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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七】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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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七海生贺补档。一个寿命梗


IP属地:江苏1楼2021-05-20 00:16回复
    【1】
    上午十点,七海千秋静默地立在屏幕前。
    太阳从屋子里唯一一扇落地窗投下大块的光亮和影子,明晃晃地昭示着时间。今天是个好天气啊,她对着天光愣了愣神,数据就尽职尽责地传达给她今天的温度、湿度,都是个适合出门的好条件。
    还没来得及整理这个命题,屏幕对面就传来声响。从雪白的空旷房间、从金属的颜色和零件的包围中,营养舱发出冰冷的鸣笛。机械,冰冷,一如既往。他该醒来了,久睡不是好事。他的心跳、呼吸、脑电波都维持着平稳的频率,确认这一点,她也暂时不再感到某种脚步的逼近。想着,等他醒来,也许今天可以开个窗。
    “狛枝君,该起床了哦?”
    她拿捏着说话的语气,要温和一点,耐心一点,再活泼一点。这样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好第一眼让他看到满面笑容的自己。啊,要是还有花园就好了,虽然很对不起那些花儿,但最好摘一朵清晨带露珠的放在他枕边。可惜自动化机械到底不够轻柔,他不良于行之后,小小的花园就遍生杂草。杂草不难拔,但那里空荡荡的到底让人寂寞,不如就任由它们疯长,也算给那些种子安家。
    她等过两分钟,数据里转过无数个不合时宜的念头,他还是没有醒来的意思。她继续想,这次醒来第一句会说什么呢?是说‘抱歉,等了很久吗’?是问‘这次睡了多长时间’?还是歉疚‘让你无聊了吧’?或者托辞‘这次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不要担心’?她给这几类选择排列图表,做成柱状增长图,沉默着看它们像记忆卡一样越叠越高。
    他最近越来越嗜睡了。她呆愣地看着超出一个格子的分针,对面的人则在营养舱中安然沉睡。从窗户打进来的阳光干扰不到他的睡眠,他只是很安静的,很安静的,灰白的发和皱纹呈现一种隔膜的、永恒的、无人能打扰的安静,就此将一切外界的干扰全部隔离。
    “狛枝君……起来了哦。”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它们虚弱着,被安静的薄膜弹开,悄悄融化,没能钻进他的耳朵。她曾经最讨厌叫醒闹钟的,现在却做着和闹钟同样的事。她的作息已经精密了许多年。她开始慢慢地检索记忆卡,在那些看上去已经很久远的以前,他是怎么做的来着?他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看着她的睡脸呢?是不是也像这样等她磨蹭起来,微笑着摆手说一句七海小姐早上好呢。
    空寂的房间半小时前刚用紫外线杀过菌,准备餐点的机械手臂在角落里吱吱扭扭了半天,此刻已经散发出熟制食品的白雾气。松饼已经煎好,牛奶也在保温杯里降到人体适温,它们等待的主人却仍在梦乡没有醒来,只有回音的尾巴愈发冰冷。营养舱中的人悄无声息地安睡,无意识的睡脸满是柔和安详,一切外来声音都不能惊扰他的平静。某种的脚步声又一次逼近了。她的牙关颤了颤,提高了声音。
    “狛枝君,醒醒……!”
    心跳和脑波数据仍然平稳,呼吸频率也正常。她却产生了一种与数据预测无关的错觉,下一秒它就会开始放缓、衰减,然后她会这样看着,舱内的人安详着、在沉睡中把这条路走完。
    这也不错,她的数据这样预测。这样不好,她的声音这样低语。它们在为彼此找不到根据而争端。紧迫的脚步在她体内踩起鼓点,嗒,嗒,嗒,然后啪叽,踩碎了什么。她向屏幕外看,十点已经过了九分,鼓点正是秒针行走的声音,只有被踩碎的东西她找不到由来,却确信它存在。啪叽,从那一声后,一种难以言说的感知像病毒传播,开始遍布数据。
    她不打算继续想下去了。声音代替它们占据主导权,却十分扭曲和难以控制。
    “拜托了……
    “不要睡……
    “……醒过来!”
    她破了音,营养舱里的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疲倦、茫然地动了动眼皮,然后第一时间看向一个方向——她和他对上视线,刚刚被踩碎的病毒开关也嗖地一下,从她库里蒸发消失掉了。他虚弱地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手敲了敲营养舱的舱体。她注意到自己的失误,还有表情也不对。完全不是之前调整出的温和、耐心、活泼样子。她连忙下指令开舱。
    “早上好,七海小姐。”
    上午十点过十分。他的声音传达到她的收听装置中,嘶哑,带一点笑意。面对着狛枝凪斗七十八岁的早晨,永远十六岁的七海千秋不完美地微笑。
    “早上好,狛枝君。”
    在互相招呼后,新的一天就从这里开始。
    【2】
    他们成为搭档是在脱离新世界程序后的几个月。
    那是一场麻烦的人情官司,或者说口水战。狛枝凪斗需要有人监视,七海千秋也算不上未来机关的私产(尽管许多人仍然认为她是一件合用的工具,苗木还是给她争取到了名誉成员的名号),在七海提出、狛枝默认后,又经历几个月的口水战才有了定论。很快,十八岁的狛枝凪斗孑然一身离开了荒岛,随行只有一部手机、住在手机里和游戏较着劲的七海千秋。
    “七海小姐要和我一起到处看看吗?”
    “唔?嗯……好啊。”
    就这样,他们踏上了三个月的随意旅程。作为一个走到哪里都饿不死的异形人类,旅行和冒险对狛枝来说跟喝水一样平常简单。随性和散漫地摆弄人生是他的生存方式。七海则更加方便,她不需要吃东西,也未必需要睡眠。数据都在云端网络里,就算狛枝的手机遭受意外,她还是会有其他的随行方式。虽然如此,三个月后,他还是选择了一座宜居的城市,弄下一间不小的房子。
    七海看着他忙里忙外,购置物品,装修房间,在电脑里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房子盘下来后,他打通了客厅和卧室,然后第一个入驻进来的就是一台巨大而精细、占据房间一半的电脑主机。运行速度顶流,存储量巨大,还有几乎等身的主屏幕、大大小小的辅助屏幕十几个安置在各个房间。然后他笑得讪讪的,又小心,叠合起来反而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的味道。他指着主机对她说,七海小姐,那个,如果不介意这里寒酸的话你可以住进去。
    这些东西明显都价值不菲,但七海并不在意这个人到底从哪里弄到钱——是存款,抽奖,人际关系还是垃圾堆里捡的,对这个人来说都是手到擒来的事。只要确保他没有在她眼皮底下作奸犯科,她乐得玩他手机里最近下载的游戏。收到新房邀请后她检索了一下这台电脑,发现这东西着实不错,不像手机内存那么狭小,甚至不比岛上的总主机差,可以做更多的事。于是她下载了自己云端备份的那些数据,也就在这台电脑里建起了‘房子’。
    安乐窝有了,缺的就是游戏。好在搭档狛枝不是那么没眼色的人,七海得以在他搞装修的时候玩了个昏天黑地——当然,如果没有每天早上八点被他准时叫起床的话就更好了。在这一点上,狛枝还是被她定义为‘没眼色的人’。
    “虽然我这种人确实是没什么用又没有眼色只会添乱啦,不过只这一点的话……嘛,”‘没眼色的人’正笑容灿烂恳切地对她陈述,“这也是为了七海小姐好哦?再怎么有足够的时间,也要合理调整作息才行。”
    有什么关系,反正程序又没有身体不会生病。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却没有开口狡辩。再优秀的机体也需要定时休眠,她也不好保持和他完全相反的作息,那样一起生活就没有意义了,更不能让他配合自己混乱的作息,那确实对身体不好。这话接不下去,她不擅长对话,只好开口抗议另一件事:
    “屏幕太多了……窥视狂不是我的兴趣,哦。”
    在他的安排下,十几个辅助屏幕巧妙地排布在各个房间,经七海本人验证,房子里绝没有任何一个她的视觉死角。她确实有监视任务在身,但仅限于行事,这样所有细节一览无余的‘贴心’安排还是让她多少有些烦恼和不适。
    “不是啦,我怎么会怀疑七海小姐呢?”狛枝笑着摆了摆手,他的眼睛孕育着一种格外温热、明亮的情绪,“不如说厚颜无耻地劳烦你时常看一看我这种人,都担心会弄脏你的眼睛呢……啊,不要生气嘛。如果,我是说如果不介意的话,能经常获得七海小姐的注视,我就很满足了。”
    他没有在说假话。七海困惑地歪了歪头。他的眼神温热、柔和地紧紧盯着她,又透着一种脆弱的小心翼翼。他说这段话时有些语无伦次,手臂做些不自觉挥动的小动作。她比其他人更了解这个人,知道他接近什么想要的东西时会不自在,变得更加啰嗦和做些画蛇添足的事。她计算着这个人的心率,咚咚,咚咚,比平时快得多。可是,为什么呢?她的视线是一种可以被获取的物品吗?
    真让人不解啊。程序人七海千秋得不到答案,只好鼓起嘴,在对方仿佛等待审判的目光下勉为其难:
    “姆……那好吧。既然担任了狛枝君的搭档,也要认真负责,那些屏幕我也会经常光顾下的。”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大概,有空吧。”
    “那真是,荣幸之至。”
    其实它们并不远。在七海的程序世界里,这些屏幕像窗户、又或者博物馆的画框挂在一个房间状物的外面,她有一条围绕它的长廊,从哪个窗口探头,就能看见现实里不同房间的景象。主屏幕则像这封闭盒子敞开的门,时常给她一种可以走进去的错觉。显示长廊,这也是他最近‘装修’出来的新场景。
    从定居后他就在折腾这些东西。先是主机,然后房间装修,同时不知道他从哪里抽出的时间还能学一学编程,连她的数据世界也一起装修。随后她的活动范围就不再是海岛和小屋,而是加上他这几个月走过的每一处风景——起着雾气的森林,夜灯下的街道,寂静的茶室,古朴的神社,阳光下的草坪。
    她有在树荫里穿梭,落叶和湿润的泥土在脚下延伸,雾气在她周身缭绕,活泼而不可捕捉,她深吸着湿润凉爽的空气,继续向前探险;她走过夜灯下的街道,抬头看着围绕灯光的飞蛾,街道宽敞,公共设施一应俱全,只是没有人;她努力正坐在茶室,执拗地和桌上那杯散发清香的茶汤对视,它不给她动手的机会就好好地摆在桌子上,木质地板随着她扭来扭去的坐姿吱吱作响;她走进空无一人的神社,认认真真地试了一次参拜、摇铃、抽签、拿取御守,还好奇触摸了供奉的宝镜;她躺在松软的草坪上,学着、想象着他的样子。
    他的样子。她意识到自己在模仿一种痕迹,一种脚步,来探索和了解这些新鲜的事物。他在营造一种假象去满足她的好奇,丰富她的感触和体验,弥补同行这段时间最大的遗憾。这没有什么意义。她躺在草坪上伸出手臂——模仿他当时遮住眼睛,体验他经历过的感受时——她告诉自己,在这一刻,他们就一样了。
    可是,为什么想要一样呢?
    “狛枝君,我想请教你,”她突然开口,没能打好腹稿,用词也不够分明,“我想知道,狛枝君对我,是不是……还有我自己,也……”
    她突然想起自己提出和他成为搭档的理由。不仅仅是因为他需要监视、需要帮助,而是因为他十分特殊——她不能明白这种特殊的理由,如果因为他性格上糟糕的地方,那这份情感按照逻辑,该会归类为人类情感中的‘恐惧’和‘厌恶’才是。她找不到他和这些负面情感的重合之处,又无法理清它从何而来,呈现怎样的形态。她找不到合适的词填进去。该用什么形容他那双复杂、温热的眼睛?
    她想要使用的词语和‘特殊’格外近似,后者却不能涵盖它的全部含义。她朦胧看到一样美好的事物,伸出手却像抓不住的雾气。它确实存在于数据中吗?它是什么呢?她无限困惑地期待解答,却看到狛枝微笑,无声在唇边比起食指。
    ‘嘘’。
    她一怔,热切的好奇像被丢进冷水,变凉和沉寂下来。然后她听到他慢慢开口。
    “……也许总有一天,你会有答案的吧。”他的声音很轻,像一团朦胧的雾气,“但总有一些东西,结果并不是好事。如果要我说的话,我更希望七海小姐欣赏花期,然后在开花的时候采摘……但,到那时候,你会怎么想呢?”
    浓雾漫上来,将她的意识彻底包裹,刚刚有形的答案不知所踪。她隔着雾气看他,他的笑容呈现一种朦胧、遥远的距离,像雨后湿润的空气、像一片干爽辛辣的薄荷叶,令人舒适又无法走近。她曾花一个下午看蚂蚁搬家,一个早晨看蜜蜂采蜜。它们都有自己的运行轨迹。
    这是秘密。这会成为秘密。于是她也化答案为雾气,学着他微笑、比起手指。
    嘘。


    IP属地:江苏2楼2021-05-20 0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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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中午十一点,午餐从传输带运上餐桌。
      七海指挥着狛枝的轮椅走向餐桌,稳稳停在固定位置。输送带上摆着松饼、蔬菜、牛奶,旁边的可选餐具则放着刀叉,勺子和木筷。她正用语言催促他补充营养。每天的食谱都按照他的身体状况调整,由她精心计算准备得来。他静静听着,有些虚弱地靠着轮椅半晌,慢吞吞地提出,七海小姐,我想要一杯咖啡。
      “你不可以喝咖啡的。”七海义正言辞,“医生说,你的心脏状况不能再碰咖啡。”
      “就偶尔喝一次,好不好?”
      他开始列举种种格外宽限他喝咖啡的理由:他从很久以前就喜欢喝咖啡、他很多年没有尝过它的味道了、他最近心脏数据很稳定、咖啡配松饼是绝配、这段时间喝牛奶喝得有些腻歪、摩卡咖啡里也有牛奶等等,都被七海一句冰冷的‘不行’原地打回。见她生气,他也就不再找那些狡辩理由,用温和恳切的目光看她。
      “我感觉很困,想要精神起来。”
      这倒是个好理由。七海愣了愣,回绝的话没有立刻说出口。他也意识到了自身睡眠时间的延长,无法抵制它正让他变得焦虑、试图借用外物。他平时很少任性,一直积极配合她的规划表,努力活得更长些。那种决绝的自毁气质似乎正要从他身上复苏。她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告诉他从几年前家里就不再采购咖啡豆了,如果他很困的话可以先睡一会,等到晚饭的时候会叫醒他。
      “我睡着的时候,七海小姐会很无聊吧。”
      “……还好。”
      他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她的答案却是否定的。他入睡后她会有许多要做的事。对比食量,琢磨下周的食谱,网购食材,收取快递,洗碗,清洁室内,杀菌,通风,垃圾分类并运送到门口,准备饭菜,保持室内温度湿度,检测他的身体数据,检查设备故障等等。全自动设备一切听从她的指挥,她可以一心多用,同时操纵它们。忙完这些,她就回到屏幕前,在一片机械声中静静站立,等待他的下次醒来。
      “那就好,我也想七海小姐多做一些开心的事。”他切开松饼,顺从地吃着午餐,“最近有没有玩游戏?也许会有有趣的新东西呢。”
      “我会去看看的。”她一概点头,“今天天气不错,要不要晒晒太阳?”
      “好啊。”他放下右手的叉子,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事,笑了起来,“琴室的阳光好吗?”
      “诶?嗯。”
      “那就好。好久没有弹琴给七海小姐听了吧?”
      七海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却又没有不合时宜地阻拦。她开始慢慢和他闲聊:琴室是昨天刚刚打扫过的,不会有什么灰;室内的留声机上周修缮过,应该还能播放唱片带;钢琴许多年没有打开了,希望不会有按键失灵;她有认真维持琴室干湿度,应该不会影响它的音色;最后她不着意地掺进去一句,这是个费体力的事情吧,当心别太累。
      狛枝则安静地听,偶尔笑着回应。嗯。好。是啊。辛苦啦。没事的,别担心。时间在琐碎闲聊中慢慢度过,直到他放下刀叉,这才收住话头。他咀嚼得很慢,这次却难得吃完了整份午餐。她正指挥输送带把餐盘餐具运回水槽,回过头却看到他半阖起了眼睛。
      食困是很正常的事。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出声打扰。让他睡上一会午觉也是养精力的好事,正考虑着要不要带他去落地窗那里晒晒太阳,就见他睁开了眼睛,一双温和而浑浊的眼睛和她对视。
      “走吧,去琴室。”
      “嗯……不先休息一会吗?”
      “今天我想醒着。”
      于是七海不再劝说,打开房间的自动门,操纵轮椅向琴室走去。那里已经很久没人踏足了,弹琴是件很累的事,而她其实并没有欣赏乐曲情感的能力,分析哪个音符比打谱机走得快或者慢倒是她擅长的事。只是听他弹琴时,总能感觉一种由内而外宁静——他买回这架钢琴时,很长一段时间她常听着它入睡。因此十几年前大规模装修时,仍然没舍得卖出它。
      今天会弹些什么呢?不知道他还记不记得曲谱,于是她在数据库里搜集起来。这么久没有弹琴手会生疏吧?但愿他不要太自暴自弃。还有还有,在那之前要和他定下累了立刻去休息的约定才行。她细细地想,轮椅也一路开到琴室,停在了钢琴前。她等了等,对方始终没有动作。
      “狛枝君?”
      他没有回应。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靠着轮椅睡着了。
      【4】
      七海千秋正开着扫地机器人满屋乱转。
      狛枝凪斗三十八岁时经常外出,偶尔加班,她在家中闲极无聊,连搭载摄像头的扫地机器人也成了有趣的东西。最开始网购它只是赌气想告诉狛枝,作为程序人的自己也有承担家务的方式,然后没过多久它就被她纳入了系统,成了她探索现实的触角之一。
      在这个家中,除了他时常会站到主屏幕前和她对视,其他的事物她总是只有固定角度可以看,甚至闭着眼睛都能立起各个屏幕角度的3d视图。而驾驭扫地机器人就像驾驶一辆小人国的车,一切看厌烦了的事物都变得格外新奇。这是鞋子,这是柜子,这是沙发和茶几,还有这应该是他早上出门时不小心掉落的硬币。唯一有些可惜的是没有研发吸盘装置,扫地机器人不会飞檐走壁,她再怎么调高镜头视角,眼前也只有令人沮丧的三寸地。
      “那么沮丧的话,改天给你买个微型无人机?”
      狛枝刚从咖啡机倒出一杯咖啡,砂糖牛奶往里兑了小半杯,路过她的飙车现场,反倒蹲下旁观起来。七海正专注扫地机器人视角,没空搭理他,但怎么调试都能看到他那双鞋子在旁边晃来晃去。僵持半晌,扫地机器人里传出闷闷的别扭声音。
      “那不一样。我这是在做有意义的事情。”
      “嗯,顺便做点开心的事。”他伸手戳了戳圆圆扁扁的小机器人,“好啦,别玩太久,当心头晕。”
      “……哼。”
      七海重新在屏幕里睁眼,狛枝正把咖啡放在桌面。他坐在椅子上,桌面上又是一堆摊开的文件。他左手义肢拿起细边金属眼镜戴好,右手持笔,慢慢阅读和思考着。
      “下午又喝咖啡,当心晚上失眠哦。”她在旁边挑剔和小声抱怨,“怎么又有这么多文件要看?注意眼睛。”
      狛枝的眼睛从三十五岁起开始多少有些花眼症状,好在度数并不高,工作时用眼镜,日常倒也还过得去。确诊时七海在旁边埋怨,说医生说别人都要四十岁上才会这样,都怪你早年诅咒自己那么多次。他也只是默默听着和笑。
      “没事的。”他摆摆手,笑了笑,“早点把这周的事情做完,好陪七海小姐出去走走和挑选无人机嘛。”
      在外面游荡了几年,最终为了七海程序的维护和机体升级修理,他还是回到了未来机关上班。人不可能学尽所有的事情,自然要有取有舍。前绝望残党在机关里的待遇并不好,好在有早先一步留下的日向等人,倒也没被挤兑得待不下去,只是很有几年格外辛苦,到这个年纪,也算有了些资历。
      反过来,七海的机体倒是一年比一年先进,人却越来越无聊——想把七海收归机关所有的提议不是没有,在那以后,他就很少让她帮忙接取一些事情了。她倒是不会觉得累,能帮助其他人总是开心的事,但同样,她多少有些不想被迫离开居住二十年的家,因此领他好意。倒是借着购置附属设备,逐渐把家务从他手里接了过去。
      回想起这些事,仍然十六岁的七海故作老成地感叹起来:“唉,狛枝君变得真顾家呢。”
      狛枝笔下一顿。
      他已经过了青年时最极端热烈的年纪。行事更加老练、注重效率,甚至还有些下意识的经验主义。她隐隐觉得,他的观念仍然是根深蒂固、没有变化的,谦卑和傲慢已经是他骨子里的一种气质,却已经没有了时刻诚实地诉之于口、和人争论辩驳的疯狂激情。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过那些尖锐、自我贬低又长篇大论的口头语。
      他们很久没吵过架、争论些什么道理。偶尔她为一些琐事闹起别扭来,他就用温和宽容的眼神看到她消气。极少数时候,他会疲惫地叹口气,说那就明天再讲吧。她想了很久,无法理解为什么他的眼神失望而忧虑。
      “对了七海小姐,有件事情,”他突然开口,打断了她的回想,“我想和机关提一下更换搭档的事,当然……也要我和七海小姐都同意才好,我想和你沟通一下。”
      七海看着他诚恳的目光愣了半晌,终于意识到这个要被换掉的搭档……指的是自己。
      “我不同意。”她咬住嘴唇,惶然挣扎起来,“……是,我有哪里做的不好吗?”
      “当然不是……关于七海小姐的合作反馈上,我会全部写上优等。”
      “我的话会全部给狛枝君差评。”
      “嗯。”
      “……会说你的坏话,让你没有新搭档的哦。”
      “嗯嗯。”
      “……为什么?”
      大概是她的目光太刺眼,或者表情太失落,对峙半晌,他终于放下笔笑起来:“这是很正常的吧。我和七海小姐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多少也算最了解你的人之一,自然会希望下一个搭档会是适合你的对象。趁我还能参与选人这件事,我想尽可能帮你把关。”
      “帮我?”她说,“这不应该是……我自己去决定的事情吗?”
      “……七海小姐应该能想到,你早晚会有新搭档的。我想,晚一点不如早一点,免得以后连累你平白伤心。”
      ……啊,所以,他现在为了不听自己的答案,不仅要掐断秧苗,还要连滋生答案的土壤一并冲走。她经常审视自己和他的位置,他这条河流速比自己快,被冲刷得多,连礁石也被打磨的更加圆滑,但他从没有顺水流向很远,总会等她一会,以至于她忘记了,他是为了不结出果实,要在花期过后连根铲除的人。
      可是,她不要做观花人。蚂蚁搬家,蜜蜂采蜜是自然轨迹,她不能改变,却可以影响和参与。她怎么甘心只做旁观者呢?
      “我不会换人。”她盯着他的眼睛,喉咙沙哑地、郑重地发出声音,“狛枝君,我,因为,我对你……”
      “从前有个孩子,”他打断了下面的话,“这个孩子捡了一条生病的狗,给它养老送终。狗死之后孩子大哭一场,再也不养狗了。七海小姐,你看看我。”
      他直视她,手指从他的头发依次划到额头、眼睛、脸颊、下颌。时间的小小细纹在他指下清晰地伸展。他垂下手,半晌,忽地露出笑容。
      “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我们是不一样的。她举目四望,终于发现她和眼前的人看着相近,互相理解,却分属两条河流里。他们互相喊话,看得见对方的表情,但顺着水流,她找到的答案永远也无法传递。甚至还没来得及分清形状,她看到它被湍急的流水冲刷,拍打在砂石上,断裂开,沉底。
      他也会被水流冲远吧。但她却想知道,等到最后的最后,他会在哪个地方落脚?
      “我明白了。”
      “这也是……”
      “我不会换搭档的。”七海倔强地复述,她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就让我一直……看到最后吧。”


      IP属地:江苏3楼2021-05-20 0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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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
        下午三点,狛枝凪斗从轮椅上醒来。
        他明显迷茫了一瞬间,视线飘忽着,像分不清梦与现实,又像在回忆自己身在何处。七海适时地招呼了一声下午好,他抬头和她对视,安下心来,重新低头看向眼前半沐浴在阳光下的钢琴。
        “抱歉,不小心睡着了。让你无聊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我做了很多别的事,忙完正好来听狛枝君弹琴。”
        “那还真是荣幸。”
        狛枝抬手推了一下琴盖,它沿着滑道缓缓上升,一股过去、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双手难得平稳地在白键上试音。左手是冰冷的机械,右手像枯萎的树皮,落在黑白分明的键盘上刺目而鲜明。试完音,他又将轮椅调到合适的高度,似乎是这会儿很有精神,主动问起她想要听什么。
        “那……小狗圆舞曲?”七海犹豫了一下,小声提议,“你上次没有弹完。”
        “难得你想听,但我手速跟不上了啊,真是遗憾,还是换一个吧。”他叹口气,倒没有为做不到而窘迫,“好像记得有这么回事。什么时候来着?”
        “……准确来说,十三年五个月二十四天前,下午15点32分。”
        “啊,对,我想起来了,当时在跟你讲小狗会咬尾巴的事。”他飞快地回忆了一下,笑得十分轻快,“难得你喜欢肖邦,我想想,不如就选他一首慢些的曲子吧。”
        见她点头,他开始慢慢敲击键盘。他与这架钢琴十三年不见,合作起来却像久违的老朋友一样默契。他的手已经很难使用,落在键盘上仍然稳健、轻柔,像在抚摸一朵云彩,琴音则流水一样淌出来,室内气氛一派轻盈悠闲。七海闭上眼睛静听,对比数据库里曲谱,认出这是E大调练习曲。
        他弹奏中段湍急时节奏稍慢,换位时也难免滞涩,看上去很有些费力,但他一个音也没有错,尽全力想要把它完整演奏完,她不忍心打断。曲子并不长,很快,一切随着尾段逐渐平缓。一曲完毕,他停下手向后靠,呼吸逐渐平缓。
        “连累七海小姐听我这些杂音了。还真是不行了啊,本来以为起码这首能应付好的。”
        “没有,很好听。”七海用力摇了摇头,“我很想念这个音色,辛苦了。”
        “我也很高兴,现在这个样子还能弹完。”他看了看自己平日无力的手,“今天感觉精神不错呢,好像甚至可以自己走路的样子。”
        “那可不行哦。不过……狛枝君,我能问个问题吗?”
        “嗯?”
        “狛枝君选这首曲子,是想家了吗?”
        他似乎愣了一下,然后缓慢地笑了起来。一种欢快、狡黠在他干枯的,布满褶皱的皮肤上流淌,似乎这个话题引动了他身上的生气,浑浊的眼睛久违透出了狡猾的绿。
        “嗯……是什么呢?可能只是觉得同作者的曲子里这首比较慢,我能应付下来哦?”他又向后靠了靠,长出一口气,“不要多想了。回去吧?稍微、有点累了。”
        “嗯。”
        钢琴仍然放在原地。轮椅远去后,夕阳柔和地落在黑白琴键上,照出空气里的浮尘。
        【6】
        对话发生在最后一场手术前。
        狛枝凪斗因病不得不提前退休。他的身体不太成样子,全身器官各有各的毛病,少不了损坏和衰竭,还活着真是个奇迹,于是在他五十八岁那年,面临着加起来大大小小十几场手术。他对自身实在不够珍惜,用得时候毫不留情,折腾起来也绝不手软——情愿把器官加工成半机械的东西也不肯死,连老花眼这样常见的毛病都不愿意戴眼镜,干脆晶状体一换了事。对此,同年但身体硬朗的日向恨不得照他脑门来上一拳。
        七海千秋则正一心两用。她一面用手机在医院病房陪护,一面又要兼顾家里正在施工的全自动化装修,整个程序忙得团团转。狛枝住院住了一整年,家里的施工也持续了一整年,她请教左右田、日向,又自己琢磨研究,把他的工资和储蓄换成了一整套自己操纵的自动化设备,努力做到无微不至。
        “七海小姐,明天就是最后一场手术了。”
        “嗯,再坚持一下。做完康复之后就可以回家了哦。”
        其实,就算是手术全部成功了,狛枝凪斗也不能回到健康的全盛阶段。医生这样告诉她。他的身体很虚弱,底子挥霍得过分,植入机械辅助装置只能维持他身体器官的基本运作,相对延长他的寿命,具体之后会怎么样,还要看家属的照料情况。
        虽然沉重,但七海并不为此感到意外。他本来就没有一副健康的好身体。他在最有活力的年纪用一度近乎自残的方式去追求他所向往的、想要的那些纯粹东西。就算没有绝望,常年的意外虽然不会夺走他的生命,却也一直消磨着他身体的寿命和韧性,年龄升高后,它们的反扑随之而来。偶尔她会在夜里装睡,偷听他辗转反侧咬紧牙关的呻吟。
        奇怪的是,青年时他时常把死不足惜挂在嘴边,到了年老反而意志无比坚定地要活下去了。这解决了七海心底最大的担心。如今十几场手术零零散散地做,只剩下明天最后一个脑部开颅手术了。在他脑部接入脑机芯片一方面是为了治疗,另一方面接入程序,方便她检测大脑健康状况。
        “其实,我没有能手术成功的自信啊。”他叹着气,歪着身体看向窗外挺拔的树。外面正是医院的后庭,装点得像个花园,他伸手点点自己的脑袋,“七海小姐也知道,我的脑袋里面长过……那种东西来着。”
        “……嗯,听狛枝君讲过。”她在手机里闷闷地回应。
        “所以……会对明天的手术有一定干扰,听日向君说,这样成功率又下降了许多,说不定,”说着,他露出笑容,“会失败,或者当场就会死掉了。”
        不会的。狛枝君有幸运在身,一定能顺利活下来的。她想这样回答,以防他继续说些更糟糕的话,冷不防却听到他问:“如果我明天死掉了,七海小姐……你会很寂寞吗?”
        七海千秋有些发怔。
        寂寞这个词,这些年她听了许多遍。来来往往的人反复问着狛枝凪斗,你没有恋人,没有配偶,没有子女,也没什么走得太近长期往来的朋友,独来独往,孑然一身,倒是寄情于道具,和机器相处了几十年。这太奇怪了。你不寂寞吗?她逐渐理解他们话里隐含的意义,寂寞是种人类专有的、独占的情绪。
        但现在,这个词语第一次被指向她自己。指向一个程序,一个机器。她吸了吸鼻子,低声回答:“……会的。”
        “这样的话……如果明天我死了,”他恹恹地倚着枕头看向窗外,苍老的脸浮出一抹笑容,语气空茫,充斥着一种疯狂的向往,“就把我制成标本吧?放在七海小姐经常能看见的地方陪伴你,我就心满意足了……或者要是能做成人体电池,丢入电子海就好了啊,死后变成差不多的东西,一定能靠得更近一点吧。”
        “……不许说这样的话。”
        她许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这种阴暗、凄惨的表情了。病痛在消磨他这些年养出来的沉稳圆滑,重新露出皮下那些病态、尖锐的棱角来。她知道他从未变过,却不愿意见他还像以前那样,轻蔑、激烈地处置自己的生死。他却好像还嫌不够,又轻轻开口:
        “真有趣啊,从来没打算说过,现在却突然想说了。大概因为,这里或许是我的最后了吧。七海小姐知道吗?其实从很多年之前,我一直……”
        他的声音飘忽,像在做一个气泡那样的梦,虚弱着在溃散在空气里。七海心下一阵不安,为了叫醒他、打断他,提高了声音。
        “狛枝君,你应该还记得才对。”她说,“我们是不一样的。你明白吗?”
        “啊……是啊。”气泡被戳破了,他惊醒过来,声音越发虚弱和接近呢喃,“得一样才行……”
        “所以……你要和我约定。”她努力咽下怪异的情绪,用最温和、耐心的语气哄骗,“为了让我不寂寞,你要活着回来见我。要每一天……都尽最大努力活下去。”
        他静静看了她半晌,许久,慢慢闭上眼睛。
        他说,好。


        IP属地:江苏4楼2021-05-20 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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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夜里十一点。
          “七海小姐。”
          “……嗯。”
          “你在哭吗?”
          七海吸了吸鼻子,又伸手摸了摸眼睛,没有摸到水痕。正要否认,又听到他继续说:“没事的。我只是有点困……想睡一小会。”
          狛枝今天状态好得出奇,先是完整吃完了午饭晚饭,然后晒了太阳,午睡起来后久违地弹了钢琴,几次想脱离轮椅独立行走,被拦下后又拉着七海聊了几个小时闲话,比之前几年加起来还有精神气。
          他今年已经七十八岁,垂垂老矣,睡着的时间比醒着的多,各项器官机能一直挣扎在底线边缘,再天真七海也不会相信他这是有所好转。眼见各项数据急转直下,她知道,今天他要一口气把剩余的生命力彻底挥霍完。
          “我,没有哭。”
          “那就太好了……今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七海小姐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我吓坏了。”
          “……让你看到那么难看的脸还真是抱歉。”
          “我不是这个意思啦……虽然平时也很可爱,但可以的话,七海小姐还是要多笑笑才好看。”
          “好,我记得了。”
          隔了一会,他又问。
          “如果我不能遵守约定,七海小姐会埋怨我吗?”
          “会的。”
          “就算是,已经尽力了?”
          “……那是你的事,这是我的事。”
          “也对啊,所以……我得努力遵守,好好醒来才行。”他笑了笑,看向她的方向,“睡着之前,我能再看一次七海小姐的笑容吗?”
          七海终于有机会弥补早上的遗憾。她吸了吸鼻子,调整眼角、嘴角弧度,露出她想到的最完美、温暖、慈爱的笑容。她说:“我会等着的。这次狛枝君睡醒之后,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那还真是令人期待啊。”
          他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在衰减。呼吸减弱,体温下降,心跳变缓,各种数值跌破新低。她没有说出他的检测结果,他也没有表达任何不适,反倒是态度轻松地和她说着话,然后逐渐开始迷糊、困倦,偶尔语无伦次。
          这是好事。他活得已经足够长、足够久,远远超过许多比他康健的人。他们共同生活了六十年有余,偶尔争吵,互相陪伴,从不孤独。她终于看到了花朵凋谢的时刻,找到了流水冲刷的终点,见证了他的结局。
          他用失焦的眼睛看向她的方向,再次开口说话。
          “七海小姐,我梦到贾巴沃克岛了。”
          “嗯。”
          “我又看到那片海了。”
          “嗯。”
          “七海小姐,是你站在海边吗?”
          “嗯……”
          “岛上下雪了吗?好暖和啊……”
          “……”
          他的呼吸不断减弱,减弱,然后……就此停止。
          嘀——
          心电机器发出尖锐的鸣笛,七海双腿一软,跪坐在地。
          她看完了花朵凋谢的时刻,找到了流水冲刷的终点,见证了他的结局。她陪他走完了这段旅程,可是这之后呢?他完成了旅途,他离开了,她自己也圆满了吗?她自由了,她再次拥有了无限的漫长时间,为什么她却感到茫然、空荡、如此缺失?
          她不应该再想了,她应该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才对。数据们则提醒她,她已经没有任何需要去做的事情了,失去目标对象,这一套自动化设施就不再有废铁以外的意义。她听到叹息的声音。四下寻找,却发现它们出自她的数据,它们正长长地、沉重地发出叹息。可是,它们在遗憾什么呢?程序的任务难道不就是记录、运作这样简单的事情吗?
          一股熟悉的病毒再次从数据库中醒来。酸涩的,辛辣的,倒刺样子地从内部扎出来。要检索病毒源头才行。要杀死病毒才行。她还有重要的记忆卡不能被病毒吞噬。可是它们在哪里?这边是。那边也是。它们无处不在。它们仍然源源不断地从她内部钻出。啊,原来我也已经病入膏肓了啊,这样我们就又一样了吧?她忍不住笑起来,眼前却逐渐模糊。
          “好奇怪啊……”
          她伸手擦擦眼前的水滴,更多的水滴却源源不断地继续涌出。酸涩的,辛辣的,疼痛的感觉侵占着每一片数据。不,它们正从每一片数据中涌出。
          “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察觉到呢……”
          这是她的东西。不从外界感染而来,而是内部生长了几十年,终于成熟的答案。
          是她雾气中的果实,流水中的碎片,是在意尤恐不及的,特殊不能涵盖的,重要尚且不足的,她一度不能确认存在、不能确认形状的……她的‘喜欢’。
          七海千秋喜欢过很多事物。她重要的同学们,她见过的花花草草,她接触的每一只动物,她数据库里每一个碎片,她控制的每一个零件,她遇到的每一个人。可没有哪一种喜欢这样不可替代,这样沉重、迟来、缺憾。不,或许并不是她不想察觉,而是在‘不一样’的理由下,她像藏匿宝藏一样,悄悄无视、隐去了它的行踪。现在他不在了,宝藏成为毫无价值的废铁,终于再次出现在她眼前。
          经历了漫长的几十年,她终于审视、拥抱了她的答案。
          “我还没有来得及……”
          迟来的答案像一把锋利的剑刺穿她的胸口。在她直视它的存在后,它终于露出了尖锐的剑锋。疼痛和窒息感掐住了她的喉咙。她回想起十年前,二十年前,三十年前,更久远的时间里,自己问起时他迷雾一样的笑、故作平静的态度,还有唯一一次他被自己打断,死水一样枯萎的眼神。
          “我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告诉他……!”
          她喜欢他的事也随着死亡永远消失了,他的回应永远没有答案。
          永远十六岁的七海千秋终于抱紧自己,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她把自己缩成一团,以外界不能伤害她的姿态倚着显示长廊的墙根,缩成一个隔绝的铁茧。
          [检测到新程序登入。]
          不知哭了多久,冰冷的提示音在数据库发出响声。七海抬起模糊的双眼看向前方,天边已经微微发亮,长廊的边界是一片茂密的森林。在森林边缘浮现出一连串代码,混乱的电子音响个不停,许久它们停下变化,不远处出现了一个人影。
          “……七海小姐。”
          狛枝凪斗正站在她前方不远处,那样熟悉、纤细、干净,依稀是当年程序里的少年模样。在他背后压抑着正要升起的太阳,还有一片带着露珠、郁郁葱葱的森林。七海用力揉了揉眼睛,眼前的人仍然没有消失。清晨潮湿的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袖手站在风中,没有走近一步,只是低头看自己的双手,又看她,脸上带着复杂的笑意,情怯的神情。
          “怎么会……?”
          “……确实很难以置信吧。”他苦笑了下,“连我自己都很难想象,当时已经失败的事情,死后竟然还能给我这样的机会。
          “我没有骗你的意思,但这一次真的,是很渺茫的可能了。好在,这次幸运终于来了。所以……”
          “你……”
          “七海小姐。”他的喉咙沙哑着,郑重着说,“我遵守约定,回来见你了。”
          她于是不再去想、不再怀疑。像果实落地、像燕子还巢一样跨过这三两步扑过去,狠狠撞在他胸口上。她抱紧眼前这个人,把眼泪抹在他的衣服上,也感到了从头顶降落的雨滴。他回抱她的手臂也是温暖的,他也成为了这里的一部分。她想起自己想说了许久的喜欢,最后脱口而出的却是:
          “这回我们终于一样了。”
          (正文完)


          IP属地:江苏5楼2021-05-20 0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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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番外 i】
            狛枝凪斗在审判自己。
            他用一双蔑视、讥讽的眼睛看着一切。他将懦弱的自己挂上绞刑架,将疯狂的自己钉在圣像脚下,将堕落的自己用枪刺穿,将绝望的自己踢进火里。持枪的中枪而亡,傲慢的扼喉而死,一切各有所得。随之而来的记忆让他更加狂乱。做完这一切,他像满足一样发出大笑声。
            然后他看见了十八岁的自己。
            他路过十八岁的自己,做出判决:卑劣贪婪、懦弱自私。有罪。他该被挖眼然后处刑。
            他想起十八岁时离岛前,日向最后提醒他说:有一点你要记得,七海和你是不一样的。不一样啊,他当然知道他们是不一样的。起初他以为对方说的是他们在价值上的不相等,七海崇高,他则是逼近的低卑,这他不用其他人来提醒。他以嘲讽、敌对的态度向这位提醒者回击。
            后来他发现他们是存在上的不同,他走过每一条路,每一片森林,每一幢建筑时总能听到七海在旁边细细地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这个摸起来是什么触感?那个吃起来是什么味道?她像只叽叽喳喳的小鸟。他在旁边想这种不同,却并不因为不能接触到她而感到悲伤,只是觉得这些在他看来普通、简单的东西在她眼里这样新奇,却没办法简单地分享给她,多么遗憾啊。
            他决定定居下来,去寻找这件事的解法。她的程序自带一套完整的感官系统,他只需要做好建模对好模板,就能为她设计出一些新的场景。她在走过那些虚构的山川河流数据后,第一次向他提问了。其实他的答案只有一个,但他的贪婪之处与众不同——他想要独占那双眼睛,在那双眼睛的长久注视下活下去,除此之外的一切他并不在意。所以。
            ——十八岁的他拒绝给她答案,却极端恶劣地、自私地贪求着她的东西。回忆起这样恶心的感触,他不愿再看那些狂乱的罪犯,只想沿着条路看下去。
            狛枝凪斗继续向前走,他似乎变得软弱了许多。
            他遇见三十八岁的自己从旁经过,做出判决:自以为是,刚愎自负。有罪。这个……嗯,拔舌好了。
            ……他三十八岁的那一年,终于明白了所谓他和七海的不同在哪里。他已经过了精力充沛、用词赘述的年纪,他做每一件事都会想着简单、效率。他已经很少做家务,或者细细询问她的感受。每次她为了琐事和他吵架时,他只觉得无奈,或者疲惫,很难想象自己和她用言语对峙。她还和初见的时候一样年纪,甚至因为熟稔变得更加活泼和没有距离,他审视自己,那像个逐渐枯干的泉眼。
            他计算了下,大概,可能只剩下一二十年就要走到头。这可不好,不行,接触一个群体时,第一个深入接触的个体会影响组成大部分的印象,却不值得付出太多太深刻的感情。她永远十六岁,她会有永恒的寿命。为了她好,现在就要做出改变才行。有了新的朋友,她或许到时候还会为自己感到悲伤,却也不至于绝望。他已经习惯了当做决策的那个人,说话做事时不少傲慢和俯视。
            她的答案被他的自负杀死,只说自己会看到他的最后。已经晚了。他想也许,两个都已经来不及了。除了多活得久一点,这件事还有什么其他的解法吗?
            狛枝凪斗茫然走进一家医院。
            他看到五十八岁的自己在医院里,做出判决:自作孽不可活。他扼住了他的喉咙。
            五十八岁的狛枝凪斗在预谋一场谋杀。他已经厌烦了他的老迈、肮脏、与她不同的身体。他在这里积攒了十几年病痛,他要杀死眼下这具人类身体,以最贴近她的方式获得新生。
            日向说:植入脑机芯片的主要功能还是治疗而已。你要知道,就算人的意识只有几十kb大小,但所谓电脑和人脑相同、意识可以导入电脑成为程序这种事情只是假说,从来没有人试过,成功的概率极低。你也一把年纪了,给自己折腾这么一身病不容易,很可能当场就死了。
            他是怎么回答的?对了,他当时说,我想变得和七海小姐一样。
            日向用看**的眼神看着他叹气,说我当时和你讲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要是有想法为什么不早做决定?你现在直接一死了之,七海什么心情?
            他当然已经明白了日向当时的劝告指什么。他点出了他们时间上的、空间上的不同,想提醒他早做决定,想好到底要选择什么、失去什么,免得将来后悔。可当时的狛枝凪斗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所以现在,他要杀死这个病入膏肓的**,得到重新开始的资格。
            所以他说,我不是还有幸运在嘛。攒了这么多年,应该可以赌一赌了。放心吧,我答应了七海小姐,会活下来去见她的。
            他失败了。只有活下来这个约定达成了。他看着满脸欣喜的七海茫然地想,那就活下去吧。除了更久地活下去,他还能再为她做什么?
            狛枝凪斗终于想起了他还有没能完成的约定。他开始相信自己就是为它而在这里的,加快脚步向前走去。
            他走到七十八岁的自己面前,对面已经垂垂老矣。他没有动手,默默看着另一个自己在眼前死去。
            他想,你这是要做什么呢?你已经再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事了。除了为了她的愿望再活得久一点、多陪伴她一段时间,把命运交给渺茫的幸运之外,你已经什么都做不成了。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弹给她那首曲子?
            他伸手为尸体盖上毛毯,收取了所有的回忆,继续向前。
            前方就是终点了。他在关于她的这条回忆路上逐渐洗去戾气,可以清醒地面对自己。他活这漫长的一生,举过枪,杀过人,疯狂过,堕落过,绝望过,傲慢、疯狂遍布着他几乎整个人生。
            美即永恒,流水不腐。像他这样腐朽、罪恶深重的灵魂,应该去往何处?
            他害过人,也帮过人,被病痛折磨,为理想狂热,这些事情他都有了。唯一遗憾、不肯放手的只剩下了那个要哭出来的表情、一个没能完成的约定。
            于是他更加坚定地、执着地走向前方。
            ——向着光的方向。
            (番外完)


            IP属地:江苏6楼2021-05-20 0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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