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爪

烛火不可与月争辉，池中一豆一点红飘飘摇摇地与水中那一轮月重合后，主子们便要登楼了。临行时赏了，除却贴身的侍儿们随之登楼，其余的便可于惊天楼下、环璧池旁赏景。
宫中的和乐景象总是空泛的，或许因为人心中总是私藏了许多情愫。我在宫中待了几岁，迟来的恋家才由太阴星君传递给我。倏尔低头时，我以己度人，语不知何时来我身边的陈掌记。
“想家么？”
没头没尾地。

“ 是有些。”
笑里温软，依旧答得腼腆。可兴许是让中秋佳节的圆月一映，便不显得那般生疏了，只似融融的星子垂微，点衬着粼粼的湖波与莹莹的灯。
但似乎又不尽然。思的不是汴京，是颍川，前者的时岁短暂终归难以承得起一个家字。
“ 方宫正呢？”

往昔数去，陈掌记于宫中，应当正满一个整年，而我已然是她的四五倍了。我的家中有洪水猛兽，剥皮拆骨、要吃了我的那种，我惧怕他、讨厌他，却不得不承认，也思念他们。
难得的松泛，使我也肯与人说些真心话，却也还是藏着掖着。我与兄长共书一个方字，从来得是共进退的。
“想吧，有些想。平日总是忙，如今见诸人团圆了，才觉得思念真是闹人的东西。”我勾出片笑意，“家中表姊嫁人，我都无空去贺呢。”

说是思念，我却时时记得兄长与我说的，归去自不会没有住的一张床，却不要将自己当作他的家人了。这样狠历的话说出来，是很伤人心的，纵然好容易下了归去的决心，却又有去岁他赶往福建一事。与往日很不同的是，这一回不是什么风光的钦差之任，反是他辞了官，又叫官家外派的。由此情状来看，我又不能归家了——倘若他说我是趁他不在才归去的，我有十张嘴也说不清。
总之，家里的事情就是这样剪不断理还乱的，远不比宫中轻松，还没得道理可讲。
我又摆摆手，试图将突然冒出来的归家之论抹去行踪。
“看的是一轮月就够了。”笑笑，“何况，不是内廷离不开我，是我离不开内廷呢。”

不免轻笑。巧的是一阵风来，拂动满池的灯火摇曳，便连夜幕上点缀的星子也闪烁斑驳。抬袖揉了揉微倦的眼，身逢难得的静谧，连声音也不自知地柔软了。
“ 令亲若知道方宫正在内廷做得这般优秀，定会赞许欣慰的。”
出身大族的女儿家比之寒门，往往有许多的路可选。可那些路又恍惚都束着桎梏，譬如必有采选，必有内廷，必有门当户对。好在，她尚且不觉得在内廷难挨，身似浮萍，哪里都有容身之所。

倘若是母亲，她会忧心我的吃住；若是兄长，怕是我成九分的事，他还要置喙一分的未满。只有两位表亲，尚还能算作为我开心之人。可惜亲疏远近并不能从此事上看个完全，她这样讲，当也不过是客套。
“不说我了，怎么不讲讲自己？”
圆月高悬的中秋，最是迸出思念的时候，我虽没有这样体会过，却总能从旁人的描绘中品出许多思乡。
“宫中的中秋与陈府的中秋有何不同么？”

“ 我吗？” 是有些怔然。至于后话，便愈发让茫然笼了个彻头彻尾，垂了眼摇头，“ 我不知道。”
“ 我去岁开春才来的陈府，七月便入了内廷，未见过八月的中秋。从前，我是居在颍川祖宅的。”
大户人家的儿女多，偶有两个不养在本家，并非什么怪事，也未必会人尽皆知。只道是这短暂的半年情谊撑不起中秋的圆满，来汴京后的第一个团圆是在六尚清洗里，第二个，便是今日了。

4—

一席相会使我偶然地将她剥开一些，窥见藏在其中的冷清与无措。陈氏先送表娘子入宫，再从祖宅匆匆接了娘子送入宫中，已然是不争的事实了。不论是出于与兄长同样的担忧、还是别样的凉薄，都不是我该去纠察缘故的。
于是话题兜兜转转，又成了我说她听。
“我母亲会领着表姊姊做月饼，表兄会早些归府，偶尔还会与我分饮桂花酿。他酒量不算太好，却还强撑着，每每我装醉，他才肯缓一口气。”至于兄长，在我与他分别的数年里，尚还不知道他如何过这样一个团圆的节日，之后，我入宫、他居庙堂，谁也没期盼过团圆。
“你离乡甚远，好在，宫中还有位亲人呢。”

她话里那样鲜活的场面，饶是此去经年，也恍惚近在眼前，便令她也禁不住弯一弯眉梢，任着瞳仁里弥漫起清浅的笑意。
“ …颍川祖宅里的老掌事夫人也会做月饼，每每都按着人头分发，说什么寓意圆满，偏要瞧我们吃下去才肯罢休。”
都是前年的事儿了。也不知去岁自己不在祖宅，那位眼角生细微的老妇人是否还会边发月饼边絮絮叨叨地念。但这些，都已然不是她能够操心的了，出宫已成稀事，更何况颍川。
于是她微赧地点点头，应下那句“宫里还有亲人”，又摇摇头，莫名有些虚无缥缈的哀悯。
“ 崔娘子也许久不曾见家里人了。”

身为嫔御，得有伴君如伴虎的觉悟。都挨在虎头旁了，谁还有功夫去想家中人呢。即便曾经尚存思念，也要在日复一日的磋磨、的绞尽脑汁中消灭。
“后苑么，瞧着热闹，还是孤寂的。”我往惊天楼上瞥一眼，正瞧见望月仙姿。她们离那清冷的月宫更近了，要近到什么程度，才会眉上染霜呢？
“这不是还有你呢么。”我调笑一句，心中想的是，待她再有进益，至正三品时，或还可召见同族女眷呢。

片刻哑然，笑着摇摇头，又点点头，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她与崔娘子的亲缘，隔着辈分又隔着表系，从未逢面偏又在品阶上云泥之别，是很难倾心以待的。况且，她生怕自己丢了崔娘子的脸面，崔娘子又是怕她傍势而娇，两下对比，竟是还不比初识的那般亲近。
但这些又是不必说的，只旋回了眼，些微腼腆地笑着。
“ 我如今只想安分做事，早日如方宫正一般，能当得一片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