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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魂
我在洛水岸徘徊,岸边的杏花已红得胜过初生的朝阳,水汽从河里升腾,氤氲弥漫于空。我追寻一千七百年前西晋士人的点滴印痕,外戚干政、八王之乱的残酷现实让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卷入,走错一步,就是万劫不复。陷入沉思的我精神有些疲惫,不觉昏睡过去,将取梦以通灵。
“魂兮归来!
归来兮!
归来!”
招了好久,终于有一团黑影姗姗来迟,飘飘荡荡,晃晃悠悠。
“敢问先生籍贯名讳?”
“位卑名微,不足道。”
“那先生可否讲述一下自己的经历,在下招魂就是想解当年事。说不定先生的人生正是西晋士人的缩影。”
“我没什么可说的,‘缩影’更不敢当……你也不懂。”
“先生不说,在下自然不懂。翻看史册,也不会懂。只有了解当事人的心路历程,才可能懂。”
他述说起来:
弱冠之年,父亲单独把我叫进书房,拍着我的肩膀,笑意盈盈地说:“老二,在你的兄弟中,你是最出色的,你十二岁获乡曲之誉,被称为奇童;又得你杨伯父赏识,嫁女于你。为父有你这样的儿子很欣慰。杨家比我们门第高,你一定要光耀门楣,不要负你伯父的厚望,也不要让为父这张老脸没面子,更不要让自己被人瞧不起。”
我自信满满地点头,整装入洛阳。
二十二岁那年,我因一篇赋名满京师,我的府主更加重视我,僚友更加亲近我,所有人都以为我将飞黄腾达,除了政敌。一时的美名换我十年的栖迟。
三十二岁,我依旧官位卑微,早起晚睡的作息规律折磨得我崩溃,即使奢侈的睡眠时间也睡不安稳。忍受不了,披衣出户辗转于秋夜里,月露凄冷,寒蝉凄切。最是秋霜怜我,怕我孤寂,落于鬓角,伴我残生。
我以为这是我人生的低谷,其实只是低谷的边缘,厄运的开端。不久我被调离心心念念的洛阳。离去之时,艳阳高照,桃花灼灼,我却仍在漫漫黑夜中,萧萧秋色里。
我用手捋着一绺素发,寂寞日深,它晕染日深,生命里大概只有白了。忽然一枝红艳从窗子伸进来,如一股新鲜的暖暖的血液注入我槁木死灰的躯体。我走了出去,拈起一枝石榴花,问道:“于此寂寥陋馆,汝为谁妍?”。
“一报天地造物之恩,二答府君浇灌之情,三逞仆之陋才鄙志。”
我转身目光撞到一个下属的笑脸。
他告诉我,身著赭红衣双颊红润的我依偎在石榴树旁夺了云霞的光艳。
我说他与红石榴站在一起也是一幅绝美的画。他少孤贫客于此,颇有才艺。我待他甚厚,也不乞求别人将心比心来怜我。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在九品中正的选官制度下,中下门第出身的我,注定了栖居下僚。当然了,这只针对我这样的拙者,于巧者则不然。谁说出身不好的人没有好前景,几年之后在朝廷动乱中他平步青云。而我刚攀到悬崖边就要掉下去摔死,关键时刻他拉住了我。命运是如此奇特,你做的每一件事都为未来埋下了伏笔。上天和我开的这一个巧合的玩笑让我绝处逢生,而另一个巧合的玩笑则让我“屋漏偏逢连夜雨”,而且连夜的暴雨直接溺*****。施雨者同样是我一个下属,他也有些才能,不过奸滑善媚,我因厌恶而常鞭笞他。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三十年后,一时气焰极盛的他兴风作浪降了那场暴雨。
我已猜出他是谁了,荥阳潘岳,字安仁。我问道:“先生是否至今在九泉之下仍然悔恨自己当年的抉择?”
“当年哪个抉择?是不该得罪那个小人吗?”
“一千七百年了,先生仍然不知自己究竟为何而死?为小人所害只是表面原因,最根本在于当时社会的黑暗与你的——干没不已。先生知命之年,高歌归隐为何又趋入凡尘?让尘土染脏了素衣,成了人生抹不去的污点,还被讥讽人文不一。”
他继续说:
我只是不想辜负自己的才志,我不甘心一生就那样庸庸碌碌地过去,我对自己很负责的,虽对末位不满,却从来不敢懈怠。我在河阳带领民众种花卖果,他们亲切地称我“花县令”;在怀县坚持保留将被取缔的民营客栈;在长安鼓励渔业,施礼乐教化。我期待上级能看到我的才能与虔诚,也绝不能愧对一方黎庶。对,这也是我的干没,我做的一切都是有目的的。哈哈!可笑的是,即使干没至此也没干没出春风得意,依旧只有秋霜凛冽。
先贤五十而知天命。那年的我似乎也知晓天命了。回顾以往,我竟在六品七品的卑位上混了三十年。三十年!人生有几个三十年?常说人生百年,人有几个活到整百?半百的我行将就木了,本想算了吧,闲居去,远离尔虞我诈、险象迭生的官场,苦中作乐赋篇《闲居》聊以自慰。可不甘心哪!吾生而为人,正为入世而来,怎能反而出世呢?“老骥伏枥,志在千里。”我虽鄙陋难比魏武,可也有壮心哪。
“先生逞壮心,至于望尘而拜、为虎作伥吗?”
俗言“士为知己者死”,士拜知己者又有何妨?而且你在路上遇到尊者又不能装看不见一溜烟跑了,也不能只是愣愣地站在路边没什么表示。我自弱冠起就追随鲁武公,只有贾氏能赏识我。鲁武公的孙子小鲁公贾谧找到赋《闲》的我,让我升到五品黄门郎。小鲁公很欣赏我的文才,信任我的忠诚,所以他有什么重要文书都让我拟。有一天他让我作篇祷神文,其中夹杂构陷太子谋反的字句。
我回到家彻夜难眠,坐于窗前看到天上澄明的圆月从东向西慢慢移动,一会儿没入乌云层,不久便重新出现,依旧那么大那么亮,那团乌云已找不到踪影。月色的明亮刺痛双眼,使我不寒而栗。云易散,月长存,试图以云翳月者不过是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扪心自问,我不是个恶人,我无法将自己定义为奸佞小人,我没有想过要害人,也不愿害人,可命运逼我参与害人之事。我没有资格规劝贾氏甚至没有办法拒绝做他们的随从附庸。我早该明白投入一个党派,就再也不是自由身,而是缠绕在松树上的一株女萝,虬干在浓烈阳光的沐浴下摇曳起舞时,我能分一点余光;它连根拔起、倾倒覆灭时,我就会跟着万劫不复。
贾后鲁公害死太子后,很快就被司马皇室铲除。我惶惶不可终日,水涸浮萍将枯,松倒悬萝待腐,更可怕的是遇到了冤家——那个下属孙秀,全家共赴黄泉路。我如葵藿,一生心向洛阳。此时此刻,我的生命如阳陨落,向阳情结随我一同葬于幽暗的坟茔。
“如果让你重来一次,你还会依附贾氏吗?你会趁早归隐吗?你还会得罪孙秀吗?”
“依附贾氏与否要看天数形势;至于归隐则不可能,我依旧会干没不已;孙秀那样的人,我与他是和不到一块去的……或许我还会沿着命运的车辙再走一遍。”
“不独先生,在无道乱序的时空里,人人都是悲剧。有人高风亮节,含冤枉死;有人纵恣狂妄,却终难逃脱追责;更多的是在死水里游弋沉浮,于光影间徘徊踟蹰。”
一瓣杏花落在鼻尖,我醒了过来。金阳已中天,洛水中有几只鸭嬉戏。洛阳依旧叫洛阳,这是今日的洛阳,西晋的洛阳早已被封于数层尘土之下。杜牧之说“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我想说洛水纵无情,繁尘不忍沉。哪怕岁月婆娑,沧海桑田,只要来过,就会有永不销淡的烙痕。
#潘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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