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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狛七】SeaWor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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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狛枝生贺补档。海钢半paro,今天就 也祝520快乐叭


IP属地:江苏1楼2021-05-20 00:28回复
    【从一切自然数的开头】
    ——在一切开始之前,请让我这样对你叙述。
    虽然还是第一次,但也让它成为我们以这种方式见面的最后一次吧。我想无论何时,试图从一片虚无(0)的海洋中寻找质变(1)的身影都令人惋惜。你的话会怎样认为呢?我无法给予回馈,但至少,让我对到此为止所耗费的精力,以及一切表达遗憾吧。
    不,我并没有指责的权利,只是可爱的勇士,试图共享同一片牢笼这种行为让人发笑。你也生长在牢笼中吗?可它不会束缚你的手脚吧。斩断它吗?真像是你会去做的事。听啊,海水在退潮。黑夜在褪色。即使我们什么都不做。回去吧。就算打开它,了解它,尝试增加点什么,一切也都已经过去了。
    我知道你无所畏惧,可你能改变什么呢?
    好吧。既然这次也要白费功夫,就容许我多陪你走一段路吧,就容许我为你献上这座舞台吧。这是我曾很喜欢的故事,遗憾的是,我并不具备将它完备化的能力,即使你为它增加什么色彩,任何好故事经过我手,最终也只能改编成贫乏庸俗的片场而已。舞台备好了,结局也已经注定,即使这样还是选择打开它(盒子)的话……当心你爱的袭来吧。牢笼总是不厌其烦,试图一切吞入口中。现在,来吧。用你的手拉开序幕。
    过来吧。到海的那边去。在海的平面上,海的深腹中,让我看见你。
    这是最后了。真的,让它成为最后吧。
    ————
    「束缚我们的牢笼是我们自身。」
    「起码在这里,我但愿你可以战胜孤独。」
    ————
    『SeaWorld』
    向本剧多次paro到的《海上钢琴师》及其作者亚历山罗德致敬。
    并为一切篡改、冒渎行为表示由衷的歉意。


    IP属地:江苏2楼2021-05-20 0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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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幕间缓缓开启】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这座海上的漂浮城市。不管您是黑户,赌徒,逃亡者,只要能弄到船票,就都是我们尊贵的客人。无论您将去对岸谈高贵的生意,或者只是想上船买包烟,没留神的途中船就开了,我们来者不拒。不必担心危险,您能打听到我们通航十几年的资历。这里离任何一个龌龊的世界三百余海里,现在离下一轮呕吐还有两分钟时刻,但愿您,在这里拥有美好的一刻。)
      1.
      白色的钢琴手遇到那个女孩在返航途中的演奏厅。
      独奏的原因是在上一次靠岸后,船上的乐队又少了人,暂时还没有招到新手。好吧,独奏,一天两三场的频率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还要加上演出前,船长恶狠狠丢给他的那句‘来点普通的音乐糊弄他们’。这种话听一听,他也就知道两边的紧张形势又变样子了。
      人们在压抑的环境中喜欢爵士,在混乱的形势中爱好摇滚,反正对这艘邮轮来说没差。而对钢琴手来看,没见他们钟爱蓝调,那都算好消息。走进大厅,坐下,弹琴,致谢,离开大厅后,他还想找地方去要一杯咖啡。
      白色的钢琴手藏身在漆黑的钢琴后,露出白色的卷发,白色的皮肤,连绿色的眼睛都大半被苍白占据。他的样貌还很年轻,苍白却为他镀上一层疲倦和老态,人们也就不好推测这位传奇到底是什么年纪了,是十几岁?二十几岁?或者更多?——传说总要到有口皆碑的地方才称得上出奇——许多没有上过船的人都知道,这艘游轮上有一位神秘的纯白色的钢琴手,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们只说,要听他的琴声。说从他的双手落在琴键上后,音乐的概念才真正开始存在。
      现在,他的手落在键盘上了。
      一圈圈听众的围坐间,白色的钢琴手正敲击着键盘。他的目光不落在琴键上,姿态随意得像是乱摁,精灵一样轻快的音乐就从他手指下流淌出来。他的思路开始神游——
      ——正前方那两个挨坐在一起的中年绅士正小声谈论着这艘邮轮的来历。这些微不足道的消息就传了十几个版本,传播的人倒也不在意真假,炫耀隐秘的感觉让他们乐此不疲。左边那位伸手比划,这艘船可是在那边和那边之间通航的哦,谁知道呢,哎呀,这是哪一边的手笔?然后另一位听的就会笑着接上话,那还真是了不起的人物啊,这么多年了,两边却都当不知道这条航路的存在一样,我听说……哎呀,再多说就不好了,然后谈论的两人心照不宣地结束话题。这样的事在这条航路上每天都要发生百次。
      ——斜侧那里的淑女正与友人咬着耳朵打听钢琴手有关的消息。他叫什么名字呢?噢,他从哪里来?还有他今年多大年纪?有没有什么伴随传说的浪漫展开?没人有答案。问题像落入湖中的石子,打不了几个水漂就悄悄沉底。
      ——右边那位拄拐的老人眉间皱着解不开的戾气,现在他随着音乐闭上眼睛舒缓了坐姿,脚上正悄悄打着拍子,他穿的那双皮靴来源的鞋厂两年前宣布破产。老人后面探出半个头的孩子瞪着一双眼睛,好奇又羡慕地看着他掌控中的钢琴。
      ——还有角落里不起眼的纤细少女……
      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远方,音乐声中听众的姿态和细节却尽收眼底。他在看着他们。他没在看着他们。他将听众的小动作、窃窃私语、布料摩擦的声音悄悄作为养料吞噬,然后他就知道这个即兴的曲子接下来要怎么弹了。曲势越攀越高,它像攀爬了峭壁的流水,已经做好纵身一跃的准备。
      演奏厅里的一切杂音被这琴声蛊惑住了。白天它们混在海浪声里,现在它们消失藏在钢琴中。人们在曲子中听到了哪一刻的自己,沉浸在哪一刻的过去,谁知道呢?就像人敬畏的通常是自己的敬畏本身,爱的是自己的爱那样……还有什么呢?他有什么呢?难道把这一切交给上帝?在他带着曲子声势壮烈地跳下之前,有什么能将他蛊惑吗?
      ——下一秒他屏住了呼吸。
      角落里那位不起眼的少女,她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从第一个音符响起,一直牵引在他的脊背上、他的手指上,丝线一样没有重量,却专注而纯粹地存在着——这是他无法吞入的,无法混合的食粮,像电流一样迅速窜过背脊。他第一次真正抬起头看向人群,目光对上角落里站立的一名身穿制服的少女,脑海一片空白。
      她并不显眼,发色的粉并不鲜亮,而是糅合着尘埃的灰,可你一样眼去却无法无视她的存在。她站在他们中笑着抚掌,与他不同的属于东方人的扁平五官精致而流畅,唇角勾起的弧度竟让人无法移开视线。而那双平静的浅色眼瞳,那目光的来源,温柔从容混着天真烂漫,一派奇异的平衡底定在眼中,竟像是这片海出生的孩子,带着她温柔的波澜潮水。
      他被潮水卷入,被潮水蛊惑了。所以吞食的信息都离他而去,他的灵魂正隔着墙壁和窗注视着一公里外沉静汹涌的海,那种温吞的、汹涌的样子在孕育着什么吗?它们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他只能看见少女的眼睛,让他觉得自己从来、以后也想要一直在它们之中生存和呼吸。她的笑容越扬越高,像浪花拍打着礁石的清脆甜美。她闭上了眼睛,像暮色合拢。他的呼吸跟随它们忽高忽低,再没有余力掌控钢琴,指下势头一松,流水一样的声势慢慢厚重、沉寂,汇入海中。
      曲子已经结束,环绕他的潮水变成汹涌的掌声。白色的钢琴手在海的盛宴中醒来、站起、恍惚行礼。鲜活的跳动声在他的喉咙里,脑海里,那是什么呢?他能在胸腔触摸到它的存在,就会有答案吗?少女的眼睛里会有答案吗?那个角落里会不会存在找到答案的勇气?
      他的目光追寻到角落,那个女孩已经不在那里,没人注意到她的到来和离开,像一抹雾气。为了抓住瞬间的灵感和梦境,青年钢琴手快步跑了出去。
      (近景,清晨的甲板上,并肩坐着的两人身上落下了第一缕阳光。)
      2.
      你看上去很累。白色的钢琴手说,我觉得你需要一杯咖啡,或者一个休息的地方。
      “这里已经是休息了。”挨着钢琴手坐下的少女沉默地看着海平线,她用了一个短暂的沉默为自己补充,“我是说,嗯……这里风景很好,也许我是第一个来这里看朝阳的乘客?”
      “或许吧?如果我们的船长,舵手,话务员,医生全都没有我这样的闲心的话。”他轻快地摊开双手,又笑着补充,“开玩笑的,毕竟我们有一个幽闭恐惧的船长,一个失明的舵手,一个结巴的话务员,一个名字晦涩难读的医生,一个来了又打道回府的大厨,噢,还有被设计师遗忘了的厨房。感谢他们的独一无二,我成了第一个带乘客参观船员甲板的人了。这是您答应我邀请的缘故?您竟然记得我吗?”
      少女乘客像看表演那样安静看着他,唯一的动作是眨了眨眼睛。她在神游,发呆,思考,或者什么钢琴手并不在意,他只是想抒发热情、想对着她说下去而已,就像她并不在意他说的玩笑究竟是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他继续说这艘船,说这艘船上的人,说他们在风浪里航行,说吃鱼不杀鸟的习惯。晚来的答句终止了这件打发时间的事,少女乘客的声音绵软,沉淀着一点疲劳的沙哑,像块被冲刷却仍然顽固的礁石。
      ……没有人会忘记你的。
      没有人会忘记你的,她重复了一遍,补充说,如果听过你的琴声的话。她的声音很柔和,眼神很朦胧,语气却像在说一件不需要质疑的事。我的荣幸。在他这样回答前,她的话锋柔和地一转——他在这一瞬间感觉她很近,她悄悄拉近了和他的距离,温热的吐息落在他皮肤上。她轻声细语着,从遥远的礁石变成环绕着的湿润雾气,但您为什么会记得我呢,您又为什么邀请我呢?我没有与您说过话呀。
      一瞬间电流爬上了他的脊背,大脑发出后退指令,鼻子屏住呼吸,嘴张开,舌头没有发出声音,好像他不是一个人,是一盘散沙器官的组合体。他应该说些风趣的,玩笑讨巧的话,但却听到自己真诚的、胆怯的声音。
      “……您的眼睛让我印象深刻。”
      唔。是吗?她的眼皮翅膀那样翕动了一下,皮肤在第一缕阳光下呈现一种火红的透明。得到您的称赞,大概会变成值得炫耀的事吧……如果我还能回家的话。她抿起嘴唇,倔强地看向遥远的海平线,眼睛下面一对浅浅的乌青眼圈,在这一刻显得单薄易碎。然后她凑近他,想要询问秘密一样将距离拉近。
      “您呢?您的家在海上吗?他们说——”
      他们说,这条航线最早运营时正在黑白两边斗争最激烈的时间。绝望占据了新的都市,屠杀了大量的人,只有少部分运气好的人上了一艘船,那是这条航线的前身。他们说,不堪忍受的人逃往这边,走投无路的人奔向那边,来来往往,人命就不当是人命,死了的人丢入海里,船上偶尔会漏下弃婴。他们说,钢琴手是被放在钢琴边的弃婴,是海的孩子,没有登上过陆地,没有名字,没有户籍。他们说没有人教他弹琴,可他就是会了,好像他天生就该做这件事情一样。他们说他第一次演奏,小小的一个孩子,坐在上等舱演奏厅的琴凳上,脚还沾不到地。
      他见到她在中等舱的演奏厅,邀请她时她又坐在上等舱的茶话间听人闲谈了。上流社会的贵人们可不像中层们那样三缄其口,但也不是随便说给人听的东西,只是没人会格外注意到——她。她站在那里或者坐在那里时,好像她天生就该在那里。他发出邀请,她欣然接受了。她离开了,好像她从未来过。
      “差不多吧。他们叫我White,”白色的钢琴手笑了笑,没有否认,“如果您需要的话,也可以这样称呼我。”
      “我还以为传奇的钢琴师都会有独特的名字。比如……数字?”
      “或者水果?您要帮我挑一个吗?”
      算了。嗯,那我现在算是在White先生家里做客了吧?您真是个尽地主之谊的好人呢。您认识这艘船上所有的人吗?她又凑近了一些,眼睛汪着水一样的好奇,笑容也更加朦胧,又孩子气。如果我说……教养我的人告诉我,走投无路的时候这艘船上或许有人会帮我,我又不知道是谁……您会觉得我是黑色那边的骗子吗?
      大概吧,船上的工作人员的话我姑且算得上认识。当然,如果您的范围是整艘游轮两千人,那虽然很羞愧,我还是没办法的吧。会不会骗我,这在您。我只知道,眼睛是不会骗人的,我的小姐。那种像老鼠一样腐烂的气味我是不会认错的,有人怀疑您吗?有人跟踪您吗?不然您为什么要躲到我这里来呢?
      她抿嘴笑了笑,不再说话了。波纹顺船游走,螺旋桨的歌声和海浪的拍打声彻夜不停,太阳正从海平面下逐渐孵化,像一颗巨大、火红的新生命,把烧灼的颜色洒在波浪上。他看着旁边的少女,她和海水被印上同一种颜色。
      “如果。”
      她说。她的距离足够用嘴唇贴上他的耳朵,吐出潮湿颤抖的柔软声音,“我听说死在这艘船上的人回不去岸上,会直接丢下海去。如果我死掉的话……你能亲手送我吗?”
      她和海水是同一种颜色,海水的一端连着她的眼波,又不——不——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那些沉寂腼腆的灰樱色浓烈的、灿烂的在他眼前燃烧着。她像一朵燃烧的花,如果他什么都不做,她会被阳光压垮?她会被火焰烧灼?
      “我……”
      脱口而出的话让他醒了过来。眼神脆弱恳求的少女已经靠着他的肩膀沉沉睡着,晨风中他听见她绵长、微酣的呼吸。他将自己的礼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小心地揽过、调整她睡觉的姿势。巨大的圆形火焰爬上了天空,海面则像她一样陷入深深的睡眠。
      这次不需要,不再需要别人的什么故事、细节。他抬起手,音乐仿佛就在握在他掌心里,雾气在他面前架起一台虚幻的钢琴。


      IP属地:江苏3楼2021-05-20 0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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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天晚上,游轮撞上了有史以来最致命的一场暴风雨。)
        3.
        白色的钢琴手漫步在船舱时,少女乘客披着他的外套独自坐在茶餐厅中。
        旋转,一切都在旋转,没有人愿意在这种时候当一只耗子。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吧,乖乖待在自己的铺位上,海洋的恐惧在人们耳边低语。在海的深腹中,再勇敢的人也知道,这不是挑衅大自然权威的好时机。这样的一个时间里,白色的钢琴手哼着歌,像穿着拖鞋饭后消食一样,漫步、巧合、或者说是命运到了少女乘客面前。
        她正坐在餐厅固定好的桌椅那里,桌面上没有放任何东西。旋转和摇晃对她没有影响,她手臂托腮靠在桌子上,以其他乘客不敢想的动作,她却稳得不可思议。裹着对她来说偏大的外套,她正在暴风雨的摇篮里昏昏欲睡。
        “果然在这里啊。”他一拍手,将巧合和偶遇全部推翻,对着她笑了。
        “嗯。这个时候的话,这里不会有人。就是稍微有点无聊。”
        无聊啊。那么,要来做点好玩的事吗?看到他摊开邀请的手掌,少女乘客鬼使神差地点了头,然后只好赌气地卷着他的外套,跟在他的后面。
        风暴正酣,偶尔他们在船舱遇上慌不择路的旅客,那些人像迷路的困兽,在死胡同里团团打转。白色的钢琴手却像一抹幽灵,他轻车熟路,好像整艘船在他脑内有一张完整的地图——或者还不止这样,他好像压根没看到地板和墙壁在摇晃,他像在家里巡视,在公路上漫步。他的身体似乎早已习惯了这种频率,在随着隐形的波浪行走自如。
        少女旅客就没有那样平稳了,但她也不需要人帮扶。她默认自己跟随波浪,东晃一下,西歪一下,却不会歪倒或头晕。她看上去舒展又自在,好像暴风雨只是摇晃了她所在的摇篮,逗她发出婴儿一样清脆的笑声。一转眼,两个人已经走到了舞厅,几乎一片漆黑,只有几丝微光。
        “来吧,坐上来。”他指了指琴凳,“接下来我要松开脚钩了。”
        好像很有趣?她往琴凳上一歪,给他留了一半位置。船正在海里跳着欢快的舞,她隔着微光看他的眼睛,明亮的,几乎是带笑的。她问需要我帮忙吗?这样您还能上来吗?
        “不用担心,别怕。”
        他给她比了个手势,然后扶着滑动的钢琴好像很轻巧地一跳,就和她挤在同一张琴凳上了。解开脚钩的钢琴像是一块巨大的肥皂,在舞厅的地板上四处滑动。他的双手放在键盘上,几乎纹丝不动。像是突然想了想,他突然问。乘着钢琴的两人声音都有些颤抖和兴奋。
        ——您会弹琴吗,要不要试试看?
        ——我只会一首曲子。
        ——或者想听些什么吗?
        ——那就现在最想弹的曲子吧。
        他开始弹奏了。
        钢琴流淌出一首怪模怪样的独奏曲。它的主旋律温和开阔,好像在孕育着什么,偶尔每个小段后面却总有些调皮的转音,有时海的上空晴转多云,刮起风暴,汹涌地拍打着船只,忽然又急转直下,变得风平浪静。钢琴载着他们在地板上飘来荡去,自己打着转,忽而向玻璃门笔直滑去,在千钧一发的时刻忽又慢悠悠地滑了回来。海浪摇晃着摇篮里的钢琴,钢琴里面响着另一种形式的海浪。
        你听。他在旁边亲密、隐秘地耳语。听啊,这是音乐,这是海浪的声音。海是母亲样的存在,她温和又严厉,她胸怀宽广又坏脾气。她令人们恐惧。他半仰着头,手指随意地落在黑白键盘上,没有半分困窘,反倒乘着海浪满腔激昂地弹起调子。他的手在眼前打开一个封闭的世界,八十八个键盘,从白键起,白键终,他驾驭起它,中段就是没有边界的无限,他说这叫做音乐。你呢?我的小姐。你恐惧她吗?你属于她吗?是什么让你再次回到这里?
        他真鼓噪啊。从她的角度昂头看到他高耸的颧骨,近乎灰白的鬈发,还有深陷的眼窝里一对眼珠,没有看她,对着没有着落的远方,却现出一种激情,一种沉迷,一种狂妄、狡猾的深绿。她在飘摇的琴凳上微微后仰、微笑,像舒展了全身的神经,像回到了母亲的羊水,完美,亲密。
        他在弹钢琴,在随心所欲地驾驭钢琴。解开脚钩的钢琴像肥皂那样滑来滑去,在木质地板上转动着,转动着,擦过沙发和吊灯,在桌子间旋转。地板在旋转,圆形屋顶在旋转,大海咆哮着,船舞蹈着,随着几个强音时而加速,时而骤停,时而旋转。然后在一个失误——或许是失误,或许是白发的钢琴手觉得这个曲子的最后该有个不一样的调剂,琴凳上的两人飞快对视一眼,钢琴向着玻璃门的那一边径直而去——
        舞厅的门撕裂了,连响起哗啦的清脆破碎声,在他们头上下起晶莹的、玻璃碎片的雨。但这场雨的阻力仍然不够阻止钢琴越过它们撞上走廊明亮的墙壁——砰——在撞上的一瞬间,他们两个几乎同时放声大笑起来。
        在还没来人之前,面对着一片狼藉,一片寂静,少女乘客抬手为白色的钢琴师摘去了头上挂的碎玻璃片。
        “我的名字叫七海。”她亲密地为他擦去了脸上划破的血迹,贴在他耳边说,“很高兴见到你……狛枝君。”
        (近景,夕阳的甲板上,靠着船舷的位置。)
        4.
        现在你的手正触摸着船舷,我的小姐。睁开眼睛吧。
        这里没什么可神秘的。他说,但在摸到它之后你的眼睛向前看,就会看到它了——对,就是这样没错,你一定也能看见那样的东西。现在你的眼前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只有海在这里。总是这样的,海包围着一切,海是整个世界。
        远处的海平线正在吞食挣扎的落日,背后有水手对着他们发出调侃的口哨声——那天撞碎了舞厅门的后续里,船长赶来对他愤怒地咆哮,从那之后,水手中似乎流传着钢琴手陷入了恋情、为了泡妞把船长气疯的传奇。少女乘客、七海沉默地站在船舷边,她好像没有看见、听见这一切。她抬起头,海浪在她脉搏里鼓动,海风与她同频率地呼吸。海包围着一切,海铺天盖地。
        原来是这种感觉的。她垂下眼帘,有些羞涩地笑了笑,制服短裙的裙摆在风中舒展一样晃动。她晃了晃头看向他,眼睛很快映入了海以外的东西。可是狛枝君,你为什么告诉我呢?
        除了你自己的客房,这里所有的地方应该都已经逛过了。白色的钢琴手笑了笑。虽然不应该,但小姐,我猜你想知道在这里会看到什么,怎么呼吸,至少这样你就不会叫出那个名字,也不会问出那个问题了。
        “这样啊。”七海拽了拽自己黑色的制服外套,西装一样有棱角的剪裁让她的气质看上去并不稚嫩,但吸着鼻子的神态却还像个学生,“那我也告诉你在地上都有什么,在发生什么吧。狛枝君……我还是想这样称呼你。你还能记得陆地的气味吗?”
        她开始说海之外的事。她说起她生长的地方,走过的街巷,说起没结束的战争,在地上跑来跑去的动物。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说空气、雨水和森林,说青草、树影和露珠。说体力不支时如何走一条很漫长的路,说饿着肚子吃一顿口味丰富的食物。她看着他,说重建的学校,说新修的公路,说街角的樱花树。
        白色的钢琴手很安静地听着她描述的一切,他的目光飘忽着,又目不转睛地望着、凝视着前方。他在神游,在窥视,在她的眼睛里、话语里走过她说的街道,呼吸着那里的空气。这一刻他在品尝陆地的气味了,就像他解读那些听众们身上的印记:身份、声音、气息、故土、他们的故事那样,又不止是那样——他们是他灵感的素材,是他音乐的一部分,是他脑海中拼凑着的世界地图的角落,但她不止——她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正陌生地触摸着她记忆里那些东西,就像她刚刚看到了闭塞的海那样。
        她说,一次也好。为什么不去外面看看呢?我知道不能改变过去,但还是可以作为现在的你走下舷梯,再迈出去一步,也许……也许就能用眼睛重新看看世界。就一步,起码试一试,至少一次。在外面,我们一定会重新见面的。好不好?
        外面啊。外面究竟有什么呢?钢琴手迟缓地抬起头对着远方,他看到了什么呢?他的眼神、声音像依恋母亲的孩子那样茫然,又出奇显得厌恶和灰败,也许他眼里正一次、无数次汹涌着包围一切的海。然后他带着这样的表情偏头,对少女乘客笑起来。你要回去了,你已经不属于这里了,对吗?
        他想起邀请她时那个在船舱里四处游荡样子。背负着重要资料的小兽被绝望的猎犬嗅到了气息,失去了接应的同伴,只好将重要的东西记在脑中,被追逐着上船。她躲着那些猎犬。她要活着回去。她像困兽一样不眠不休,躲藏在各个船舱间。
        他不该管这些的。他和这艘邮轮的人早就习惯了游走在希望和绝望之间,只要不在船上大动干戈,这艘船都该视而不见,但唯独这次不同——起码,那首曲子和她对他而言。他握住了那只求助的手,就没有会在这里动船上的人。
        ——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呀。你保护我活下来了,我得去结束这一切才行,为了不让那年的事情再次发生。可是……你呢?为什么要留下……为什么要选择钢琴?
        ——钢琴啊,或者说,一种才能。或许我早就想不起来当初是我选择了它,还是被它所选择了。每个人都在为自己选一个归处,一个牢笼,我的小姐,你就当我那时候被它蛊惑住了吧。当我一无所有的时候,选择什么就是赖以生存的一生。我爱它吗?我恨它吗?我是不是早就变成了它的形状?这种时候值得庆幸的是我还能拥有音乐。一台钢琴或许只有八十八个琴键,但音乐是无限的,音乐能挣脱这些有形的数字,超越这片海,让生命获得无限的延伸。既然这样,我还有什么可不幸福的呢?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小姐。我亲爱的小姐。我并不期望你回报我什么,从帮助你那一刻起,我就清楚你一定会转身下船的。至于你身上是不是还留有那种天赋,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你的家在陆地,它不会再影响你什么了。一定要说的话,就现在,起码现在,让我多在你旁边待上一会吧。不需要别的什么,这种感觉就让我拥有音乐。
        ——只是这样是不够的。
        她说。
        “你还能拥有更多……更多的东西才对。”
        七海踮起脚亲吻苍白的钢琴手。她的嘴唇呈现出一种水生动物离海的干燥,海风一样的味道正在她的气息中濒临枯竭。她的呼吸像陆生动物一样悠长,像她靠在他肩膀上酣睡的那些个白天或晚上。她的眼睛下面不再有脆弱的青黑色痕迹,她的目光平静、温和、汹涌,像养育他也窒息他的海水。
        “起码现在,我还能给更多的东西哦。最后一个没有去的地方……要不要来试一试?”


        IP属地:江苏4楼2021-05-20 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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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忘了说了……一小段意识流车提醒(
          (夜晚。在上等舱的客房,少女乘客的卧室里。)
          5.
          一切都在摇晃。像那个夜晚、那个暴风雨的夜晚那样,他松开钢琴的脚钩,她坐在他旁边,仿佛天生适应这片海那样毫无不适,反而一脸的天真烂漫。他放开了船对钢琴的束缚,手指也放松了对琴键的束缚,音乐载着他们在海的腹中跳舞。
          现在他们没有琴没有音乐了。海的孩子在海的深腹中不需要束缚。
          他在弹奏她吧——掌握琴键的灵巧手指一颗一颗解开制服的扣子。她也许是这首曲子的听众——她什么都不说,什么也不做,只是用那双独特的眼睛望着他笑,眼底温柔的潮水要把他生存的世界淹没。这是他生存的天地,他生命的所在,给予他窒息也同样给予他呼吸的那片海。
          琴键也有冷热吗?衬衫下他的指尖接触到的皮肤有微凉的温度。琴键有细微的音差吧?挂扣解开后他听到颤抖的喘息声。琴键会被涂上怎样的色彩呢?她微红着脸,呼吸是费力的、慵懒的、诱惑的,像熟透后摇摇欲坠的果实。
          她的身体是冰冷的,海水一样的温度。什么才能点燃这种冰冷?在水中静态燃烧的是甲烷,在海下涌动着的是火山。他的指尖滑过她裸露的肌理,通透的白色在他的接触下变得滚热。
          但她脱离海太久了。她的皮肤干燥,她的口舌接近干涸。什么能让她免受缺水的辛苦?——他的嘴唇覆住她的。相濡以沫的鱼会怎么做?——他用唇舌润湿干燥的皮肤。他有什么呢?如果他有的话那就会全部献给她吧,他的才能是钢琴,所以她成了音乐,如果他被困于幸运,她会是突破那一切的希望本身吗?她喘息着、战栗着、微笑着看他,她的眼里涌动着海水的慈爱,她的眼睛湿润着海生动物干涸的脆弱。
          “别怕……我的小姐。”现在,干涸的是他的喉咙了。
          唱一支歌吧,用琴键拨动海潮的歌。琴音抚摸着海水,琴键搅动着海浪,时高时低地唱着。海浪接连冲刷沙滩,润湿的沙滩下是不是深埋着紧闭的贝壳?要诱导着打开它啊,它的两壳胆小又脆弱。拨动的琴音也不敢伸展手脚,变得试探又柔和,贝壳终于怯生生地打开了缝隙。
          可是为什么。明明潮水浸透了沙滩,为什么打开的贝壳在一瞬间还是干燥、痛苦地撕裂了?为什么海鸥会发出忍受疼痛的哀叫?为什么海妖会发出细小的呜咽声?
          痛吗?你会永远记得我吗?沙哑的声音在她耳边这样诉说。
          血也是水的一种。过于年轻的事物过于脆弱,撕裂的水和拨动的潮水混在一起,润湿着她的皮肤,让她看起来像条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她明明在笑,海水一样温和底定,好像没什么能困住、什么也不在乎。究竟是什么时候哽咽着哭了呢?她咬着自己的鬓发向他伸出手,眼睛里满是雾气和眼泪。眼泪也是水的一种。
          别怕,没事的。没事的。我不会伤害你的。放松。他和她十指交握,在她耳边一遍遍亲密着沙哑着安抚着。没有谁能抑制涨潮的趋势,没有谁能阻止曲调的走高。海浪在汹涌,船在晃动,黑暗中他们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黑夜里明亮的、彼此带着海的味道。歌声不断引动着海潮攀升、变高,她的皮肤不再干燥,他们像两条拍打着浪花的鱼,纠缠在深海中。
          血是水的一种,眼泪是水的一种。还有什么?汗水,唾液,温热的源源不断的潮水?是什么发出了水声?她似乎在接受一切,又似乎是想要逃跑,她被什么唤醒了委屈,又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琴键拨乱了她唱歌的节奏,涨潮结束前,加快的杂音在晃动中把它们转变成哭声。
          海的气息会在她身上永久留下吗?即使在她离开这里、放弃这里之后无论多久?
          在歌声的最后,在退潮开始之前,微凉而陌生的水第一次润湿、渗入她的皮肤深处。印记一样。永久存在了。这样的人、这样的温度,要怎么忘记呢?在感受这种颤栗的同时,她抱紧眼前的人,发出婴儿一样的哭声。
          (天亮停船之前,撞坏门的舞厅空无一人。)
          6.
          就当为你送行吧。有什么想听的吗?
          那就还听上次你弹的曲子吧。少女乘客飞快地回答。
          白色的钢琴手完成了校音的动作,将调音工具随手丢回箱子里。这架钢琴的身子骨实在足够结实,撞碎玻璃门、狠狠撞上墙壁没有让它损毁,这两件寻常钢琴不该有的经历也只是给它的外表增添了划痕、内在影响了部分音色,连音板都没坏一块。这回钢琴是挂好脚钩的了。他拍拍手,重新在琴凳上坐下,轻声询问。
          ——还要听第七之海?
          ——嗯。毕竟是我的名字嘛。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那个名字的呢?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那是我借用的户籍。
          ——让你上船的人知道我在这里?
          ——我猜他只是觉得……你可能还活着。
          他不再问了。他说好,其他的呢?他把手放在钢琴上。到天亮之前,只听这一首吗?他看着说话的对象,她的神情和那天晚上舞厅中的一样,期待、平静、一片漆黑中星星点点的光。然后不出意料的,她像那个时候一样笑了。
          “那么,所有你想弹给我听的曲子都好。”
          钢琴手的手指拨动键盘,海浪一样的独奏曲再次从这台钢琴里流淌出来。平静,汹涌,偶尔有调皮的转音,像浪潮撞到礁石溅起的海浪。这是描写海的曲子,世界上有七片海洋,船正困在海上。海上有风和日丽的晴天、令人畏惧的暴风雨、还有——去另一片大陆的等待和孕育。
          ……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那时候的绝望远比现在张扬,为了找出一份密码,在下等舱堆积了满舱的尸体。也许他们漏下了什么,一个六七岁跑去看钢琴的男孩?尸体下一个出生不久还有气息的婴儿?凶手们也很快被卷着丢进海里。大海那样胸怀宽广,同等地接纳刽子手和无辜者,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样。
          真正的海的孩子正笔直地站在他的面前。她不恐水,不晕船,哪怕她十六年从未离开过大陆一次。什么天赋让她安然以风暴为摇篮,让她在船上像一条灵活的鱼?哪怕她已经属于大陆,离水让她身上海的气息逐渐枯竭,她的目光仍然连接着海的源头。
          ……他当时在做什么?他抱着婴儿在船舱里躲躲藏藏。看那些充当船员的老兵如何杀死凶手,看父母和陌生人的尸体被一席铺盖卷着丢入海里。小小的婴儿被他抱在怀里。她出生在海上,不哭也不闹。就和他从尸体中把这个唯一还有气息的孩子翻出来时一样,一双眼睛静静地看着他,和海浪同频率地呼吸。
          他开始弹奏其他的曲子。这些年即兴写给观众的、和其他的成员合作演出的。独奏曲、舞曲。古典乐、爵士乐。普通的民谣、水手们喜欢唱的歌。还有这两天看到她时在心里悄悄写着的。他没有其他表达感情的方法。想要说什么也是,想要她留下也是。他什么都没有。才能为他的生命下好定义,让他永远无法超出牢笼。
          ……他本该抱着这个幸存的孩子等待船靠岸。等待来接应他们的人找到他,他要把父母让他背诵的密码交出去,然后回到自己的家里。或者他更冷漠胆怯一些,像传说故事那样,把这个没有户籍的婴儿丢在船上,放在纸箱里,期待会有哪个路过的好心人或者水手愿意抚养。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因为那时、那一眼——他看到了一架钢琴。
          就像是千千万万个魔鬼的故事那样,蛊惑总是在瞬间发生的事情。在完成最后的结局前,谁都不能判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质。一架钢琴,空旷的舞厅,占据了他大半的视野,呼唤、引诱他走上前去。他爬上琴凳,八十八个琴键在他眼前展开了全新的世界。才能长出藤蔓,在他身上收拢无形的锁链。他的手放在琴键上那一刻,陆地的世界在他眼前无声闭合,从此他的世界只剩下海上、海上、海上——
          ……他把密码藏在第一次写成的谱子里。他在谱子的顶端随意写上曲名。他把画着曲谱的草纸夹在户籍中,和婴儿一起送下岸去。世界上不再存在狛枝凪斗这个人。他哪里都不存在。船长默许这艘船上多了白色的钢琴手,他们说他出生在海上。
          他看到她像看到海浪,像看到牢笼,像看到另一个自己,像看到长着翅膀的鱼。她眼睛里的海浪让他呼吸,让他窒息,让他觉得可以一直在那里面活下去。但他要怎么走到外面去呢?
          外面对他来说是零碎的素材,是断片的音符,是零散的书页,是不成语言的记录。他看到感到的一切信息,它们都为钢琴而存在——为拨动琴键、为组成曲子而存在,那么去到哪里有什么不一样吗?从哪里得到的信息有什么不一样吗?要去哪里、站在哪里才能挣脱这片海、走到他自己的外面?至少在海上他还能呼吸,至少他还能用一副琴键追求音乐延续生命。
          他要怎么才能和她到同样的地方去呢?
          什么时候、什么东西才能让他飞离这片孤独的海、彻底摆脱生命的束缚?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了地板上,响彻了整夜的送别琴声终于宣告结束。她要自由地离开这里,而他还留在原地。不。他的音乐和节奏没有离开他,他的才能和技巧没有放弃他,八十八个黑白琴键仍旧由他完全操纵,新的乐曲仍旧随时能从这里流出。可他被它留在原地。他的手停在琴键上,僵硬的、茫然的、灰败的。他侧过头看她。
          七海在他面前站得笔直。七点整,一分不差,再过一个小时就是下船时间,正如外面的阳光已然洒在甲板上结束了黑夜一样。她身上黑色的制服和短裙穿得齐整,灰粉色的短发随着船行驶轻轻摇晃。像在独奏时见到的一样,她用那双泛着海水温柔波澜的眼睛看着他,向他点头致意。
          ——我们会再见吗?
          ——你会来看我吗?
          她对着他笑了。
          ——如果有一天……有一天你能踏出这片海,去看看更广阔的、充满希望的世界吧。我会在那边等你。
          如果我能做到——如果到了外面,你就会来看我了,对吗?他张了张口,枷锁堵住他的喉咙。他没能发出声音,目送她转身离开这里。
          一步,两步,三步。他数着她离去的步伐,那个他触摸过的纤细的骨架像一条长出翅膀的鱼,带着不再回头的意志,坚定、自由地挣脱这片海的束缚。他低头看着这双手、这副琴键,它们是他赖以生存的枷锁。
          狛枝凪斗不是这片海的孩子,但白色的钢琴手是。他在这里失去了一切得到了一切,然后代替她出生在这片海上。送她离开后,他仍然在这里。他永远在这里。
          他闭上眼睛,手指和笑容一起无力地坠下去了。


          IP属地:江苏5楼2021-05-20 0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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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我们为长久战争取得的胜利喝彩吧!让那些见鬼的绝望都滚回犄角旮旯里,阳光下的自在生活属于我们每一个人,我们哪里都可以去,不再需要这艘船了。它已经航行了十几年,它在最后千疮百孔,应该被拖到深海中报废了。现在这艘船上装满了炸药,只要‘砰’地一声……就结束了。什么?女士您说上面还有人没有下船?别开玩笑了……好吧,好吧,您想要故地重游怀旧一番,这倒不难。别去太久,别走太远。小心脚下,这里毕竟有着六公担半的炸药呢!)
            7.
            七海最后一次见到白色的钢琴手是在战争结束后。
            从船顶一直转到底舱,下到机械舱。在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中,她看到了白色的钢琴手。炸药就在脚下,炸药无处不在,他像一抹惨白的幽灵,沉默、悠闲地坐在炸药上。他的领结打得松散,礼服穿得也不得体。看到七海出现,他从阴影里抬起头,露出一张消瘦了许多的脸、过于激情和惨白的笑容来。
            你来啦。他的笑容看上去介于喜悦和嗤笑之间,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船长给我去信说……你还没有下船。七海拉了拉制服短裙的下摆,好像她想说的让她不自在极了,不知道怎么开口似的。隔了许久,她的声音才暴露在充满火药味的空气中。……为什么?
            为什么不肯下船?
            为什么一次、一步也不肯试一试?
            你本来可以拥有很多东西。即使在陆地上你也能拥有音乐,不需要这片海,没有人会忘记你的。你可以用旧的名字,或者可以用新的身份,你可以回家,可以去看所有新的东西,甚至你想要的也早就……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死守在海上,为什么要和这艘船一起死亡?
            ——喔。那真不错。无论我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都会在人们心中活下去不是吗?哈哈……别这么担心,我的小姐。其实你误会了哦。
            ……什么?
            ——看到你这么担心我真是让人高兴,不过我并不打算死守在海上,不如说恰恰相反——我要离开这片海、这艘船,正是为了这个,我现在才会在这里。
            ——你知道吗?我的小姐,这是从我坐上那张琴凳起就无法摆脱的宿命。我要依靠着它生存,我用它啃食那些无用的情绪和信息填补自己的空虚,它在我身上结出一张网,它把我塑造成琴键的形状,让我无法去恨它、无法爱它、只能成为它本身。这些我早就明白、早就已经无所谓了,音乐的存在可以让我想象自己挣脱它的摆布、延长我的生命。哪怕其实没有做到,死在追求音乐的道路上也行。起码这样我的生命就能获得意义,这样使用掉一生或许也没什么——我一直在海的世界里生存,死在海的世界里又有什么呢?
            ——可是小姐。亲爱的小姐。如果我注定该那样生存,那你不该出现在我的世界里。你不该诱惑我,询问我,邀请我,和我约定什么。你去到的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想去;你看见的光景,我也想在和你一样的位置看一看。可我却无法做到,我突破不了这个牢笼,我突破不了自己。所以我终于、终于——想到了其他的办法。
            他好像很高兴似的拍了拍身下的炸药。苍白的手,干净的礼服外套,锃亮的皮鞋,他把自己打扮的像是去参加一个仪式。这里没有灯光,只有穿透进来的点点光线。他坐在炸药上就像曾经坐在琴凳上,恍惚的明暗让他看起来像他曾经主宰钢琴那样,他在主宰这片空间。
            ——我要离开这片海,就要彻底炸开这座牢笼。我只要继续坐在这里,等到轰!——的一声,最好一点灰烬都别留下,我就彻底自由了。就算这需要付出一点代价……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回去吧,我的小姐。不要担心我,不用为我浪费悲伤的表情。这不叫发疯,这叫命中注定。只要我把我的生命从我的愿望中抽出来丢掉,不幸就在我面前束手就缚。
            ——爆炸说不定会缺一只手吗?那就去问上帝要一只新的吧。也许会没有左手吗?那两只右手不也挺好的吗。我并不埋怨音乐,也不痛恨钢琴。我想要摆脱的只是它而已。只要有两只手、一副琴键就可以拥有音乐,没有它的束缚,音乐也是自由的了。
            ——当然,当然。天堂的名单里不会有我的名字,我又不是教徒。到那时候,我就可以到海的外面去看看了。等我离开这片海,等我到了更广阔的、充满希望的世界……你就会来看我了,对吗?
            他的眼睛不再充斥着病态的苍白,而是充满了……恳求、狂喜一样的激情,一圈圈的,溢出漩涡一样的深绿。在这艘被黑暗吞噬的船上,她最后的记忆是他孤独、疯狂的声音。
            (爆炸声结束了,航行了十几年的福里沙人号缓慢地沉入水中。壮丽的结局,盛大的焰火,所有人都在坝岸上观望。永别了,落幕了。这样一切都结束了。)
            8.
            你听说过船上那个钢琴手的故事吗?
            听说船上有一位传奇的钢琴手,他出生在海上,十几年一只脚都没沾过陆地。他没下过船,没有名字,没有生日,没有户籍。没有人教他弹钢琴,但他就是会了,好像他天生就该被这种才能俘虏似的。好像他天生就该一直做这件事似的。
            他叫什么啊?不知道,他没有名字吧。就是在这艘船上?不会吧,这不是都沉入海底了吗。如果真有这样的人,那他去了哪里?谁知道,也许他去了陆地。那就没意义了吧?那还算什么海上的钢琴手?噢,兴许吧。连这传说都未必是真的。
            七海安静地站在人群里。爆破声像最灿烂的谢幕直上云霄,围观者吵闹的议论在她耳边晃来晃去。她远远地看着,沉默地看着,千疮百孔的旧船在火焰里燃烧着、燃烧着、慢慢沉入海底。她很安静地看完了结局。看到火焰熄灭,看到残骸沉底,看到夜幕降临,她闭上眼睛。
            他去了哪里?他去了封闭的世界以外的地方。
            他终于炸开了这片海,没有什么能再给他束缚和定义。他不需要再偷窃世界的灵魂填补自己,不需要再煎熬在钢琴(才能)的牢笼中也能拥有音乐(满怀希望)。他把牢笼炸得粉碎,把它们带去了天上。他毁掉了自己的肉体,让他的灵魂如释重负。
            如果他的思维还在活动。如果他的灵魂还在喘息。在这片海、这个世界的外面,他们会遵守约定再见吗?
            在充满希望的世界里……他会重新开始吗?
            ——幕终——
            改编原作——《海上钢琴师》(意)亚历山德罗·巴里科
            狛枝凪斗 饰 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
            七海千秋 饰 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一九〇〇的亲友小号手、一九〇〇一见钟情的女性
            (影片已经谢幕,由衷感谢来宾的观看。退场时还请不用拥挤、推搡,注意脚下,小心慢行。)


            IP属地:江苏6楼2021-05-20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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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古典概型的必然中】
              “没醒。”
              七海千秋唔了一声没回答,她看上去正低着头思考着什么,试图用这种方式掩饰失落,或者试图说服扭转这审判一样的结果。日向创看她倔强的样子觉得头痛,想到沉睡的那家伙头更痛了。他把手里的报告往旁边一丢,这才满脸不爽地补上了后半句:
              “……不过脏器衰竭的趋势停了。”
              眼见她眼睛一亮抬起头来,日向伸出手指在桌子上敲了敲,“所以程序溢出之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还是不愿意说吗?”
              “唔。也没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剩下的就是我的私事了……我这么觉得。”
              “反正他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吧。”日向叹了口气,看着营养舱里沉睡的最后一个人,单手盖住写满了无奈和嫌弃的眼睛,喉咙里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呻吟,“喊着什么希望啊、找个地方把自己一绑啊、砰的一声炸了啊、靠着运气玩点赌命游戏啊……这种不要命的逞英雄玩法,他怎么就不嫌腻呢?”
              “也许确实还是这样。但也许……这次真的是最后了,也说不定。”
              “啊?”
              “堆沙堡的时候如果出现了裂痕,或许可以及时修补。但如果裂痕越来越大,还要勉强继续堆积,会变得慢慢不能维持它的存在吧。这种时候呢……只有把它推倒,重头开始堆积,才能彻底解决它内在的问题。”
              在她的屏幕下方,她看护的、最后的营养舱中沉睡的人仍然没有醒来。他的样子消瘦、苍白,带着毫无意识的病态。但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哪怕她从溢出的程序醒来后,他仍然一切照旧。一定有什么不一样了。他脱离了死亡的桎梏,正在她的目光下沉静地呼吸。
              “总有些东西……需要彻底打破之后才能摆脱。破而后立这种事,我相信也许、应该、大概……”
              七海的目光安静地注视着营养舱中的人。他只是睡着了,他还没有醒来,但他不会永远这样睡着、他做出的选择不会允许他重蹈覆辙。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坚信的笑容。
              “……一定是存在的,哦。”
              在她目光没有看到的地方,营养舱中患者的小指,悄无声息地颤动了一下。
              (全文完)


              IP属地:江苏7楼2021-05-20 0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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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IP属地:浙江来自Android客户端8楼2023-06-29 1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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