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五
时光荏苒,又是三十年的岁月流转,当年健壮的海东也终于变成了一个满脸沧桑的中老年人,年轻时打猎留下的暗伤让他腿脚变得有些不太利索,以至于他很长时间里都干不了重活。
此时海东摸着有些颤抖的双腿,挣扎着就想从椅子上站起,可还没站起门外就有焦急的声音传来,
“爸,你怎么又起来了,明明郎中说过要静养几个月的。”
一个和年轻时的海东有八分相像的青年男子走了进门,看到他海东就气不打一处来,吹胡子瞪眼道:
“瞎嚷嚷什么,你老子还没到动不了的程度。”
“是是是,知道爸身子骨好,但这几个月还是好好歇一下吧。”
儿子一边敷衍着老爸,一边小心地把海东扶回椅子上。
海东还在嘴里念念叨叨,但也没有特别反抗,哪怕很失落,可他比谁都更要清楚,他已经不再年轻了。
等儿子出门工作,妻子去了河边洗衣服,房间里空荡荡地又只剩下海东一个人。
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他又转过头望向窗外的山峰,那是他已经看了大半辈子的风景,几百次几千次的转头,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肌肉本能,可他一次都未曾接近过,哪怕幻想过无数次,但到了最后,他依旧呆在原地。
等回过神之际,他已然垂暮之年。
海东神色说不出的疲惫,以至于没有注意到已经八岁的孙女走近。
“爷爷你在看什么呢?”
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海东这才发现孙女已经在他旁边站了许久,和他一起呆呆地看着窗外,那双清澈的双眼中单纯得仿佛可以倒影出山河。
海东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孙女的脑袋,缓缓说道,
“那是这个世界最高的山峰,方圆百里之内,从没有人去过那里,你爷爷年轻的时候也想过去攀爬,但已经在这个村子里呆了大半辈子,看来是没有机会再去咯。”
“为什么啊?”
“因为爷爷老了啊,腿脚也不利索了,现在连出趟村子都很困难咯。”
“爷爷不要伤心,等以后雨儿长大了,雨儿就带着爷爷去那儿玩。”
雨儿小小的脸上满是认真,她伸出手擦了擦海东有些湿润的眼角。
在她的小时候,海东也是这样用衣袖拂去她的泪珠。
海东被孙女蠢萌的模样给逗笑了,他伸手把孙女抱起,用胡渣蹭她那白嫩的脸蛋,
“哈哈,你要去便去,我肯定是不会拦着你的......”
这个瞬间,海东忽然愣住了。
孙女注意到爷爷的动作停下,有些疑惑地低头,却看到海东已经泪流满面,一滴滴泪水顺着皱纹滑落在地,潮水般的悲伤汹涌而至。
雨儿一下慌了神,她手足无措地不知道干嘛,只好一遍又一遍地说着稚嫩的安慰。
海东把孙女紧紧抱在怀里,年迈的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他这才回想起,四十多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他已经去世的父亲和他说过与方才同样的话,
你想去便去,你看我们啥时候拦过你。
到了夜晚,他径直和妻子念月说道,
“我要去那个最远的山峰看看是怎样的。”
“.......你去不了的。”
“我要去。”
.......
同样已经年迈的念月没有接话,她继续做着手里的针线活,沉默了很久,很久,两人都不说话,直至煤油灯几乎燃尽,针线几乎见底。
终于,念月的肩膀渐渐地开始抽动,泪水模糊了指尖,连最简单的细孔都穿不过去。
海东一阵心疼,紧闭着双眼不敢看向这个陪伴了她一辈子的妻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房间里的抽泣声才慢慢平复,睁眼望去,念月已经恢复了平时的模样,多少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永远都是这么冷静,美丽,似乎永远都会陪伴在自己的身边。
念月深吸一口气,起身把一个藏在柜子深处的钱袋拿出,
“这是我们家这些年的大部分积蓄,已经留好了给孩子们的份,所以也不用担心他们,他们也已经大了,会照顾好自己。”
妻子的声音平缓温柔,好似微风不断的安抚海东的内心,
“所以,你想去便去吧,但是请记住。”这个时候念月背过了身,不让海东看见她的表情,
“想回来就回来吧,炕上的粥永远会是热的。”
“.......我知道了。”
再相视,已无言。
海东是在这个冬天的一个清晨出发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出村的路上堆满了积雪,每一步都走得非常辛苦,但他的脚步却比五十年来任何时候都要更为轻快。
可在出村的路口上,一个少女挡在了那里,海东的身体停顿了一瞬,但很快就更加坚定地,慢慢地走去。
在肩膀掠过风雨的一瞬间,风雨开口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想去便去。”
“你会死在路上的。”
“无所谓。”
“那里什么都没有的,那只是一个幻影。”
“无所谓。”
........
“多少年了,你还是一模一样。”风雨的语气突然变了,认识她五十余年,海东还是第一次在风雨的话语中感受到情绪的波动,就如同沧海桑田的那一抹孤舟。
海东没有理会风雨继续往前走,但下一秒就有一个东西砸到了他的后背,捡起来看那是一双毛靴子。
“你这是.....”
“换上吧,这么大年纪了,没有一双好鞋子你连山林都出不去,还有。”风雨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
“我陪你一起走吧。”
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