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愔
东山衔春,四方窗框外,镶的是一幅晓光含翠的嘉景。昨夜才下过雨,六合皆带着润泽气,谢愔却犯了旧疾,百无聊赖地卧在榻上,心情也跟着不快几分。但有寻常酬应,只教婢子推去,道夫人今日有事,外客一概不见。
她这日原本醒得早,颇眼馋院外春景,可惜足下受限。便望一望旁侧的夫君,乘他休沐之际强聘作先行官。末了不忘嘱咐“桃花须带露,务要东山特产的那一品”,才肯出锦衾,由得小侍妆点。
新来的梳妆婢不晓得她惯常所好,谢愔却不恼,只择了雅净的簪钗,与她说自己平素戴的不过几支。正指点间,便看见门外亭亭绰绰的少女,忙叫人请姑娘入内说话。
“善善来了,坐罢。前几日读书,正到春宜饮花茶,我这里虽未有新生的春华,却有去岁冬日攒的梅香雪,要不要尝尝看?”
她打发成云侍奉茶点,信手翻几页摆在妆台上的杂记,想起昨夜已批点完了全本,复支颐谈笑。
“你哥前几天日不知在做什么,总一个人闷着也不同我说话,我便罚他替我去折枝沾露的桃花。雨过天晴,美景良辰最难得,下回你得空,也教他领你走走。”
忽然柜后露出圆白的猫头来,谢愔呼声“晏晏”,小狸奴却并不与她相亲,只是径走到岑意旁侧,不住蹭她襟摆。
“呀,我们晏晏想意姐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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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意
春寒渐渐褪了,姹紫嫣红却还未开尽,这正是五六月的陇西,岑意心里最中意的时节。
向来晴朗日居多,昨晚贸贸然下了一夜雨,宿露尚有痕,凝在团花千瓣,又顺着玉叶尖头落在了地上。
采珠原只将暗牖开了一线小缝,拗不过自家小姐,便自衣橱拿了件薄披风,再把窗都半推开了。
疏疏朗朗的熔金铺进周室,岑意就这样站在光下,手里分拽着两根披风系绳,即使是闺中赏庭院,一种“好景何曾虚过”的知足也漫溢通身。
这番快慰意料之中并未持续太久,以采珠惯例的好言相劝告终。岑意觉得可惜,倒生出一股不服的劲儿来,非要出门不可。
到了廊下阶前,自有小婢相引。她向来知晓嫂嫂是一等风雅人物,暗自懊恼走得太急,两手空空,前些日子攒杏酪的还未吃完,或者折两簇桃枝来也好呀。不过明面上没说,一贯娇憨:“尝尝尝,嫂嫂不薄我,每次来都有别致的吃食招呼。”
手下捻了块酥饼,但听前半句,递去个含混、暧昧的笑。菱唇微张,很欣喜的:“良辰美景,春桃带露,我竟也有同嫂嫂想一块去的一日!我闲的慌,只要嫂嫂喊我,都是有空的。”
眼见裙边奶白的团子,搁下点心,俯身抱它到怀里,一面去逗:“晏晏,你想我啦?”话音才落地,小猫挣扎两下窜到地下,只好无奈摇头:“看来不想,只是被点心诱来的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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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愔
“你呀,听话怎也不听个周全。”
小狸奴逐着一枚落花,却颇不安分地左右冲撞,险些碰跌粉青釉的梅瓶。谢愔唯恐它自伤皮爪,又唤声燕宜,束双鬟的小丫头便来抱走猫儿,放去廊下扑蝶。这时她微转柔目,颇有几分无奈地觑一眼岑意,并不含嗔,只将销金小纨扇一摇,点点座下驭物。
“你哥造的这副器械可不够我行遍九州——还需再改改。今年春天又便宜他独占。”
谢愔口中全不言自艾自伤,可被提及此事,到底有些难平。她还收着昔年蹴鞠与走马的衣裳,艳烈的红像固执地在她心头生根,如今谢愔却只能远望川野,自拟鸿雁遣怀,白受一副病体羸躯所限。
空盘脆响,碎玉似的叩在耳畔。谢愔转过神来,正看着盛糕点的润釉碟见了底,才知自己恍惚何止几息。她抽了香帕递去岑意手中,指点着让她拭净唇边残屑。
“唉,善善怎么吃的这样多?积食伤身,可不许贪口腹了。”
又看东壁一面花窗半敞,此时还有晨风飔飔。余寒气入室,晚起的娇慵也散了七八,便去唤那无事做的小婢。
“成云,去关了面东的窗子,再给姑娘上碟山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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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意
“啊……听岔了嘛!”
暗暗懊恼自嫌,怪自己嗜甜贪嘴,听得心不在焉,只是习惯顽笑着、说话也未过脑子。
因不去正视,低眉偏首,无意视线投落处,是被夜雨沾湿摧打的一地春色。
没有花随水去的幸运,零落成泥……才是最寻常的样子。
岑意不算敏感,也少把脆弱的那面展露向人,眼下却也难得触景伤情了。
以往宽慰逗趣的话可谓信手拈来,道理更是一套一套的,如今如鲠在喉,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手头捻零嘴的动作不停,似乎这样能缓和周室缓缓流动的愁绪一般。
等腹稿打了几遍,就要说出口时,指尖先触到瓷碟,一丝冰凉替代了先前的软腻触感。
太尴尬了……岑意接过绢帕拭净,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辩言也夹些别扭的:“才两三小碟呀,我正长个子呢!”
这样指向明显的吩咐,让岑意想起来之前的事,幽幽道:“嫂嫂定是和采珠串通好了的,府上的窗子要是每一扇都能成精,肯定全记住我岑意大名了。”
先前未散尽的思绪又聚拢来,缄默许久:
“嫂嫂大约同我感同身受,别人不懂,嫂嫂还不懂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