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村•玲珑
人总是要老的。
想当年我也是青裙后拖着一把油乌长发的俏丫头，村里头看上我的小伙子不只三四个，可是到后来还是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小山哥。人说这叫青梅竹马。竹马什么的我没玩过，我只是跟着他把村里村外上上下下能跑到的地方全都疯了个遍，除了青鸾峰是不能去的，大人们说上面住着神仙。小山哥有一阵子也常说起他在巢湖边上看到过有仙人踩着剑从天上飞过去，不过从来没人信他的，都当是小孩子在说胡话。但是空闲里我们还是最喜欢去巢湖边玩耍。
巢湖的水青碧青碧，夏天鲜黄的菱花在水面铺散成一大片，一直到望不见的远处化成忽闪忽闪的金光，在浅滩里打个滚儿，一夏天的暑气就都散到水里去了。等到庄稼熟的时候，就可以挽着裤腿下水摸菱角，鲜嫩鲜嫩的菱角，煮熟了，倒出来，小山哥剥一颗，放到我嘴里，还没咽下去心里就觉着甜。就像后来我给他尝自己包的第一个粽子，他笑嘻嘻地傻睁着一双大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然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种上茶叶发了财，小山哥还是接下了李叔的粽子摊。太平村不能没有卖粽子的，就像太平村不能没有铁匠。
在我过门的第二个端午节上，村里来了一个好看的青年，蓝白的衣裳，背上背了个长匣子，走起路来土都不带起一点的，那架势真是不要太好看。端午节买粽子的人比较多，到这天我就来摊上帮小山哥的忙。他从药材铺出来，到粽子摊买了十个粽子，然后就走了。离开的时候，小山哥盯着那个背影好一阵愣神儿，叫他都没答应。过了一年，这青年又来了，照旧是进了药材铺，来买了十个粽子。
后来几年都是这样。
有一回他前脚走，后脚就跟来一个小孩，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有些奇怪，站在摊前糗着眉毛吱唔了半天，要了个粽子，扭头一口就咬上去，小山哥刚要拦他，不知哪儿传来声轻笑，那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在了对面不远的石凳子上，也不看这边，也没甚表情，径自拿起石桌上的一个粽子慢慢剥起来。那孩子开始还一脸怒气地两只大眼睛瞪着他，好像要给那好看的蓝马甲上烧出个洞来，到后来也只剩好奇地看了。直到那人起身走没了影，那小孩才跑上去，看着桌上绿苇叶间亮晶晶的热粽子，挠挠头，疑疑犹犹地，又不住地朝我和小山哥这边瞥来瞥去，我赶忙低头打开笊篱，装着要拾粽子的样子，再抬头的时候，小小的影子连同石桌上那个剥好的粽子都不知哪里去了。
我一直都记得那笑声，很轻的声音像巢湖夏天里的风一样，到现在都记得。
村里的人对青年其实是很好奇的。他叫什么，打哪儿来，为甚每年都要来这小小的太平村买粽子，可是没人好上前开口，因为他身边好像总是绕着一股子气，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唐突了。
这么一个俊得神仙似的人。
也有那么些好事儿的，明着不敢跟他说话，却在他离开的时候背地里偷偷跟着他，不过据说每回都是刚看他出到村口，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样一年来两年去，次数多了，慢慢地大家也就习惯不再追究了。只不过每到这个时候，小山哥和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在等待着，这一天我们会早早地摆上摊，就像跟人约好了信儿一样，只要见了他就觉得这一年过踏实了。
那年端午天下起了小雨，直到晚上他也没来，从此他就没再来。
村里因为临眭茶的采办，日子红火起来，陌生人进进出出也多了。只是从那以后再没见到过有谁可以那么像样地惹人注意的。倒是有一年端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伙子到小山哥这里买粽子，那时我们已经盖房开了粽子铺，不多不少买了十个，小伙子长得煞是叫人喜欢，看装扮像个猎户，可惜却是个瞎的。不过他自己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嘻嘻哈哈地走路掏钱和人说话什么的也很熟络。更跟小山哥说他是闻着味儿寻来的。小山哥问你家里怎么就这样放你出来了？他抓抓脑袋憨笑，紫英身体不太好。
紫英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真是很多年没见着这么有意思的孩子了。看他走的时候心上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小山哥走的第三年端午，天又下起了小雨，我坚持要来铺里帮忙，我家老三和她媳妇最是孝敬，都知道也不拦我。雨淅淅地下着，我累了，搬只凳子靠在门边。
外道上草绿着烟，这雨过去就是夏天了。
然后我又见着了他。模样什么的全没变，还是背着个匣子，身子挺得很直，雨下成这样，泥地里也不沾起星点的土，头发却都白了。他手上撑着伞，伞下另一边那个瞎眼的猎户小子拽着他衣袖笑得一脸憨相。我似乎有些愣神。我的小儿子在招呼他们。
这一年夏天，我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巢湖边溜达，人高的芦苇丛前满湖菱花开得明晃晃亮堂堂，一直伸向瓦蓝瓦蓝的天那边。
风丝丝凉凉地吹过。
“告诉你，我见过剑仙哦。就在巢湖边上，有几个仙人踩着剑从天上飞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想起小山哥很小的时候对我说的话。
我说小山哥从不骗我，我从来都信他说的。
只是人总是要老的。神仙也不例外。
人总是要老的。
想当年我也是青裙后拖着一把油乌长发的俏丫头，村里头看上我的小伙子不只三四个，可是到后来还是稀里糊涂地嫁给了小山哥。人说这叫青梅竹马。竹马什么的我没玩过，我只是跟着他把村里村外上上下下能跑到的地方全都疯了个遍，除了青鸾峰是不能去的，大人们说上面住着神仙。小山哥有一阵子也常说起他在巢湖边上看到过有仙人踩着剑从天上飞过去，不过从来没人信他的，都当是小孩子在说胡话。但是空闲里我们还是最喜欢去巢湖边玩耍。
巢湖的水青碧青碧，夏天鲜黄的菱花在水面铺散成一大片，一直到望不见的远处化成忽闪忽闪的金光，在浅滩里打个滚儿，一夏天的暑气就都散到水里去了。等到庄稼熟的时候，就可以挽着裤腿下水摸菱角，鲜嫩鲜嫩的菱角，煮熟了，倒出来，小山哥剥一颗，放到我嘴里，还没咽下去心里就觉着甜。就像后来我给他尝自己包的第一个粽子，他笑嘻嘻地傻睁着一双大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然村里大多数的人家都种上茶叶发了财，小山哥还是接下了李叔的粽子摊。太平村不能没有卖粽子的，就像太平村不能没有铁匠。
在我过门的第二个端午节上，村里来了一个好看的青年，蓝白的衣裳，背上背了个长匣子，走起路来土都不带起一点的，那架势真是不要太好看。端午节买粽子的人比较多，到这天我就来摊上帮小山哥的忙。他从药材铺出来，到粽子摊买了十个粽子，然后就走了。离开的时候，小山哥盯着那个背影好一阵愣神儿，叫他都没答应。过了一年，这青年又来了，照旧是进了药材铺，来买了十个粽子。
后来几年都是这样。
有一回他前脚走，后脚就跟来一个小孩，头发和眼睛的颜色有些奇怪，站在摊前糗着眉毛吱唔了半天，要了个粽子，扭头一口就咬上去，小山哥刚要拦他，不知哪儿传来声轻笑，那青年不知什么时候就坐在了对面不远的石凳子上，也不看这边，也没甚表情，径自拿起石桌上的一个粽子慢慢剥起来。那孩子开始还一脸怒气地两只大眼睛瞪着他，好像要给那好看的蓝马甲上烧出个洞来，到后来也只剩好奇地看了。直到那人起身走没了影，那小孩才跑上去，看着桌上绿苇叶间亮晶晶的热粽子，挠挠头，疑疑犹犹地，又不住地朝我和小山哥这边瞥来瞥去，我赶忙低头打开笊篱，装着要拾粽子的样子，再抬头的时候，小小的影子连同石桌上那个剥好的粽子都不知哪里去了。
我一直都记得那笑声，很轻的声音像巢湖夏天里的风一样，到现在都记得。
村里的人对青年其实是很好奇的。他叫什么，打哪儿来，为甚每年都要来这小小的太平村买粽子，可是没人好上前开口，因为他身边好像总是绕着一股子气，生怕一个不小心碰到唐突了。
这么一个俊得神仙似的人。
也有那么些好事儿的，明着不敢跟他说话，却在他离开的时候背地里偷偷跟着他，不过据说每回都是刚看他出到村口，一转眼就不见了。
这样一年来两年去，次数多了，慢慢地大家也就习惯不再追究了。只不过每到这个时候，小山哥和我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却都是在等待着，这一天我们会早早地摆上摊，就像跟人约好了信儿一样，只要见了他就觉得这一年过踏实了。
那年端午天下起了小雨，直到晚上他也没来，从此他就没再来。
村里因为临眭茶的采办，日子红火起来，陌生人进进出出也多了。只是从那以后再没见到过有谁可以那么像样地惹人注意的。倒是有一年端午来了一个从没见过的小伙子到小山哥这里买粽子，那时我们已经盖房开了粽子铺，不多不少买了十个，小伙子长得煞是叫人喜欢，看装扮像个猎户，可惜却是个瞎的。不过他自己好像完全不在意的样子，嘻嘻哈哈地走路掏钱和人说话什么的也很熟络。更跟小山哥说他是闻着味儿寻来的。小山哥问你家里怎么就这样放你出来了？他抓抓脑袋憨笑，紫英身体不太好。
紫英是谁我们都不知道，不过真是很多年没见着这么有意思的孩子了。看他走的时候心上好像想起了什么人。不知道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小山哥走的第三年端午，天又下起了小雨，我坚持要来铺里帮忙，我家老三和她媳妇最是孝敬，都知道也不拦我。雨淅淅地下着，我累了，搬只凳子靠在门边。
外道上草绿着烟，这雨过去就是夏天了。
然后我又见着了他。模样什么的全没变，还是背着个匣子，身子挺得很直，雨下成这样，泥地里也不沾起星点的土，头发却都白了。他手上撑着伞，伞下另一边那个瞎眼的猎户小子拽着他衣袖笑得一脸憨相。我似乎有些愣神。我的小儿子在招呼他们。
这一年夏天，我一个人拄着拐杖在巢湖边溜达，人高的芦苇丛前满湖菱花开得明晃晃亮堂堂，一直伸向瓦蓝瓦蓝的天那边。
风丝丝凉凉地吹过。
“告诉你，我见过剑仙哦。就在巢湖边上，有几个仙人踩着剑从天上飞过去，一眨眼就不见了。”
我想起小山哥很小的时候对我说的话。
我说小山哥从不骗我，我从来都信他说的。
只是人总是要老的。神仙也不例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