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光十五年冬，本该大雪纷扰、寒风凛冽的腊月，不期然竟下了场纷纷扬扬的大雨。大抵是苍天也为这位小公主垂泪，悼念她这一世温柔敦厚，良慈恭顺，却芳年而逝，终此一生，不曾得半分真情。）
(锦白绸缎飘然迎风，夜雨寂凉。漆黑的棺木素然而设，于白烛明灭灯火里，神色晦暗难明。温热手掌轻抚而上，良久寂寂开口。)
这么黑，害怕吗？

（凭吊罢，原该在众人疏散时，也随之离去。但见父亲为岳察大人所留，不若稍候一齐归府。）
（满目缟素，纵不识此间殒香玉叶，也要为她慨然惋惜。妇髻始作，心有属意，再见不得人世间的死别，过去意气莽撞，早成笑谈，眉目可辨柔软。）
（淅淅沥沥，夜雨忽至。低声吩咐小奴回去取伞来，风裹挟雨撇来，只得往屋里退去，暂避一避，孰料听得男声问句，吓了一跳，却见那方人影，是对着棺椁呢喃的——原来不是问的我，幸好没有开口。）
（此情此景，这般缱绻絮语，加之耳熟的声音，这不是贞宁额驸却又是谁。抛去这头衔，甚至于连名字都不愿在心底提起。知今日一来，难免会遇见，但不该、更不希望是在这种时候：于宾客众者处遥遥一眼才最妥当。）
（尽量屏住声息，浑身不自在。顾不得外面风雨呼啸，转身欲离。）

【于公主，我与她之间是淡的，如三月新绿之间绵延不断的雨丝，亦如一坛偷跑了酒香的陈酿。我与她始终是相敬如宾的，因她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淡淡的，喜欢亦是，厌恶亦是。所以我想，她该是知道的，知道她兄长千方百计为她择选的夫君，心中是有旁人的，只是她的爱恨情仇都淡，因而只这样，郁郁了自己。而凝结了我此生所有浓烈感情的女子，便立于风声朔朔的窗棂旁，我与她，似乎没有好好的道别过，自然也没有书中那般多年后相逢一笑的了然。】
既来了此地，不妨为逝者上柱香。【夜风吹的有些发白的手捏着香——熟稔得似这些年从未生过龃龉，陌生得仿若世家旧谊的交际，笑意是淡的。】贞宁公主她，从前一直很记挂你。

（竟不知，只这样一个转身，还能被人认出。闻声顿足回首，对于他的提议，稍许出奇。他的身影笼着漆木，一别经年。方察觉原还稚嫩肆意的少年，可以长成这般高大、深沉。无人能走出岁月。就此离去，显得多么问心有碍。况且——认定这世间并无放不下的东西，最信奉坦荡一生的道理。久违与之对话，还不很熟悉。）今日、今日其实已曾悼祭公主。
（我想他必定很难过，公主心善亲和，是个顶好的人。与岳察正为良配，欢欢喜喜的消息犹在昨日父亲亲口传诉，哪料到风云的变换真只在朝夕之间。感念中催忆小郎君的举动模样，劝君惜取眼前人。）有幸见过几面，公主却能记得我等平平无奇之辈……
（说什么都不抵上一柱香来得诚意。近前，从旁取过香火，尊敬地为贞宁公主上一柱香。天地良心，我并没有可怜这位额驸爷的意思，也深知他最是骄傲。至于眼里藏不住的，称为惋惜。）额驸爷节哀。

（宾客散尽，天与地都空悠悠的，我于贞宁公主府，是过客——它凭贞宁公主而存在，贞宁薨了，这泼天的富贵自然随她，一并化作过眼云烟。只此时此刻，擦过身侧的一缕香风，又教人真真切切地，从云端飘回了落地处。悠悠见着她虔诚的动作，只许久，以空寂的声音打破她这句“节哀”后的静谧。）
我与公主，算得上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不其然与人清澈如昔的目光对上，平和道。）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她想要的。
（入了夜，雨声也一时淅沥，一时又淡了，抬手示意她一同走走，一壁掀了帘，行于空翠的园里。）成婚第一日，她便说要与我祭拜母亲，她是公主之尊，她的母亲是大清皇妃。可她却处处念着我那个为人妾、死得也不大光彩的娘亲。你说，她是不是一个很好的姑娘？

（不知为何，曾有龃龉、久别重逢，是这样的场景，料不到他会说起与公主举案齐眉等等私事，实在觉得不合时宜，偏又栽在同情，想他深夜念亡妻，满心凄楚、无可倾诉，有些无措得接收他平和娓娓话语。）
（再行在园中，仅两字便低敛了眉，盯住一旁暗淡无光中叶片里非有心难察觉的丁点斑驳纹理，以眼神赴去打转研磨，好一会，耐心听完他所有的话。若在从前，从他口中听得“死的不光彩的母亲”之类的话，定会皱眉斥他自讽自轻行径。但此时此刻——犹恐听得过多，唯有绞尽脑汁，努力捡得体不犯讳的话尽力宽慰。）公主向来很好，因而公主在天之灵，可见不得额驸爷这般忧伤。公主与额驸爷的母亲，想必都想见着您好好的过日子。

（飘然悬于半生荣华，如雨丝萦于指间，亦似空影，亦绵绵不绝。她语气中的同情与宽慰于自己而言显而易见，不置可否，语声清谈。）
她的确很好。
（伞上是沥沥雨声，伞下是我与她的一世错过。有万般恩怨，而今不过是久别重逢的老友。从前与她决绝而别，此生本就毫无转圜，更遑论而今隔她的夫君，我的亡妻，怎样的执念隔着人伦都似笑柄——其实，从很久之前，我与她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故友。叹息在雨声中微不可闻，只淡淡的叙。）
我和她到最后，好像也只有一句她很好。她生来就是天潢贵胄，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这样长出的花却不是娇蛮，而是温吞。——同你说这些做什么？
（温室滋养出的小公主，想要什么自有人为她操心，她只需保持善良就能得到想要的——以至，我竟也无法厌倦被她改写一笔的命运。夜雨路滑，适时扶住险些趔趄的她，一时又回到十二年前，曾认定一人的温柔午后。掠过她濡湿的鬓发，忽而笑道。）
姐姐，你好像胖了。

（有心无心，话皆入耳，未有越过悲悯以外的神情。行夜雨路，险些滑倒，幸得他相扶，暗自抑下心惊，咽下腹中。缓过神来，还未客气地道一声谢，回首余光瞥见手掌伸来，猛地朝旁避了避。动作许是过于仓皇，以至其自发丝间了无痕迹地穿过时，静默的瞬间气氛肃然得有些尴尬。）
哦，该是近来胃口好了些。（思量二三，一边回着话，一边轻轻地拉开了距离。移开目光，分散到明月时，脑中念的是小文公子，踱步在书房，那盏烛添了又添，愈发亮堂，非要等到真正的月亮回来才肯偃息。）
（不觉嘴角扬起，自己却不知，像是专对面前人笑的 。）原是避雨，雨已经停了。父亲等我太久，我先回去了。您——您且向着未来看去，没有什么过不去，就如这雨终极会晴。（自他身边过时，已满心坦荡。过去种种，因这场久别重逢，竟已释怀。）

终极改终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