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予谦就任郎中之后的第五天，是休沐日。但楚予谦并没有在家休息，而是提前两天向在家归养的萧鼎家递了名贴，得到了回复，约定今天去拜访。
一大早楚予谦便起身了，赶到萧家，报上名求见，很快便被带到一座院子里，萧家的下人，上了茶之后便退得远远的，院中仅有萧鼎一个人。
楚予谦深深的下拜：“萧大人，晚辈楚材，特来拜望，感谢大人的提携之恩。”
萧鼎受了他一礼，却又道：“楚大人不必多礼，且坐。我想，你今日到来，想必是心中有些疑惑吧？楚大人且说说，也许老夫能为你略解疑虑。”
“是。”大家都是心里明白的人，楚予谦便直接问：“楚材几次感觉到大人的善意，深表感激之余，也想来问一下大人，楚某人到底何德何能，得蒙大人青眼？”
萧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非是我的青眼，是别人的青眼。我也很奇怪，你是如何能得到他的看重。”
“不知系何人？请大人告知，楚材一定去当面谢过。”楚予谦大为惊讶：萧鼎如此对他，居然是因为别人的看重。
萧鼎看着他，一双平时半睁半闭的眼睛，此刻却精光四射：“楚大人现在春风得意，不知可还记得当年的李相否？”
仿佛一阵惊雷从头上滚过，又仿佛一盆冰水从头上淋下，楚予谦惊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
李相，李祎德，有人再次提起了他。
但是，楚予谦毕竟也算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十几年了，迅速稳定了心神，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水，借此掩饰自己的神情。当他放下茶盏的时候，神情已经恢复了正常。
“李相出事时，楚某远在巴州，不曾得知详情。不知萧大人何以有此一问？”
萧鼎用审视的目光看着楚予谦，良久，才缓缓的道：“当年，李相身陷牢狱，我救不了他，只能在最后时刻，想办法去狱中见他一面，问他可有什么后事要交待。我本以为，他会跟我交待一些家事，没想到他什么也没有交待我。待到我离开之时，他扶着我与我送别之时，才突然在我耳边提起了你的名字，再说了一句，拜托我有机会的话照看一下你。”
萧鼎用平缓的语调说出了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楚予谦低下了头，感到了一阵的心痛。原来，李相不仅是送了他一份名单，还尽力的替他作出了安排。
看到楚予谦不语，萧鼎忍不住问了一句：“我不敢问你与李相是怎样的关系，毕竟从表面看来，你们就是普通的相识，并无甚私交。但是，我还是想问下你，对于李相的事，是如何想的？”
楚予谦斟酌了一下措辞，答道：“当时我官小职卑，远离京城，根本不知晓京城中发生的事。有一天，突然有一个李相身边的人来找到我，告诉我李相出事了，我才知晓此事。”
这番话，萧鼎并不相信：“李相派个人大老远的赶赴巴州，仅仅是为了说这句话？”
楚予谦摇了摇头：“那人说，李相是被冤枉的，希望我未来能想办法将他的情况查清，替他洗刷此冤情。”楚予谦挑了个最安全最不容易被人揪住小辫子的理由，来回答萧鼎。李相说自己受了冤枉，想让楚予谦帮他申冤，这个话到哪里都可以交待得过去。自然，别人信不信，又是另一回事了。
不用说别人，萧鼎便第一个不信。但是他并没有当面批驳楚予谦的话，而是问：“那么，你是如何打算的？”
楚予谦小心的道：“我暂时没用动。这件事当时亦是震动朝野，想要申冤必须得掌握确凿的证据。我并无查案之能，且从未看过当年的案卷，一时不知如何申冤。”他不动的原因，其实是：李相交待他的后事，让他把卫相弄倒才是最重要的，申冤反倒是次要的事。现在他才刚刚勉强具备了与卫相站一个平台的资格，还不敢跟卫相掐，更不敢让卫相察觉到自己的意图，所以他根本连李相的名字都不曾提起，更不曾主动关心过一句当年的那个案子。
萧鼎也是老于事故的，闻言微微皱起眉头：“你……根本没想过替他申冤？”
“不是没想过，而是感觉现在的我，还不具备这样的实力。”说到这里，他索性主动问起：“萧大人当时在京城吧？能不能给我描述一下这个案子？李相德高望重，又是帝师，怎么会被牵扯进这样的一个案子呢？”既然有了这样的机会，他就顺便了解一下当年的这个案子吧。
萧鼎看了楚予谦好一阵，才一边喝着茶一边开口了：“当年的事，发生得很突然。先是定州传出科场弊案，当时我们都没有在意。然后查了一阵，查到有人专门在贩卖考题，贩卖的方式十分特别：考生出的钱并不多，但需要考生出具一个告白书，以后高中了，愿意奉今日提供考题之人为主，听其号令行事。”
楚予谦眼睛都瞪大了：“有这等事？”
萧鼎苦笑了一下：“可不是。当时我等皆觉得匪夷所思，可是实情就是如此。先帝震怒，严令详查，结果查到那个卖题的人是京城来的，人早已经逃之夭夭。到这时我等才重视起来，不知会牵扯上何人。结果……没想到……唉……”
“那卖题的人，是李相的人？”楚予谦继续追问。
“不是。但是抓到之后他供认，给他提供考题的，是李府的一位下人。”

楚予谦深吸了一口气：“那些查案的人……信了？”
萧鼎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那个人，确实是李府的。如果不是因为李相，他从哪里获得考题？”
楚予谦眼珠转了转：“这可不一定。也许是别人给他的，也未可知，毕竟掌握考题的，不止李相一人。”
萧鼎瞥了他一眼：“没有证据。”是的，能掌握考题的人，皆非泛泛之辈，想要指控别人泄漏考题，必须得有证据啊。
楚予谦皱眉想了一会儿，又问：“李府的那个下人，没有仔细拷问？”
“如何没有？刑部、大理寺、监察院联手办案，将那人反复逼问甚至拷打，那人始终说，此事是李相指使他干的，他还提供了若干的证据，包括李相的字条。字条上的字，虽摩棱两可，但确实引人疑问。李相本人不承认，亲自到堂上与他对质，结果……那人一头在公案上撞死了。如此一来，死无对证，李相更是洗不清了。”
楚予谦本能的再一皱眉：“这人不说实话，那么，查过他的底细吗？”
“自然查过，可是什么也没查到。据李相说，此人乃饥寒交迫中被他所救，因家乡受灾，家破人亡无地可去，便自然的跟随着他，以报救命之恩。据李相说，此人一直孤身一人，跟随着他已经十余年了。大理寺刑部的人按李相说的地方去查了，那里当时确实遭了灾，那人所说的村，人几乎全死了，当时没死的，过了这十几年也到处流散了，根本查不清那人的底细。”
楚予谦的手剧烈的颤抖起来：“救他与危难之中，又跟随在身边十余年的人，居然陷害李相？”
萧鼎再度深深的看了他一眼：“你确信李相是被陷害的？”
楚予谦轻咳一声，低头道：“李相说他是被冤枉的，我相信李相的话。”真实的原因是：李相手里根本不缺想要依附于他的年轻仕子，交给他的那份名单便是铁证，根本无需用作弊的手段去收买那些还未高中且不知道能不能高中的读书人。所以，楚予谦相信李相的话，他确实是被冤枉的。
“我也相信李相是冤枉的，但是……从表面上看来，指证李相的证据是真实的，李相无法替自己脱罪。”
楚予谦仰起头来想了一阵，慢慢的思忖道：“如此看来，我们想要替李相伸冤，这位李府的下人的证词，便是首要的一关。除非推翻他的话，否则翻不了案。这个人为什么要陷害李相？还当堂自尽了。他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李相待他不好？还是被人收买？查过吗？”
“都查过，一无所获。这些年，我也曾反复的思考过这个问题。那个下人，为什么要这样捅李相一刀，置李相于死地？李相死，于他有什么好处？他为何要用命来换李相的死？思来想去，我想到了一种可能。”
“是什么？”楚予谦急切的问。
“那个人，是被人安插进来的。他一开始接近李相，便是有用心的，为的，便是在某个关键时刻，置李相于死地。”萧鼎继续一字一句的道。
楚予谦犹如五雷轰顶：“不是说，那人跟了李相十几年……”话没说完，他自己便停住了：谁敢说跟了十几年的人，便不能是别人布下的钉子？
萧鼎没有回答，他知道楚予谦自己会想通。
良久，楚予谦长叹了一声：“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李相身边的人，难道不是他自己的老家人？是从外面选的？很随意吗？”
“李相身边的人并不算多，也有老家人。但是，身边如果有一个人，十几年一直对你忠心耿耿，谨慎办事，哪怕他是个外人，你会不会提拔他，信任他？”
“会。”楚予谦不想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换作是自己，面对着这种情况，选择只怕会与李相一样。但是……楚予谦陷入深深的思考。
萧鼎一直观察着他的表情，也不禁叹了一声：“我明白你的心情。我想通此事之时，也如你一般，浑身发冷：这个人好深的心机。今日你一番好意来拜望我，非是我故意探你的底，而是想要提醒你，你要面对的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今日所言，皆为我肺腑之言，毕竟你也是礼部官员，未来想必也会主持科举之事，万事宜小心。”说到这里，萧鼎转了话题：“现在，有人肯定盯得你很紧，你与他的恩怨，在大学士中，几乎人尽皆知了。”
楚予谦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再度向萧鼎深深一礼：“感谢老大人教诲。今日我真没有白来啊。”

今天的内容，分布于二、三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