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云底下的檐瓦井阶，皆罩在密雪织就的罗网中，白茫茫映得窗纸明净。】
【时值年关，乌苏府前辐辏车马堵至巷尾，客堂早已人满为患。这时节辇毂中甲第高门多如此，只是新帝践祚以来，乌苏身据从龙之功，又多拔擢封疆的干城之将、韬钤之臣，便尤其热闹。我坐在近门的座上，望满堂攒动人头大感惶惑，不知母亲为何偏挑这个节骨眼来拜年，都是正经亲戚，与这些磕头打供的夤缘客有甚么好凑？左右一顾不见母亲，想是抱着妙妙四处炫耀去了，询诘念头姑且作罢。】
【因近门，耳畔嘈错愈发分明，依约是顽童在胡同口放响爆竹，仆婢迎来送往、端茶送水的窸窸窣窣，簪裾显贵橐橐的靴履声。照说按职阶我该往前坐，但家宅终非金殿廊庙，崇阶显秩也难敌长幼齿位，我得了一隅安静角落，好处是打瞌睡没人瞧见。】
【从成都回京，星奔川骛也要月余，一路舟车劳顿又要谒圣述职、朝会典仪，自是委顿非常，于是我真拿半掌障住眼帘就此睡去。直至敏锐察觉一道眸光如有实质的逡巡、坠落，这才悚然惊醒，遽然一望，生怕是舅舅们前来督促提点。迨睇清来者后，方驰紧绷的脊背】
表姐。【轻吁地唤了一声，倦绝的眼膜上映着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心道我同这位表姐不甚熟稔，听说她被迎为郑王嫡妇，我因与郑王在甘肃时生了些龃龉，更无话可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表姐想看妙妙？【除此之外我再想不到甚么别的由头，尤其是京中悉知沈从白尚未娶妻却喜得一子后，无论宦淑闺秀，还是才子巨公，皆发动他们无餍的好奇心，想来探探热闹。往院中指了指】不巧，母亲领他出去玩了，表姐得去外间寻。

@乌苏九韶

【檐流滴雪的冬，自有一地炮竹朱屑点缀元月人间】
【成婚后才知，老祖宗给如我这样嫁出去的女儿定下的往来规矩之多，譬如岁除交接之日，家中供奉的老祖宗不喜见到出阁的“外人”，只能在初二回门。自入主王府中馈，乌苏府久别重逢相熟的面孔见我无不客气，自然挑不出半点不好，却也因此觉出些许生分；再如今日，几个平辈的姊妹弟兄许因年岁渐长各揣心事，平日各自奔忙生疏了，今也自觉没甚么可“顽”，深感不是幼时的年味儿】
【一早自鸦儿胡同搭轿抵府，去给曾祖磕头拜年后，便入座上坐下了。自改元以来，每逢年关便如今朝门庭若市，来来往往的辇毂门第总归有父辈与兄弟——今也有姑爷去寒暄，而那边梳着垂挂髻的小辈嘴里念的唱的、手上拿的也多是我们这辈人的花样。我对帽儿胡同门儿清，便也给他们指了一个藏猫爬树的好去处，还诓他们老槐树下埋了把宝刀，竟三两竞相追逐散去，如此也全然省去了耳边嘈杂的困扰。正觉五尺微童天真好笑，庭院却有教人咯咯逗乐的娃娃的笑声，顿令我心花怒放】
【我与牧其现是同辈里成婚早的，身边难得能见到小婴孩，如今慈容宽蔼的姑母与亲眷一同逗着襁褓小儿，口里唤着妙妙，成了大年初二庭院里的焦点。正想去看看，姑母便抱着往别处去了，也起身欲去，然而人来人往比肩接踵，走了几步便跟散了，委实不似从前。自怀了身孕，少时再能骑善御的格格今也处处小心，尤其腹上日渐显怀，行走很是不便，索性便绣履慢慢，踱回一隅安静角落】
【晴照欲曙，温煦地斜洒入厅堂。即便面前这位半掌障住眼帘，也难销冬日瘦雪纷涌上他的眉山——倏忽美景，应是江南下雪了。本欲看真切，也恐怕出声惊醒他，不欲使其沾染尘缨。然冰雪照如霜镜，直到他抬首睇来唤我一声表姐，才使我明悟。杏眸也笑弯了起来，蓦地唤他】
沈从白！
【我小时候便是这么叫他。虽不是一个院子长大，也有过几回幼时逢年过节一道玩的记忆。比起得知他登科成器、已是朝堂上纡朱曳紫的人物，更使我暗自惊叹的，是方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金骨玉相。进宫祗奉数载，今朝再见时，实然皆是独当一面的年岁】
表侄我自然要去寻，可妙妙的爹我也多年未见了，一别多年，还添了宝贝麟儿【身在孕时，讲起这话眸中闪光。漫漫数月，总算觅到真正的同龄人】孩子我尚未能看见，想来像你，也定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

【冬为藏，虎豹豺狼匿形晦迹，蛇虺鼋鼍闭塞隐伏，庄子笔花墨渖下的蟪蛄更惨，夏生秋死，连冬雪都不曾见过。故当我攫见一只寒蝉从幽敞的牖扇中闯入，惊异之余竟生由衷敬佩，六科十三道的朝廷命官，面对天威，噤若寒蝉也不过如此了。放任平澹目光追逐它，铜盆内寸长的银炭烧得青红，它奋不顾身投向前去——浙商爱用薄如蝉翼形容织造的上等丝绸，尔今见羽翅确与丝绸烧得一样快，也不算夸大其词。】
【寒蝉焚身助长火势，堂屋内暖意焙得各人案上瓜果增香，湖广之橘柚、浙江之佛手、福建之香橼，都是地方官例行的笑纳，座中宾主都浸在簪缨之华、紫藻之懋的其乐融融里。】
【眼前一座白玉雕的仕女像，乌鬓、雪肤、滟目、丹唇，应是阎立本的大手笔，我再细看，才与十载春秋前檐廊下逗笼中白鹦鹉的表姐重叠。撤去支额的臂肘，端端搭放在膝髁上，恂恂儒雅地颔首，低笑】世路风波险，十年一别须臾——谁知这须臾间表姐已为郑王嫡妇，即将玉璋可弄、明珠入掌，恭喜。
【笑中陡生两分喟，我不循轨度矩矱，平生最肖圣人处是孔子心雄万夫诛杀少正卯时。舌上龙泉，笔下千言，能斩圣贤、斩豪杰、斩书生、斩商贾、斩贪墨国蠹、斩魑魅魍魉，更能研墨濡毫、砻金砺铁地戮尽仇雠。若郑王非要与我作对，我未必会看在她面上心慈手软。】
【琨玉秋霜的皮囊，温柔敦厚的笑相，内里却攒着坏劲儿，自己也觉得委实非人哉，只好扬起风调】自成都回京给家里带了些蜀绣竹刻，明日便差人送到郑王府上。
【多见南朝金粉，少见北地胭脂，同京畿中闺宦名姝更说不上话，故与表姐相言也要覃思精微，免如在庙堂中动辄抵诃直詈，既折机趣又失风度。知她无心，聆言也颇尴尬地摸了摸鼻梁，线画分明的颌中应是紧咬着牙，自齿缝间挤出笑】哈哈，倒也未必，或许长得像他娘？
【心中暗骂，若此刻应下来，将来他长得五大三粗可怎么整，不如此时就推到宣王身上，也算与我干净。心念一转，若真肖我，将来送进庐山白鹿洞也好，南京应天府也罢，历经凿壁偷光露、堑雪聚飞萤的苦辛，一朝大魁天下，作个养鸟尚书或者莳花御史，岂不极妙？即便不操庙胜之权，作个普通儒生，也比他亲爹征夫数载、萍寄他邦来得好。】
【心中大定，手一揭，茶碗垆董中狮峰龙井的清香便扑来。】

【尚未诞下珠胎，是以这厢弄璋之喜、明珠徵祥的贺语听来，心中却密匝地奏起鼓点，听过不少戚绝惨事，难不严惮鬼门关里有去无回。脑里既生了些杂然念头，是以敷衍浅笑揭过，不同他讲些虚礼。啜饮狮峰龙井，抬眸拾色间，先将“蜀绣竹刻”入耳，无端辉映起从前孙庭口中一一念禀各地贡呈的礼单，脑海已然勾勒出绵茧成衽、阿丽纤靡的缎匹，雕镂扣器、百伎千工的竹雕了。我再观其座貌端然，音也儒雅，含笑先称】
表弟是见过世面的人，放鹤巴蜀，令人称羡。不似我等命妇，纶诏一道将名写就，北京城里缚此一世。【论起瑶闺无趣便是如此，柔泛的梨涡盈满自哂。想来托生女身，古往今来，无一能逃脱乾为坤纲的樊笼】若说那时还心弛旷放，总也想玉靶角弓，乘鄣勒马，而今是橘林铜陵见不得，麙羊野麋不知样，十年一别须臾，哼，春秋大梦一场。
【纵然身宽肚圆的妇人讲起当年几分怨怅，茶未失味，却觉醇香。乌苏苗苗才不会想到毕生归宿是王府内安稳到“发指”的玉韫珠藏。自鸣钟的走针声响总将偕臧衬得静极，金光灿灿的钟表内里嵌着的寒暑风雨表，将聚少离多的常相，以可予观量的模样呈现于燕尔新婚的娇妻前。即便我知帝胤之尊，家国一心难顾两全，也很难不对男人总化作齑粉随风的许诺贻笑大方，甚至千里之外遥回的家书也要敷衍潦草，如此种种，皆要在怀胎的滋味里熬作一碗羹汤。笑望那边应酬的姑爷，心底已啐骂两声，理应当得。】
【念及此，也是接续他那声一别须臾，笑喟】聚散常如此，相尽且欢娱，表弟不如同我讲讲巴蜀，想来人杰地灵，群芳辈出——【想到妙妙，又道】却皆不入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