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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谣】天上月(民国paro/山鬼谣单性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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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暑假写的一篇以夕谣二人为人物原型的参赛作品。大概2w字一发完,山鬼谣单性转,国/军溃兵夕x滇边妓/女谣,严肃文学向。可别说自己被雷到了哦。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楼2020-09-20 00:14回复
    姓名对应:
    弋痕夕——赵夕;只今唯有【夕】江月,曾【赵】吴王宫里人。顺便致敬CV赵毅。
    山鬼谣——骆月谣;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山鬼谣单性转。
    *大概不会是什么看着特别爽的东西。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2楼2020-09-20 0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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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我就再问你最后一次,卖不卖?”
      “不卖。”
      “操!——真不卖?”
      “真不卖……对不住。”
      赵夕在带着些鸡屎味儿的和软的风中搂紧了衣襟,尽管他其实一点都不冷——那是防御性的姿态。对面那位尊容看着更像是个土匪的兵“啧”了一声,烦躁地搔了搔头,落下一蓬飞扬的干泥巴条和虱子。他依然没有放弃,循循善诱道:
      “这买卖不亏!我告诉你,别看就到冬天,其实云南这嘎达气候暖和得很!扒下你那身皮,我打包票,冻不死你!再说不就是一破衣服吗?你留着又有个屁用?卖给我,我能给你整一美国牛肉罐头——牛肉啊!就是咱这嘎达最大的黑市上,那也是稀罕玩意儿——啥?你还不卖?!你也忒虎了你!诶我就搞不懂了,这有啥好磨叽的?”
      赵夕都快要哭了,被逼的也是被馋的:
      “我也搞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这身破军装呢?它也的确不值一个牛肉罐头啊。”
      “嗐,”那位大概、可能、也许、曾经是个兵的好汉挥了挥手,被生生穿成一件短披风的破烂军装在风中摇曳生姿:
      “你自个儿看看你顶着的是个什么衔?上尉,虽然比起上校啥的寒碜了点,但多少算个官儿——我们赞哥,这块地头的这个,”他比了个大拇哥:“就想穿这官儿的衣服过把瘾!可这都多少天了,一群不知道哪儿来的王/八/羔/子把收容站都挤破了,得,当官儿的没一个!就你是我见过的官儿最大的!”
      赵夕哑然,而那位“赞赞哥哥”的爪牙的耐心显然已经到达了极限:
      “你小子,给个准话,卖不卖!老子好话说尽,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不,不卖……”赵夕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我们整个团,就剩下我一个了,所以我不卖。我想——”
      我想穿着这身尉官军装回家去,给我爹看看,作为唯一的记忆的证明;而家太远了,不一定能回的去——大概率是回不去的,所以我想先上昆明,我想或许西南联大能够看在这身军装的面子上,让我回学校里继续念书。所以我不想卖掉这身军装……我的大学还没读完,就偷偷跑出来当兵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一点后悔——
      “不想你/大/爷!”
      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内心OS被一记正冲着脸来的直拳尽数打散,噗的一声口水狂喷,牙齿都有些松动。好汉的耐心终于被耗尽,此地的兵痞终于显露出彪悍如匪的真实面孔——谁他/娘/的有空听***?做生意哪里有什么你情我愿的道理,你愿意做就做,你不愿意,我就抢。这条铺着青石板路的巷子里那安宁得不似战时的空气,终于在此刻被拳头捶打肉体的声音敲碎了。赵夕不是没试图反击以维护自己的尊严和衣服——他早就不是当年的那个青瓜蛋子了,他当了三年兵,他从徐州的战场上活了下来,他还多少算是个官——然后又挨了一拳。在赵夕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被揍翻在了地上。
      省省吧,亲爱的上尉。在那一切什么老兵啊军官啊之类的马甲之下,你的本质,只不过是个倒霉的穷酸的来错了地方的读书人罢了。
      “你个娘们唧唧的瘪犊子玩意儿!最后问一遍,卖不卖?!”好汉最后一次凶神恶煞的问,一只手将他按住,另一只手已经开始试图直接扒拉下那身破衣服。赵夕蜷缩起身体将那身衣服搂得更紧,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只煮糊的虾,又如同即将被强奸的妇女一样尖叫起来:“不!”
      好汉凛冽的拳头遂如暴风雨一般,更加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
      那大拳头打人真的很疼,然而赵夕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有些见鬼的尊严要坚守,于是便一声不吭。他愈不吭声,好汉便愈恼火,因而便也打得愈狠。而当疼痛成为了习惯——那几乎就是一件十分无聊的事情了。赵夕只好默默地开始背出师表: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他四岁便会背前出师表。稚嫩的童音一路不打磕巴地从“臣亮言”滚到“不知所言”,昏暗的堂屋里就喝起一声拉长的“好——”,接着所有人的掌声都噼里啪啦地响起来,房顶似乎都要被顶破。他的爹高深莫测的表情半明半晦地隐在烟气里,赵夕直觉老太爷应该是很满意的,但他却不明白自己的爹究竟在满意什么,正如他完全不明白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那长串文言究竟是什么。而现在,在滇西边陲一座小城的拳头捶打皮肉的声音里,他似乎终于懂得了武侯的不知所言之中,究竟蕴含着怎样悲凉的疼痛。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4楼2020-09-20 0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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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了二十一年连女生的手都没拉过的家伙简直惊恐万状,他想要一跃而起,但没能成功,反而扑通一声滚到了床下——脸着地。在身体接触到冰凉的地面的一瞬间,赵夕又意识到了一件事:他似乎,没穿衣服。
        这个处男发出了一声羞耻至极的哀嚎。
        “省省吧,小菜鸟。”
        一个冷淡的女声从他的头上传来:“我见过的男人裸/体大概是你见过的几十倍,有什么可羞的?好歹你还穿着裤子呢。”
        赵夕:“……”
        他忙乱地撑起手臂、从地上爬起来——在这个过程中他浑身被揍的地方都疼的要命,但跟内心燎原一般的羞耻比,这根本算不了什么。他站直身体,慌的不知道该怎么去看那个坐在放着玻璃镜子的桌子旁边的女人——他只敢撩起眼皮偷偷瞟她一眼,但就在下一瞬间,这个男人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的目光死死粘在女人的身上,一动也不动。
        这个女人一头长长的光华流转的秀发……竟然是雪白的?!
        “怎么?”白发的女人偏过头,冲他露出一张远远称不上是苍老的面孔:
        “你没有见过女人吗?”
        “……啊!!非常抱歉!!”
        太失礼了。赵夕当场给那女人鞠了一个120度的躬,如同受惊的鹌鹑一般连连道歉。可白头发的女人似乎觉得无趣极了,她撇了撇嘴,吩咐道:“坐。”于是赵夕下意识地服从,因为那语气不容置疑得近乎军令。他小心翼翼地向刚刚自己躺着的那张床上坐下,却又在屁股挨着床沿的瞬间仿佛被火燎了一般蹦了起来——他忽然反应过来,应该就是这位女士从外边巷子里救了被揍成猪头的自己,而这张床——这张床,应该就是她自己闺中的卧床。
        青年少有地想起了四九城里被赵老太爷指腹为婚的未婚妻李浮秋。战争是个消磨人的事情,在此之前,他已许久没有想到过女人了。
        “十分抱歉打扰您了!”他立正拔起军姿,竭力试图让自己肋骨凸出的小身板显出些许阳刚的男儿之气:
        “非……非常感谢您救了我!”
        女人清眉冷目地扫了他一眼,换了个姿势单手托腮,一双灰眼睛叫人有些不敢直视。赵夕这才看清了她的容貌,镌刻在那张极干净的面庞上的,是一双瞳仁中透出微亮的奇异铁灰色的眼睛——那不像是一双中原人的眼睛。她的五官也比常人要深刻许多……或许这女子的父辈是从昆仑之西迁移而来的外域人吧。不过那并不打紧,生逢乱世,谁还不是沦落四方的无根飘萍呢?赵夕看着她,几乎忘记了羞窘。那张脸干干净净的,深刻的灰眼睛,就如同两汪幽深的潭水。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那倒不必。”
        有着白发灰眼的奇异外貌的女人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了赵夕一番,雪白的发丝熠着些微淡薄的灰色——她是如何年纪轻轻就全白了头发呢?是有过如同伍子胥过韶关一般的、叫人心碎的经历吗?
        “我只是不想有人死在我家门口,”女人曼声道,“担心沾上晦气、祸祸了我的生意罢了。”
        差点死在人家门口的晦气源头顿时尴尬得不行,刚刚脑子里对女人的传奇身世神仙姿容的各种奇妙脑补登时烟消云散。他窘迫地挠了挠头,干笑两声,转移话题似的问道:
        “我姓赵名夕,夕阳的夕……敢问姑娘贵姓芳名?”
        白发女人做出一个牙都要被酸倒了的龇牙咧嘴的鬼脸:“你说话真酸。”
        赵夕:“……”
        但女人还是回答道:“骆月谣。”
        赵夕试探着问:“是,洛神的洛、明月的月、琼瑶的瑶?”
        他堆砌了一个充满仙气的名字,而女人再次嫌弃地皱起眉,也不知道嫌弃的究竟是赵夕还是自己的名字:
        “带着牛马的骆,谣言惑众的谣。”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6楼2020-09-21 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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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夕又一次卡了壳——他其实真的不怎么擅长跟人聊天。半晌,还是白发女人——月谣无奈地了一口气,主动提起话头道:
          “那个叫肖臜的地痞的狗腿子,打你打的倒是够狠,这点子红花油你自己拿去揉揉吧。”她说,随手将一个小瓶子抛给赵夕,后者手忙脚乱地接住,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她继续道:
          “不过刚才那家伙,在肖臜的手下里还算够讲道理的了,跟你车轱辘话滚了小一刻钟才真的上手揍人,开始揍你之后还又问了你几遍到底卖不卖衣服。你小子要是脑子灵光点,今天这顿打本来能不挨的,更没准还可以换个罐头打打牙祭。”
          她看着赵夕,银白的长发挡住了眼睛,又被她撩到耳后:
          “我在屋子里头听这一墙之外的恁大动静,就纳了闷儿了——你何必呢?你就不知道,就算你咬死了不卖衣服,最后的结果也只能是被人家把衣服扒走、还白饶一顿揍吗?他最后一次问你的时候……你就不会变通一下、服个软儿?”
          她讲的居然是一口京白!这让赵夕惊喜得如同身在云端,甚至差点没注意听她到底在说什么。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二十出头的青年人颇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他挠了挠头,用不确定的语气说:
          “但是,他做的事情是不对的……不是吗?做生意就该是买卖双方你情我愿,强买强卖算什么?如果是错误的事情,就不应该放任它发生,起码我做不到。”
          那双铁灰色的神异的眼睛微微睁得大了一些。
          发生的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或许在尧舜夷齐的时代是很重要的问题吧?但在方今之时……
          这位骆姑娘看着他,就像在看什么珍稀动物一般,定定地半晌没说话。
          “……”
          “嗯,那个……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我想穿着那身军服到昆明去?我参军的时候还没从北大毕业呢,或许西南联大看在我为国家建立了军功的份上会愿意留下我——额,虽然所谓军功其实也就是吃了一路败仗而已……”
          赵夕在漫长的沉默尴尬的要命,就赶紧把话题从“对啊错啊”之类的朴素的哲学命题上扯开了。停了一会儿,他忽然想起来骆姑娘的那口京白,立刻又兴奋起来,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啊!骆姑娘,刚刚听你的口音,你也是北平人吗?”
          “不是。”月谣干脆利索地打碎了青年“他乡遇故知”的期盼:“听你说话像北平人,才跟你说北平话。我不知道自己的老家在哪儿——走到哪儿算哪儿吧。”
          “啊……”赵夕长了张嘴,刚刚压下去的关于少年白头的骆姑娘悲惨身世的脑补又一次在脑内疯狂翻滚:“实在抱歉……”
          “西南联大不会要你的。”女人冷静地打断了他——冷静得近乎冷漠:“他们自己的日子都紧巴得过不下去了,吃的都是糟糠,连教授的工资都发不出一个子儿,哪还有闲钱再养从外头莫名其妙地冒出来的吃饭的嘴。”
          赵夕:“……”
          “这年头,谁的日子都不好过。”骆月谣总结道。
          他垂头丧气地被请出了骆姑娘家的大门,身上披着一件她的大码女士短袖衬衫——没办法,自己的衣服被抢了,可他总不能赤身裸体着出门呀,实在还是要感谢大方的骆姑娘愿意借给他一件衣服。赵夕对着紧闭的大门郑重地鞠了两躬,才转过身来,面对着眼前空旷却狭窄的青石小巷发呆。
          可是他还能去哪里呢?
          过完年就十八岁了的逃家的赵夕连夜南下投了军——国/军某新编师某旅团某连。由于识得字又会英语,上来就是少尉排长——其实这没什么用,因为他本质上就是个对打仗一无所知的青瓜蛋子,而战争是不会因为谁学历高而对他网开一面、让他少吃一颗枪子儿的。吃紧的战事不允许青瓜蛋子慢慢的成长,短短三天的军事培训之后,赵夕所在的团被直接投入了徐州的战场,谁想要活下来,不看军衔高低——就只能看运气。仅仅一个星期,赵夕的连队打没了连长,于是副连长扶正,少尉排长赵夕肩膀上多了一颗星星,顶上副连长的缺;又一个星期,连扶上来的原副连长都没了,刚刚上战场两个星期的青瓜蛋子赵夕,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成了上尉连长。等到徐州会战打完,这倒霉催的连队就只剩下了不到一个班的残兵——事实上,他们全团剩下的人,也凑不够一个连队了。
          于是就整编,一个团真的成了一个连,然后他们又被编入新的团,直接送到了武汉。待到1938年末,赵夕举目四望,身边竟然连一个认识的人都不剩下了。
          他的排、他的连、他的团……
          似乎,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朵幸运的炮灰,在满目疮痍的战场上茫然地张望。
          而今已是1941年的初秋。说实话,赵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跟着溃兵潮一路南逃到了滇边。按理说仗打完了,兵就该回家,他明明是北平人,现在却不知怎么跑到了离家最远的地方。或许这就是命运在告诉他这场仗离赢还差的远、还远远没到他衣锦还乡或马革裹尸的时候,但赵夕真的不想再这么不人不鬼地打下去了。
          他想回家,可是一南一北山高路远;他想去西南联大继续未竟的学业,可是半路杀出个兵痞把他一顿暴揍、完事儿了还要抢走他唯一能证明自己身份的一件衣服,一个白发三千丈的毒舌姑娘嘲笑他的愚蠢。
          唉,能怎么办呢?还是回收容站吧。
          回那个他原以为永远不会再回去的地方。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7楼2020-09-21 08: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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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你还在,抱抱


            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0-09-22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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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以闻香呢?


              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0-09-22 2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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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
                溃兵收容站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几乎就是整个腾冲陷入混乱的根源所在。王师数以万计的溃退的幽灵狼狈不堪地逃窜至此,没有地方接洽,没有箪食壶浆。他们在入滇第一个月就吃空了这座小城的存粮,也吃空了边陲对国/军将士所有的热情,因为地方的管理并不走心,而这群当兵的为了求医求食简直无恶不作,入户抢劫、打砸商铺……干什么的都有,那副恶心的样子简直不像是军人——不,或许在他们决定逃走,从战场一路溃退到这滇西小城的时刻起,他们就再也不配被称为军人了。他们是寇,是贼,是被鬼子打散被上峰盘剥被人世蹉跎之后仅剩的一点点渣滓,唯一的用处是给别人制造无穷无尽的麻烦。
                赵夕由衷地厌恶着他的这群同僚,也由衷地厌恶着这样的自己。
                “哟!赵连长!这是去哪儿会相好了?”
                ……看,就是这样。赵夕木然地看着收容站里的某几个家伙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一般搓着手凑上来。所以他想要再次逃开,不再做个兵,而做个学生,总归不要让自己总是这一副恶心的样子——他知道现在自己的尊容跟这些家伙也没什么区别。
                “我还说你这几天猫到哪块去了,好么,看样子是干了了不得的大事,身上还穿着女人衣服!”
                对,他知道他身上穿的是女士衬衫……所以这几天才会绞尽脑汁地躲在各种地方藏着!他知道穿人家姑娘的衣服很奇怪,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啊!赵夕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在心里碎碎念个不停——但很快他发现自己无法再沉默着忍耐下去了——
                “没想到你小子浓眉大眼的,居然也学会了去找窑/姐儿快活了,告诉哥哥们,哪儿来的嫖/资?不会是把你原来的那身衣服跟城东头的虎哥当当了——?!**你干嘛——?!!”
                这个口无遮拦的二等兵完全没料到沉默的赵夕就在这一瞬间暴起,一把揪住他的领口,一双眼睛像是饿了好几天的狗般直冒凶光:
                “我警告你,不要这样说话。”这个穿着女士衬衫的滑稽家伙声音低沉,明明往常一贯是软和的性子,此刻却莫名地有些吓人:
                “不要用这样的话,玷辱了骆姑娘——她是个干净的好姑娘,禁不起你们这样的污言秽语!”
                被揪住的那个是真的吓了一大跳,他旁边的则壮着胆子问:“不是,赵连长,你那姘/头——哦不,是您的骆姑娘……这位是何方神圣啊?以前怎么没听您说过?新处上的?”
                这竟也是一个北平人——赵夕过去可从未曾注意到自己身边的这群渣滓兵里还有北平人。但此刻他早没了认老乡的兴致,只略略地讲了衣服被抢与女人赠衣的事情。那位虽然看起来冷漠了一点、但是却心肠顶顶好的骆姑娘,无论是从姓名还是谈吐上看都受过良好教育的骆姑娘,将红花油抛给他的骆姑娘,看起来没比他大几岁却生生全白了头发的骆姑娘,有一双灰眼睛和极清净的脸庞、会讲一口京片子的骆姑娘……他在这一切都乱了套的垃圾坑里呆了这么久之后遇到的第一个像战争开始之前才存在的那样干净的人,怎么在这群**嘴里就成了——
                “……您等等,”那个北平人呆了片刻,迟疑地确认似的问:“您那位骆姑娘……头发色儿是不是白的?”
                “啊?”赵夕眨了眨眼,“你认识?”
                “你妈/拉个/巴/子!!”那个被他揪着领子的二等兵顿时又扯开了嗓门怒骂道:
                “那女人本来他/妈/的就是个婊/子!!”
                轰!翻天的怒火直接轰上赵夕的天灵盖,他怒吼一声“不许你折辱骆姑娘!!!”,就恶狗一般向二等兵扑了过去。
                两天后,眼上乌紫还没消肿的赵夕仔细辨着方向,一路找回了骆姑娘家的所在,他敲门,鼻青脸肿,然而身上穿着军衔为二等兵的衣服,胳膊上搭着已经洗净晾干的女士衬衫。没等多久,骆月谣很快打开了门,她今天穿的很漂亮,一身褐色旗袍将身体曲线包得恰到好处,甚至还涂了口红,只是面上的神情多少有些阑珊。见到是赵夕——还是那一副尊容的赵夕,那几分萧索的神色登时没了影踪,只剩下惊讶:
                “……姓赵的?”
                “早上好,骆姑娘——我是赵夕。”
                “不不,我没忘了你的名字……你有什么事吗?”她在讶异中皱眉,而赵夕恭恭敬敬地将胳膊肘上搭着的那件女士衬衫叠好双手上呈:“十分感谢骆姑娘先前愿将衣物相赠,我来还衣服。”
                骆月谣:“……”
                她还真没想到这送出去的衣服居然还能被还回来,脸上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半晌方才干笑道:
                “啊,这个……就不用了,你留着吧?”
                “我洗过了,是干净的,穿不穿无所谓,但请骆姑娘一定收下,”他的表情郑重严肃地要命:
                “千万不要因为我而损了姑娘的清誉。”
                骆月谣:“……”
                她扶着门张了张口,似乎有点感动又有点好笑,然而终于没说出什么来,只是冲赵夕指了指自家大门上挂着的一块木板——那上面有一个八卦。赵夕看了看八卦又看了看她,做出疑惑的表情。刚刚敲门的时候他就看到这块怪牌子了……所以?
                骆月谣:“……”
                她几乎要被打败了,于是只好接过那件衣服:“那你?你身上这件,又是从哪儿来的?”
                赵夕指了指自己青肿的眼圈:“打了一架,抢来的。”
                骆月谣:“……”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0楼2020-09-23 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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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被这个愣头青噎住的次数实在有点多。她忍不住重重翻了个白眼:“你老人家那一天要是能有这个架势,何至于被肖臜扒了衣服还揍个半死?”
                  “这能一样吗?”赵夕不忿地撇了撇嘴:“这次可是那些家伙说你……”
                  他突然住嘴,缄口不言了。月谣看着他皱了皱眉,脸上的表情逐渐转为警惕:“……谁们?说我什么?”赵夕锯嘴葫芦似的死不张口,只是看起来面色沉沉,很有些愠怒的样子。女人眨了眨灰眼睛,试探道:
                  “他们说我……是个婊/子?”
                  “不!不不不不不是!”赵夕瞬间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几乎要跳起来,胡乱摆着手连连否认:“不是,那个,不是,你想哪儿去了……”然而月谣已经看见了他眼中藏不住的汹涌的歉疚,便知道自己说中了。警惕的表情消失,她的脸上只剩下了哭笑不得:
                  “那就让他们说呗,我本来就是干这个的啊。”
                  赵夕:“……啊???”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呢,就这个啊?税金涨了、主顾跑了、日本人来了……什么不都比这个吓人多了。”她耸了耸肩,就打算关上大门,将无聊的赵夕和无聊的忧虑全部关在门外,却不想那青年这次反应奇快,一把扒住了门沿儿。月谣一关未成,就看见扒着门的赵夕瞪着一双大大的无比惶惑的眼睛:
                  “等等!我……不是,骆姑娘,你,你是说——你不是那个意思对吧?我——”
                  “我就是那个意思。”月谣平静地说,“我告诉过你,我有我自己的生意,见过的男人裸体是你见过的几十倍还多,因为这份生意就是取悦数以百计的像你这样的男人的肉体。没什么意思,甚至很恶心,但是人总得活着。”
                  赵夕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似乎已经完全失去了言语和行动能力,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在骆姑娘再次想要关上门的时候,死死地抵住那扇木板。他看到漂亮干净的白发姑娘叹了一口气,灰眼睛像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非常感谢您关心我,赵先生……但能别影响我做生意吗?”
                  “可是——”他终于能够发出声音:“你为什么——”
                  月谣看着门外的那个男人——或者说那只是一个傻的让人心烦的大男孩而已,多半连苞都没开。他长得其实挺一般,难得的是眉目之间少见的清正,因而即便满身尘泥鼻青脸肿,也不会给人任何一丝常常能在成年男子身上见到的猥琐油腻之感——那双黑眼睛里竟然还有一点委屈,见鬼的委屈,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她再一次长长叹了一口气,考虑到自己的力气不可能比得过一个男性,这位妓/女索性直接放开了门,把门上挂着的那个牌子翻了一下之后直接领着赵夕进了院子——院子里居然还有几只鸡在逡巡着,在如今饥馑的滇西,这几乎可以算是不凡的财富。
                  “你看,赵夕。”她指一指那群不甚肥壮、然而咯哒咯哒欢快地叫着的无知无识的禽鸟:
                  “若我是个守妇道的独身女人,哪里能有钱买这些会下蛋的宝贝呢?你堂堂北大的学生,难道竟是个信奉饿死事小、失节事大的腐儒吗?”
                  “不是的,”赵夕摇头,他清楚自己的行径实际上近乎无理取闹,但他忍不住——他真的很难过。
                  他只是……突然发现,那样漂亮的、干净的、聪敏的、显然受过良好教育、分明应是书香之后的骆姑娘,似乎也早已经和他和那些收容站里的渣滓一样,陷身在这泥淖之中,许久了。
                  而事情总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你……骆姑娘,”他轻声说,“我总觉得你不该受这样的屈辱,过这样……不体面的生活。”
                  “不是生活,只是活着。赵夕,你的要求太高了。”
                  赵夕一哽。月谣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有看他,而是在看那群满地乱跑的鸡——大概对于她而言,鸡的确是比赵夕有趣得多的东西。
                  “死掉是太容易的事情,方今之时,最不值钱的东西不就是人命吗?好笑的是谁都不拿别人当人看,唯独把自己那条烂命宝贝得紧,别管有用的没用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都想活,所以只好丑态百出地活下去。”
                  她冷笑一声,终于把目光从鸡群移开,乜斜着眼睛瞧了赵夕一眼,如有所指。那双初见时干净得令人心悸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浑浑沌沌地沉了下去,好像幽深的湖水失去了源头又凝结成冰,缓慢死去——她知道自己也是那丑态百出地想要活下去的一员,但那并不妨碍她嘲笑这一切:
                  “人命比什么都贱,所以除了这条命之外,人什么都能卖出去。有人卖掉一身力气,有人卖掉不知道从哪个死人身上扒下来的戒指手表,有人卖掉了军装换罐头吃。有人出卖/肉体,有人出卖灵魂,有人出卖国家——那又怎么啦?大家不过都是做做生意而已,伐桂割漆,物尽其用嘛。”
                  明明是靠雌伏人下才能勉强苟活的存在,这个妓/女却高傲得如同世界之王:
                  “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好歹我卖的,是自己给得起的东西。”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1楼2020-09-26 00: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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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年呆呆地看着她,张了张嘴,最终一句话也没能说出来——毕竟这个女人说的仿佛一点儿都不错。
                    可他还是难过,虽然说不出来,但是他觉得有些事情不对——总有些事情不对。不然为什么这样的一个骆姑娘,就连这样的一个骆姑娘都……
                    为什么就连她都需要这样活着呢?没有人该这样活着,更何况是骆姑娘——凭什么该是骆姑娘说出这些该死的话呢?她不该这样的,像她这样的,这样智慧的通透的灵巧的高傲的漂亮的姑娘,不该是这样活着的。他以为所有这样的姑娘都该活得像他所见过的未婚妻浮秋——闲时可以倚着落了紫藤花影的木格窗棂刺绣,在这人世间尝过的最叫她委屈的伤痛,也不过是偶尔被针尖刺破娇嫩的手指时感受到的一闪而过的酸麻。她的窗台下应该有零星的唾绒,在金砂似的阳光里如宝石一般晶莹。或者她会在学堂里,这么聪明的姑娘穿上长衫的话,肯定是个顶顶受学生欢迎的最优秀的女先生。有一天,她会将一朵大红的花簪在鬓边,披上那件她亲手在金砂一般的阳光下织就的嫁衣,高傲地允许那个最终被她所接受的幸运儿牵过她的手、吻上她乌黑的发——是的,总有些事情不对。不然为什么她年纪轻轻,那缎子一般的秀发上,却已经落满了千里江山的雪呢?
                    可赵夕是个拙嘴笨舌的人。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于是只好用那双难过的眼睛继续看着她。
                    “哎,行了行了,别这么一副跟被谁踢了的小狗似的样子看我,不过说两句实话,至于吗?”
                    那种极寒的颜色从月谣干净的脸上褪去了,她撇一撇嘴,又露出那种极生动的不屑的表情:
                    “赵夕、赵先生、赵小太爷……真是难伺候。我说,您自顾自闯进了我的院门,害的我耽搁了这么长时间接不了客……不如,你来跟我玩一把吧?”
                    “什么、什么玩一把……”他呆呆地重复,进而忽然意识到骆月谣在说什么,慌忙猛摇头:“不!我不会跟你做……我绝对不会的。”
                    “好,你有原则,不嫖/娼。可是如果你不做,别人也不做,”他的骆姑娘漂亮奇异的灰眼睛深深地看着他:
                    “所有人都不做——那么我就要饿死了。”
                    赵夕哑然,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是月谣在那之前问道:
                    “在这样的乱世里,我这样的独身女人,还能去做什么呢?”
                    所以,只要是为了能够活下去……
                    “你也该清醒清醒了吧。”骆月谣说,一边皱着脸把他往院子外面推:“你想做夷齐,可饿死在首阳山上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别整天嫌弃这个不对嫌弃那个不好了,大圣人。给自己找点事情做吧!你还能生活在无菌空间里吗?”
                    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方今之时,仅免刑焉!福轻乎羽,莫之知载,祸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临人以德。殆乎!殆乎!画地而趋。迷阳迷阳,无伤吾行;郤曲郤曲,无伤吾足……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的。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2楼2020-09-26 0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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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
                      后来收容站的渣滓们都盛传说赵连长被他那位艳名在外的白毛女姘头给甩了,因为自从那次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夺衣之战后,他从他的姘头那儿回来,整个人都蔫儿得像颗脱水干菜,没精打采的——哦,虽然这位爷往常也总是不跟大家伙儿来往,但那感觉总有些不一样。
                      “咦——?赵连长?您找我?”正蹲在树根底下研究一簇蘑菇是否可以食用的北平准尉一副“天上下红雨了”的惊奇表情:
                      “您能找我有什么事儿啊?”
                      “我……”赵夕有些踟蹰,然而出于对老乡天然的亲切感和某种从未产生过的冲动,他终于还是开口问道:
                      “门外挂着一个八卦牌子,是什么意思?”
                      北平老乡瞪着他,那眼神宛如在看一只在天上飞的王八。
                      骆月谣小院的门外侧挂着一块小小的木板,上面画着一个八卦。这是某种生意的象征,无客人时它露出正面,有客人来了便被翻到反面,那在当地人之间是彼此心照不宣的常识。
                      这意味着门里的人是一位娼妓。
                      赵夕默然。
                      原来是这样。骆姑娘早已把一切都亮堂堂坦荡荡地挂在了大门口,而只是他——只有他一直自顾自地活在一个人的首阳山上挖着野菜,一边愤世嫉俗一边透过玻璃泡看着变形的世界,想要用自欺欺人的方式扭转乾坤……或许仅此而已吧。
                      1941年的年底就这么溜了过去,除了赵夕军装上的衔从上尉变成了二等兵之外,好像一切都没什么变化——又好像不是这样。收容站前的尘土愈发纷扬不息,拖泥带水来来往往的军车数量似乎肉眼可见地增多了不少——连赵夕这样迟钝的人都能察觉的出来。收容站外的电线杆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大喇叭,时不时会发出些让人根本听不清内容的哇哩哇啦的声音。赵夕多数时候都相当无谓地略过那些噪音,可偶尔他也会蹲在喇叭底下,费劲巴拉地试图辩识出一些广播内容。没办法嘛!他闲的很,而就像骆姑娘所说的,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做。赵夕和收容站的渣滓们也逐渐混熟了起来——在认识到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渣、谁也别嫌弃谁这点之后,他发现融入其中并不是太困难的事情——起码比吃饱肚子容易的多。滇西小城在大量溃兵的涌入之下被迫变成了一座半军事化的城镇,而在壬午年达达的马蹄声逐渐逼近了人间的时候,厉兵秣马的硝烟气,终于在腾冲明晰了起来。
                      民国三十一年的除夕夜,赵夕再一次敲响了骆月谣家的大门。
                      “……?是你?”
                      白发女人看起来惊讶极了——也漂亮极了。她在褐色的布衫之外加了一件新崭崭的大红缎子面夹棉背心,领口用新弹的棉花滚出白生生的边儿,雪白的长发在微暗的灯火里呈现出华贵的银色,两汪潭水一般的眼眸还是那么幽深——她干净得简直不像是一个活在1942年的中国人。或许是看在过年的份上,这次她没有将赵夕堵在门口,而是请他进屋子坐一坐。
                      “不用了,骆姑娘,”青年连忙拒绝道,“我就是……就是想来告诉你一声,我……”
                      他咬了咬牙,终于把那句话说出了口:
                      “我决定去参加赴缅远征军了……第五军,杜聿明将军的部队,还是原来的上尉连长衔——喏,你看,新军装都发下来啦。”他侧过身,给姑娘展示自己肩上数量终于变得正确的星星杠杠,然后又把身子正回来,拿两只黑眼睛直视着漂亮的白发姑娘,看上去有一点局促,有一点害羞,还有点很少出现在他身上的潇洒释然:
                      “我觉得,可能今后就再也见不到啦,如果走之前不来见见你,我可能会后悔……所以趁着还有机会,赶紧来见你一下。”他低声说:
                      “现在见到啦,我也就不会再后悔了……那我走啦。”
                      他想要转过身去离开,可身子却仿佛重逾千钧,挪动起来困难得很。而一直静静看着他的骆月谣终于开口,重复了对话开始之初的邀请:
                      “进来坐一会儿吧。”
                      “啊……”如同成熟男人一般的潇洒和释然顿时消失了,赵夕立刻变回了那个笨手笨脚不知所措的大男孩:“那个,那什么,不会打扰到你……”你的生意什么的……
                      “不会。”月谣干脆利落地让开了门:“本来把自己打扮得人模狗样,的确是有大主顾约好了生意,没想到他那个凶恶的老婆下午忽然空降到家门口,说什么月底没钱、穷得出奇,老娘煮熟的鸭子就这么飞啦。你这只鹌鹑,勉强进来顶一顶吧。”
                      “……哦……哦。”
                      赵夕脸通红地进了院门,又再次进入了那间小屋。屋里的陈设与他被扒光衣服那天看到的没什么区别,只是桌案上亮起了一盏灯罩为绿宝石色的银行台灯,使得屋子里有了微微的明光,玻璃镜上罩了一层印花布。月谣请他坐下,而后便又出了门。赵夕呆在这女儿的闺房里——呃,或许称这件屋子为闺房不太合适——但他就是浑身不自在。这儿陈设过于清幽细碎得富有女儿味道,还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茉莉花香,直直地钻进赵夕的鼻端,叫他更加坐立不安,只好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东张西望个不停。他还真发现了一件上次没注意到的东西——那是一台收音机,上面同样盖着印花布,被摆在门后的架子上。
                      骆姑娘是真的很有钱啊。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3楼2020-09-29 1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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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的女人在这时重新推门进来,与此同时闯进屋内还有一股浓郁的肉香,瞬间将惑人心神的茉莉花驱了个干干净净。赵夕的肚子里顿时开始发出雷鸣,而他甚至顾不得为此感到不好意思,只是响亮地咽了一口口水。
                        骆月谣端进来的是整整一大锅鸡汤。
                        “为了接这位贾老爷我中午还特地宰了只鸡炖上……谁知道那狗/日的居然放了我鸽子。”她咚的一声将炖锅放在桌子上随口抱怨:“倒是正好你来了,也算有缘分,就便宜了你吧。一整只鸡,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别浪费了,大过年的。”
                        赵夕……赵夕已经说不出话了,没有直接上手从锅里捞鸡腿已经是他最后的教养和克制。月谣又拿来了碗筷,在他面前摆了一副:
                        “喏……除夕快乐。”
                        赵夕吃的像一只猪。
                        肉啊那可是,***,那么多肉。
                        骆月谣吃的很少,有一搭没一搭兴味阑珊的,筷子点一点又放下,中途还出去给赵夕添了一碗饭。倒是赵夕吃到最后整个人都在不停打嗝,却还是往嘴里塞个不停的样子成功逗笑了她,她问:“好吃吗?”
                        “好吃,特别好吃。”赵夕忙拼命把满口食物都咽下去,好能口齿清晰地回答她:“有肉吃,不用喝稀粥可以吃干饭,特别特别好吃。”
                        “是啊……肉好吃。”她轻声重复,声音低的近乎喃喃:“可是这肉、这饭食……这屋子里的一切,都是要靠卖/淫来换的。”
                        赵夕喉间一卡,胃里满满的美味的食物,顿时像石头一样沉了下来。
                        “还有玻璃镜、茉莉的香胰子、丝袜手巾、胭脂水粉,这身上穿着的新衣裳,桌上亮着的银行灯……都是嫖/资。之前抢了你尉官服的那个肖臜,本地一大瘟,无恶不作,那话儿短得要命,器小活儿臭,可也是我的老主顾——我这白毛鬼一般的样貌,在干这一行的里头却反而特别吃香,真是有病。还有今天放了我鸽子的,是你们第五军的一个军需官,叫贾烨。烂透了的一个人,贪了你们的东西往我这儿送,我拿着他的烂钱,整个人大概也会跟着烂掉——可是没有他,我大概便也就什么都没有。”
                        她一只手托腮看着满桌子的鸡骨头,白发挽到耳后,使得赵夕在昏黄的暖光下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脸——还是那么干净,铁灰色的瞳仁很深很深。这绝对不是骆姑娘的错,但赵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确感觉不舒服——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正如之前骆姑娘告诉他的:那都不过是生意买卖罢了。现在的世道,谁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卖的吗?
                        ——可那是不对的。
                        赵夕心里一直没有改变的声音告诉他……那是不对的。那应该被改变。
                        “呵,不过那些不像我这么寡廉鲜耻的女人,大概也的确应该什么都没有吧。毕竟,那才是常态。”
                        这也是不对的。为什么人们就该没有食物吃?为什么女人们在这乱世里不靠出卖自己的肉体就该活不下去?不应该这样。所以这应该被改变,所以他想要改变这个……
                        所以他再次下定决心,去打仗。
                        “仗打成这样,”骆月谣说,声音很轻,却又斩钉截铁:
                        “所有的中国军人都该去死。”
                        赵夕霍地站起来,并非因为身为军人感到了被冒犯的愤怒,而是因为羞愧。这个连军装都被人扒了去换罐头、只好抢劫他人衣物的军人看上去是如此赧然又窘迫——骆月谣抬头看他。有些出乎意料的是,女人的眼中并无任何指责抑或是这句话中本该蕴含的不满抱怨,那双带着一点点灰色的瞳子平静坦然得如同死火山的山口。在这样的眼神之下,似乎怎样的话都可以说。
                        他脱口而出:
                        “可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无论如何,这世界上没有谁生来就该没有饭吃、生来就该活的肮脏,甚至是生来就该去死——不能动弹的伤兵被丢弃在战场上,成群的老鼠在吮吸他们伤口里的脓,饥饿的妇人抱着孩子,乳房干瘪得像七八十岁的老妪——事情不该是这样。可事情究竟应该是怎样的?究竟怎么才能改变令人作呕的现状?赵夕也不知道。他曾经因此而对自己好失望,埃及人在大雾中辨不清方向,却分毫不及他自己在愚昧里那样的发昏。现在他依旧迷惑于这个问题,只是他终于意识到答案不可能存在于自己昏聩的头脑之中。
                        所以,他想要去找找看。
                        “骆姑娘,我想请你等我打了胜仗、再回来找你。”赵夕郑重地说,手指紧紧捏着裤子的布料,全然忘记了自己这次来找骆姑娘本来是为了做永诀打算的:
                        “我想去做一些事情,尽自己的努力尝试如何才能够带来改变——击溃日寇、结束战争,如果不行的话,再去尝试其他的方法……我可以殊死地战斗、可以变成一个烂到让人恶心的存在——如果那是为了让大地上的人们重新拥有生而为人理应拥有的生活,我愿意……去做一切的尝试。”
                        骆月谣微微睁大了那双漂亮的灰眼睛,赵夕看着她的眼睛,依稀看到深湖之中,仿佛泛起一点点涟漪般的星光。
                        “……好呀。”她忽然笑出了声——天,赵夕从没见过她笑得这么甜:“总觉得你好像长进了许多似的,小菜鸟。”
                        赵夕看着那个笑容,有些面红耳赤不敢回答:“人总得给自己找点事去做,这是……是姑娘教了我。”
                        “是呀,人总得有点什么相信的东西。”月谣轻声说,“心里有点想头,就总有点事情可以做……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4楼2020-09-29 18: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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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什么事情都愿意去做。”
                          “诶?”赵夕眨了眨眼睛,直觉此刻的骆月谣,似乎和往日见到的有些不一样的感觉:
                          “那,姑娘的想头是什么呢?”
                          “你想知道?”姑娘问,铁灰色的眼波在昏黄的灯光下曳动,赵夕很郑重地点头。于是月谣站起身来,不知从哪儿摸来一块大桌布,将满桌狼藉直接一盖,然后坐到床边坐下,开始……脱衣服???
                          “……诶?诶?!等等,不是——?!”赵夕的语气从疑问变为惊恐,到最后几乎是尖叫起来:“等等!!骆姑娘你在干什——”
                          “我的想头,就是及时行乐啊。”妓女笑了起来,只是脸孔隐在了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难得气氛正好。赵连长,你也脱啊?”
                          赵夕的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瞪出来,他被事情的神展开完全惊呆了:“不、不是,骆姑娘,不是这样的吧!”
                          “就是这样的,上尉,权当是恭喜你新衣服到手、官复原职。”
                          “不是,等等!!”赵夕尖叫:“咱们明明刚刚还说做事、说理想说得好好的,你忽然说这个……这个,不是明摆着骗人呢嘛!!”
                          “诶,你管那么多干嘛?”啪,桌子上扔过去一件明艳的大红背心;啪,桌子上又扔过去一件暗褐色的短布衫。“家父原以琼瑶美玉为我命名,后来是被我自己改成了这个言旁的谣言的谣。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就是因为我擅长骗人呀~”
                          赵夕……从没见过女人身体的赵夕想要夺路而逃——他真的逃了,结果跑到门口才发现,这个可怕的女人竟然在不知道什么时候把门反锁上了。妓女啧了一声,用一种哄骗的语气曼声道:
                          “哎呀,你看看你,马上就要去缅甸打仗了,这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想到自己还是个处男,不会觉得有什么遗憾吗?”
                          “不、不是……” 赵夕虚弱地挠门,“骆姑娘,这不是什么遗憾不遗憾的问题,这不对——”
                          “我乐意,今天除夕夜,春宵一刻值千金。不许闭眼,转过头来看我,我有那么丑吗?”
                          她已经用一种让人目瞪口呆的速度让自己在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脱成了精光,只剩下一块白布严实地裹在胸口的山峦之上。女人反手去够打在背后的结,一双灰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终于战战兢兢转过身来的年青的士兵:
                          “小菜鸟,你看过比才的卡门吗?里面有一句话挺扯/淡的,叫什么?女人是祸水,美好只有两回,或为爱情裸,或在临死前。”
                          不看还好,一看就……赵夕两眼发直,重重地咽了一口口水,那两汪深潭一般的灰眼睛,仿佛就在骆月谣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翩然落地的瞬间化为了滔天春潮。妓女媚眼如丝,笑道:
                          “你看,我美么?”
                          “美、美……不是,”赵夕在羞窘难堪之中情迷意乱,“我,我没有钱……”
                          “这个时候提钱,你也太扫兴了。”年长的女人喉间发出低低的笑,她走过去搂住那个菜鸟,细白的脖颈柔媚地搭在赵夕的左肩,于是那喉间深深浅浅的震动便也热乎乎地送进男人胸腔中的那颗心脏里:“也罢了,这一次,便当是我再教教你——”
                          “——希望未来有机会的话,能够真正并肩作战吧。”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5楼2020-09-29 1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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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赵夕不带任何遗憾地上了战场。第五军,上尉连长,被军卡运送肉罐头一般送到了缅甸。打了仁安羌、打了同古、胜仗之后是败仗和狼狈的逃窜,翻越野人山、胡康河谷……而他居然奇迹一般的活着回来了。从战地医院出来的第一天,他就瘸着还没好利索的腿直奔那个门前挂着八卦牌子的小院——
                            但是小院的大门上,那个画着正反八卦图案的木牌……怎么消失了?
                            加衔成少校的赵夕一愣,心里咯噔一下,开始拼命拍门。很久之后门才被打开,开门的人是一个路都走不稳的长着一大把超凶的络腮胡子的老头子。
                            “原本……”赵夕声音发颤,“原本住在这里的那个长着白头发的姓骆的姑娘呢?”
                            老爷子用看智障的眼神瞪着他,然后啪地关上了门。
                            那个叫骆月谣的女人,就在这里以吊诡的人间蒸发的方式——失约了。
                            赵夕问遍了所有人,可是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就连她具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都没人能说出个准数,看起来她似乎是因为突然有了什么天大的急事,所以匆忙搬走的。为了找到人,赵夕甚至特意托了重重关系,联系上了骆姑娘提过一句的那个叫做贾烨的军需官——那的确是个烂到了骨子里的混/蛋,说起骆姑娘的时候会露出鄙夷又奇怪地带着点防备的表情,明显是知道点什么,却死活不肯开口。而此时此刻军号又起,整编一新的国军将士,终于可以拔旗北上了。
                            少校赵夕已经忘记了曾经的自己有多么渴望北上归家。可笑的是,他归心似箭之时只能如困兽般在樊笼之中狺狺悲号,而此刻在南土尚有牵绊未了,却不得不听令离开——因为他是一个军人。
                            那么,就只好从此别过了,骆姑娘。
                            他们便一路北上,去打日寇、更重要的或许是目前名义上还算是统一战线的红脑壳——打了很多仗。赵夕对敲碎红脑壳没什么兴趣,但他更没有为此而违背军令的兴趣,所以,当军/统的特务以“有通/共嫌疑”为由逮捕了战功赫赫、已经高升为上校团长的赵夕时,他惊怒非常,笃定自己是被卷进了什么党争陷害:
                            “你们凭什么说我通共?!有什么证据吗!我压根连红脑壳都没见过一个!!”
                            “呸!不见棺材不掉泪!”军统用手枪顶着他的脑袋啐了一口:“赵团长,在你之前下狱的贾烨贾军需署长可已经交代了,你在腾冲的时候,曾经与一个叫做骆月谣的长着白头发的妓女有过频繁接触……对吧?”
                            “骆——”
                            赵夕的身体猛地一抖,他难以置信地瞪着那个特务——怎么会、怎么可能,从这个人的口中听到骆姑娘的名字?!“她——”
                            “呀,你怎么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特务微笑着给他铐上手铐:
                            “她就是中共在云南腾冲地区安排的、代号叫做‘山鬼’的地下党呀。”
                            “……”
                            “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碰见以妓/女作为掩护身份的地下党,真是寡廉鲜耻。”
                            特务推着赵夕,押着他离开团长营房、向军/统下辖的审讯室走去,一边漫不经心地说:
                            “不过效果似乎意外地很好啊,这不是连贾军需署长和赵团长这样的能人都上钩了么。只可惜,那婊/子嘴硬得很。我们把能做的都做了,结果还什么都没能挖出来呢,她就撑不住伤势死掉了……啧,不然也不至于来找赵团长聊天呀。”
                            ……他们是真的什么都没能从那婊/子嘴里问出来呀。或者说,问出来了,只有一句话。
                            “你的党/内/职务是什么?”
                            “……”
                            噼啪。那是鞭子破空,狠狠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
                            “说话!”
                            于是女人咧开嘴,无声地大笑起来:
                            “中 国 军 人!”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6楼2020-09-30 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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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夕获释于淮海战役。1948年10月,济南失守,剿/匪司令部不得不将能够搜刮到的所有兵力投入到徐州战场,被关了将近三年而连个屁都没审出来的赵夕,就是在这个时候作为壮丁的一员被拎出了牢房,直接踢到了华东。他茫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又遥遥眺望了一下远方推着小车支前的民工那蚂蚁一般的影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蹲在号子里的那三年的岁月一样,他又想起骆月谣。那个把他的前途彻底祸祸了的女人嫌弃地皱眉撇嘴,嘲笑他像是饿死在首阳山上的夷齐,又在银行台灯暖黄的光里轻轻微笑。他回想她炖的那只鸡的味道,那天晚上抚摸过的细白柔软的肌肤,她不俗的谈吐见识、军人一般雷厉风行的作风和门后架子上摆着的收音机——乖乖,原来她的收音机是那个用处的啊。
                              然后他想起她在灯下放轻了声音,说“仗打成这样,所有的中国/军人都该去死”,说“人总得有点什么相信的东西”。而现在,他终于知道当晚那个女人隐而不言的“想头”,究竟是什么了。
                              你是真的,很擅长骗人啊。
                              赵夕一边想,一边露出了笑容。他像丢开什么累赘似的一把将枪扔到地上,冲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看得目瞪口呆的解/放/军战士举起了双手:
                              “我投降啦!”
                              赵夕就这样成为了一名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在那场战役结束之后,他跟着部队回了营房,找上了阵地最高长官——营长:
                              “请问您知道一个代号叫山鬼、假名叫骆月谣的中共特工么?白头发,女性,长的很好看。”
                              营长:“?”
                              他毫不意外地得到了否定答案,又毫不气馁地道谢离开了。他们修整、拔营、再赴下一场战役。在战役结束之后,赵夕找到汇合的兄弟部队阵地最高长官——团长,问出了同样的问题:
                              “请问您知道一个代号叫山鬼、假名叫骆月谣的中共特工么?白头发,女性,长的很好看。”
                              团长:“??”
                              于是他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但是,直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在天安门广场上冉冉升起,他都没有得到任何一个答案。赵夕并不气馁。答案可能在任何地方,唯一不会出现的地点就是他那昏聩的头脑中,所以应该好好地找找看、认真地做点事,别那么急着沮丧失望。他买了长途火车票,辗转几十个小时,又回到了云南,再骑马、搭老乡的木板车、徒步……一路回到了腾冲。
                              “请问您知道一个代号叫山鬼、假名叫骆月谣的中共特工么?白头发,女性,长的很好看。”
                              他问每一个他能见到的中/共/党/员。或许是骆姑娘的发色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过深刻,终于有一天,他得到了一个回答:
                              “同志,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我曾经被她救过一命,却对她本人一无所知。在得知她的死讯之后,我想见证她的故事。”
                              “……我很抱歉,但是现在的斗争局势依然十分严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爪牙尚未被清除,山鬼同志的身份和任务是绝密的档案。同志,我无能为力。”
                              “……那么,它会有解封的一天吗?”
                              “会的,我向你保证——当光明能够照耀到这片大地上的每一个角落的时候。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英雄。”
                              赵夕就在这一刻下定了决心:他要活到九十岁——最好活到一百岁。他要活到六十年后、七十年后,活到那些尘封的绝密档案都可以解密的时刻,然后,或许他就可以在一本书、一台话剧,或者一首被小儿高唱的童谣里与他那失约的骆姑娘重逢,听一个代号叫山鬼的英雄的传奇故事。为了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他愿意使尽全身的能耐,长长久久的活下去——他并不担心自己做不到这一点,别的事情不好说,但是,在“活下去”这件事情上,赵夕的运气一直很好。
                              历史会记得,明天属于我们。只要还有明天,我们就可以憧憬另一种生活。尽管在那遥远的明天到来之前,将会有数不尽的灵魂在鸱龟曳衔的烈焰之中化为灰烬,但那些灵魂的憧憬将在代代传唱的诗歌之中,活得比那些灰烬更加长久,长久到足够看到明天的红日跃出地平线的一瞬间。而无论是在那之前还是在那之后,只要还有一个能够歌唱的诗人活在月光之下,消逝的灵魂,便永远不会被遗忘。
                              ——但那真的很辛苦、很辛苦啊。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17楼2020-09-30 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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