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过去到黎明,
像飞鸟呻吟。
我没有另外的人,
只等你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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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岁那年,唐晓翼也不知为什么,他会一反深思熟虑的性格,在短短几天中做出完全不同的选择。
那时候,尤加特拉希随着他的银刀斩向大脑而倒塌了,与温莎的最后一战消磨了他所有体力,隔着一帘水幕,他睁大眼睛,温热的泉水蛰得双眼好像流泪般酸痛。
“晓翼!”
崩塌声震起阵阵水流,他看见终于恢复了意识的人群向外逃窜,只有洛基叫出一声名字,破开泉水冲向他。唐晓翼没力气再去挣扎着呼吸,呛水带来本能的咳嗽,肺腑好像锥刺摧折的痛。
这瞬间,他想起了一张脸。
很久以后他都在惊异,带着一丝羞愧,一遍遍思考为什么那时候想起的是他的脸。他只记得那种感情是带着埋怨的,想着他在这里,一切会不会没有那么糟糕。那张脸在他濒死的视野里,如回光返照一般越来越清晰,他想喊那个名字,用尽力气张口,却只吐出一串气泡。在溺水死亡的痛苦降临之前,精疲力竭先使他闭上眼睛。
他醒来后,有一束月光照在身前。原本密不透风的尤加特拉希城倒塌了,一片断井颓垣间,他撑起双手想从泉水中探出身来,手上奇怪而陌生的触感却让他迟疑了——他又能动了。
洛基听见声音,马上从疲倦的歇息中睁开眼睛。唐晓翼看见他身上有不少砸伤,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你醒了?”
唐晓翼点点头。
“手可以动了吧,没有什么不舒服?”
再次点头。
洛基这才将墨多多爷爷的信上诉说的原委告诉他,唐晓翼浑身湿漉漉的,裹着不知哪个幸存者丢弃下的外套,在水畔的石头上抱着膝盖坐着,若有所思地又一次点头。
洛基补充:“不要再担心了,亚瑟已经把他们送回家去了。”
“现在知道来了,我差点死的时候怎么见不着他影子了?他到底有什么事情要忙着做啊。”唐晓翼脱口而出,长久没有言语的嗓子十分沙哑,剧痛让他干咳起来。
“晓翼,你怎么又是一张嘴就是伤人话呢?”洛基皱起眉头,一边给他端来水,一边像长辈一样教育他,“病好了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而且,你以前从来没有依靠过谁。”
唐晓翼从小叛逆,连唐雪的话都不听,就只被洛基几句话说得垂下头来。他接过杯子却没有喝,拨弄着脚下的沙砾,看见自己右手无名指套着银素圈,想起刚刚完全没有经过大脑的话,还有沉入泉水那瞬间的记忆,觉得脸上直烧。他不明白为什么从恢复意识的那刻起就只想着一个人,这让他难为情。
洛基以为自己的斥责让大病初愈的唐晓翼不高兴,靠在他身畔,温声道:“抱歉,我可能有点严肃了。我知道他是你很好的朋友。”
唐晓翼没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回倚在他身上,检查着他的新伤。已经不再流血,却能够通过伤势推断,他是怎样拚命保护着自己。四季如春的海龟岛夜风微冷,四下起雾,洛基升起的篝火噼啪作响。
“睡吧,再在温泉待几天,等病好了带你回唐人街去找唐欣,好么?她该想哥哥了。”
唐晓翼点点头,叹了口气,眼睛却一直睁着。
不过,后来是洛基独自回了纽克。他告诉洛基,欧莉丝与雷蒙要出狱了,想去四煌市看看他们。送洛基上飞机前,他保证自己不久就会回去的。他知道这些都是说辞,在尤加特拉希月光迷离的夜晚中,他完全被自己构建出的悲哀笼罩着,连最亲密最默契的伙伴洛基也没有察觉。
洛基靠在他身上睡着。月亮已经完全沉下去,唐晓翼肩头被洛基压的酸痛,借着篝火光,他一个个数着自己的手指:唐雪、曼宁校长、父亲、母亲、温莎、希燕那群伙伴们……那么多人都去世了。难怪那个吉卜赛女巫说,你是短命鬼,是天煞孤星。想起墨多多他们当时还傻傻地跟女巫争辩想来安慰自己,他笑起来。他那时候就知道女巫说的都是真的。
总之就是这样,唐晓翼独自踏上前往四煌市的列车。短租了一间房混了几月日子,就到了欧莉丝出狱的日子。欧莉丝唯一的家人雷蒙也正在监狱,只有唐晓翼自己来接她。他怕拖累所有人,唯独不怕他的师姐欧莉丝,因为他知道,至少两个无家可归的人是能够理解对方的。
彼时正是初冬,天幕低垂,阴阴沉沉。朔风漫卷,唐晓翼一连按了几次火机,才把烟点着。监狱大门开了,冬风把铁门吹地左摆右晃,欧莉丝出来了。她消瘦了一些,高挑的身躯亭亭站立着,双手拎着一只行李箱,神态跟二人几年前在车站遇见的样子毫无二致。只是那头卷发不像那时蓬松的,别着好看发卡的,而是长长的、枯槁的,是她监狱生活的证明。
唐晓翼与欧莉丝四目相对,无人开口,他手指间的烟静静燃烧着。重逢的眼神很复杂,欧莉丝碧绿的眼睛深深地看着,唐晓翼却移开了目光。他不敢看。是他把欧莉丝送进监狱的,这是他的正义,事到如今他还是不改变看法。可从前欧莉丝是靠复仇活着的,他也没有资格左右欧莉丝的选择。
他低着头,摩挲着手指上的银环。欧莉丝的鞋尖出现在他视野里,他才抬起头,看她笑道:“晓翼,你还是来了。”
又是这句话,唐晓翼带着警察前来的时候,她也是笑意盈盈地这么说道。唐晓翼伸手给她提包,她没有拒绝。“走吧,去吃饭。”她说,语气就好像两个友人约见一样自然。
两人选在二人幼年相见的火锅店里,欧莉丝一边把虾滑团成一团,一边不经心地开口:“什么时候会抽烟啦?”
“初中呗,跟着乔治那群红发党,学不着什么好。”唐晓翼也露出一点笑意,气氛不像刚才那么微妙了,正如他来之前设想的。
“奶奶要是在世,她准要骂你了。”
“奶奶早就无语了,管不住我了。”
“你身体不好,多吃蔬菜。”欧莉丝给他夹菜,满怀期待地看着他:“说说吧,我不在的这些年发生什么啦?”
很自然的问题,脱离社会几年的欧莉丝肯定要问这个问题的,而唐晓翼却不知从何说起了。支吾许久,他才一股脑倾诉出来,长时间习惯独自承担让他攒了太多事情想要吐露,欧莉丝静静听着,间或点一点头,两人连饭也顾不上吃,汤底咕噜噜地燃烧了大半。
“那,以后不想旅行了?”
唐晓翼思考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想过以前的生活了。以后…也许会吧,不知道。”
他想,小时候从没想过自己也会说出这样的话,以前即使燃烧生命,也要在世界各处留下印记,而今大病痊愈了,他又失去了旅行的动力,不想再给别人带来不幸了。想到洛基身上的伤疤,他觉得呼吸一滞。
“你怎么变了那么多啊。”欧莉丝叹口气,给唐晓翼添水。
“因为我知道只有你能理解我,我才来找你的。”
“是,还好你来了,不然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唐晓翼苦笑着摇头:“我还怕你会恨我。”
“我在监狱只想明白了这一件事,就是,这件事不是你的错。”
唐晓翼笑,“谢谢你。”
“那,你不打算回家看看妹妹他们了吗?”
“不想回去了,不知道怎么面对。她自个儿把生意料理好就行了,比我有出息。”
“亚瑟呢?他很担心你吧。”
终于提到他的名字了。只是一个名字,唐晓翼突然觉得他在欧莉丝面前佯装的镇定全都败退了,心脏狂跳起来,机械地发出声音:“我不知道。”几个月了,明明一通电话关心就能解决的事情,为什么一直都没有联系?为什么那时候接了他们所有人回家去,唯独遗忘了他?为什么身患绝症他不理会,出生入死也让他独身一人?昏迷前脑海中的画面再次席卷,叠加的气恨让他双手紧握。
“不过你这么独立一个人,太过关心你,你也会觉得是累赘啦。”欧莉丝笑。
说反了,完全反过来了。是他觉得我是累赘,我在他面前也谈不上独立。唐晓翼脸上挂着笑容,心中却由怨他转为怨自己,从那天开始,他就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到底为什么,这么久以来,每时每刻都会想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