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都是断壁残垣，夏日的暖风吹过，焦脆的木头发出“呲啦”的声响。我一路闭口，不肯多说甚么，直到学田才停驻步子。
“往日的每一个清晨，都有学生在此劳作。”

不能说繁台已成了光秃秃的一片，分明还有许多木头未化为齑粉，可到了学田，我望着焦黑的土地，和尚未长出就被毁去的秧苗，及她的神情，还是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从前总来繁台寻你，倒没有起得那样早过。听他们说，你日日点卯，从未有迟过，可惜我起不了那样早，从没见过那时候的你。”
蹲下身去，捻一株苗，叶片干碎在我手背上。
“你心疼吗？”

“尝有桃林喻生，眼见焦黑一片，我如何不心疼呢？”
往日繁台如何清脆，如今便有多么颓败。
“繁台几年不曾春招了，学生越来越少，或许也好在学生渐少，这才没闹出许多人命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繁台那样多的传说中，什么鬼怪之论、什么下田劳作，都没有关于她的风言风语那样叫我在意。我曾从一张张带有恶意的口中听闻她的故事，说她是如何如何攀附权贵，直到繁台覆灭，她想的仍是学生。
她怎么当得起那样多的恶意？
“你当初为什么做先生？”于是我决定问一问她的初心，不要旁人的置喙，只要她自己说。

不答反问，倒不算惹恼我。什么天意之论，我从来不信的，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妄想谁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倒是他，对着繁台的“遗址”，问我初心，叫人一时难答。
我为什么上繁台呢？初是为逃避那桩可笑的婚约，或许也有与因对父亲避世的不屑，可这样的动机是支撑不了我待这样久的，真正能留下一位先生的，只有教书育人的伟大。
“或许是因为，只有这里，不必因男女有别而被人看清。”

这是一片属于程镜的沃土，却被突如其来的巫觋之祸覆灭。她有鸿鹄志，碍于女儿身，或许，还碍于她父亲的受挫。这是我无法慰藉的领域，或者说，不论是我还是她的父亲，都没有能移一片山海的把握。
“我最早听闻你时，觉得你太辛苦了。那日听闻繁台走水，我头也不回的奔来，因为料定你会这样辛苦。繁台不是你的担子，程氏也不是。”
我走近她，妄图以阴影涵盖住她，“我是个怕辛苦的人，也见不得你的辛苦。”

不论我们怎么将他看做一个“小郎君”，他都已经长成这样高大的一个人了。我看着他靠近——如同初次于濯缨亭中那样侵略我身侧的位置，却没有如那时一般躲。
“世间许多事，并不是我们不愿面对，就可以轻描淡写的揭过的。”这话我对父亲说过，他以复杂的眼神应对，又以一个无可奈何的叹息结束谈话，仿佛我是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倘若所有人都只贪图轻松、不为自己的理想奋斗，繁台没有莘莘学子、朝中无肱骨大臣，又会如何呢？”

我从没料到，以他的秉性、年龄及阅历，会身在繁台，与我说这些话。以至于甫一听到，我一时反应不及，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哪里是只长身量的庸碌之辈呢？思绪离家出走时，又猛地想起他曾向我请教的算学，想来也是诓我了。
“我曾觉得，天下之大，唯繁台有我容身之所；后来发现，不过是无稽之谈。”

她并不是那样的酸儒，借暗喻讥讽天地，这样几句话拿来涵盖过去的日子，实在过于轻飘飘了。我自然是心疼她的，或许也只有我心疼她。
“我听闻，你还收养了王先生家的小娘子。”

在得知他是周时越后，我待他的思维跳跃完全不奇怪。可他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实在打得人措手不及。王毓客居程府，实在难立名目，那是她的身世之谜，我不好与周时越过多掰扯，只能将对外的说辞也对他说。
“对。”又一凝眉，“你是认定，我带着毓娘，更难寻容身之所了？”

“你不需要什么容身之所。”
遍寻青翠不得，只有焦土几抔，从人的指缝溜走。夏日的风都带着滚烫，比那日繁台走的水还是要凉快许多。我接着风，拍去多余的土砾。
“堂堂正正立在天地间的一个人，哪里都不该叫作容身之所。我是在争取，你能从天下这样多的乱花中，看见周府这一丛。”

我竖起了浑身的刺，却像扎入了一团云中，他非但不排斥、非但不攻击，反而将我轻轻托起，以和风入耳，央求我看一看他。
——我从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可偏偏就是我遇上了这样一个人。
“我..”咳嗽、佯装正色，那都是我掩盖慌乱的方式，“今日是来看繁台的。”

环看周遭一圈的灾后场面，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嗯，很是好看。”
总算从一众残叶中扒拉出一小株还算有生机的，叼入口中，它便随着我动的嘴上下翻动了。
“那先生什么时候赏脸，也去看看周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