹上天的话，也生出了十成十的信用。
但这又催生了一个疑点。
“……那么，最后你是怎么被捕的？”
众人目目相觑，最后还是由甘英举手问道。

很多人在甘英问出这个问题后摒住了呼吸。
自从李海王初次披露了他的功夫，在二十几年的西域之行里，这一直是经久不衰的议题。
有人说是朝廷下毒，有人说长安十大军功侯联手入海抓人，又有说是在九原一个听调不听宣的半胡儿大高手用摔跤把他制服。
各有各的道理，却有一个共同点，没有人相信他会束手就擒。
“我是自首的。”
李海王低头回忆，认真说道。
“十几年前，在街头有个少年儿听到有人讲我的坏话，于是掏出刀子，当场把人捅死了。”
“所有人都在为他叫好。”
“——所以我自首了。”
众人再陷入了混乱，尤其是甘英，他疯狂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全无礼节，甚至弄散了发髻——他是班超用角抵制服了李海王将他带上了征西道路这一假说的支持者。
“这毫无逻辑啊——”有人沉闷低语。
“很疑惑吗？”李海王只是歪了歪头，“如果有人拿着我的名号就可以堂而皇之杀人，那么我与被我杀死的人，又有什么差别？”
“我杀狗种，就是为了不再见到有这种被莫名其妙被杀掉的人。”
他笑了笑，举起了手上的布条。
“——这就是我自首的原因。”
或许只是自我满足，但或许这才是侠以武犯禁的本质。
“先不管这些。 ”甘英挠了挠自己的头发，还是决定不理会这些拧巴的问题，再次问道。“那么——你怎么会来到这里？”
“当然是因为只要我不愿意死，所以没有人能杀我，也没有人能关住我。”
直到李海王说出这话，甘英突然理解这个时候自己为什么会经常被翻白眼。
那些日子，听说每天长乐宫的门禁都要翻上一倍……
只因为有个高手，每天都冒着箭雨到宫中吃喝，在数千御林军的拦堵下还能带着热汤面去给同囚者加餐。
甘英只觉得眼前的这男人是世界上最自由的人。
“但我的问题是为什么你会在西域。”
甘英再次抓起了自己的脑袋，李海王只是微微一笑。
“——当然是因为，班使君找到了我，让我跟他一起来西域。”
“他当时只给了我一条布条，说十五年后解开它。”
“他的话没有头，也没有尾。”
“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知道了！十五年后，就是今天吧！”人群中突然传出了喊叫。
“不，到今年其实二十三年了——”
李海王只是摇了摇头，他闭上了眼睛，听着波涛裂岸的声音。
就像是故乡的海，一切都融化在海中。
江流向的是海，河流向的是海，孔子想隐遁的也是海。
万川归海。
“——我该自由了。”
裂帛之声响起，刀砍不伤火烧不坏的布条登时裂开，露出了一双洁白如美玉的手，与他黝黑的身躯有着极大的反差。
他再次拱手，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拱手，一手握拳，一手立起。
众人肃然，明白这次已到了真正离别的时候，齐齐拱手。
“甘君，列位，李某乃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徒，故此身平生唯独一个大愿——”
他缓缓收起双拳，一手当腰，一手收到胸前，旋而推出。
“——愿以此拳，问那天地高远，山海壮阔！”
拳头带起狂风，令众人不得不闭上了了眼睛，待得风止，眼前已不见了李海王的踪影。
唯独见远方的海面，有人踩水而行，兔起鹘落。
口中唱着歌谣。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楼主在写郭海皇vs烈海王时，用来做引子的部分，写着写着发现风格差异太大，索性做单篇发了出来。

正经二次创作suki👍

羡慕词汇量和文笔，佩服

好啊，你写的好啊！那么问题来了啥时候更新 郭海皇vs烈海王

那么问题来了，你个老鸽子什么时候写海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